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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十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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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日子就有滋有味地过去了。正如李言笑所说,他放寒假,有足够的时间来陪我,再也不觉得无聊透顶。我已经掌握了许多英语单词,日常用语也会说了。

钢琴却甚是枯燥,我的练习曲全部都是红色歌曲,围绕着C、G、F三个大调来,一点也不好听。我们练曲子也是悄声进行,弹歌的时候都要踩住中间的踏板,怕被左邻右舍听到,再有红小兵来砸我们的钢琴。

李言笑为此有些担忧:“一直踩住中间的踏板怎麽练习,都无法训练手指的力度了……”

我问李言笑他当初弹的曲子是甚麽,他说是苏联民歌。

我说:“我不想弹现在的这些曲子。”

他揉揉我的头,给我解释,这些曲子相对简单,指法也简单,先把基础打牢固再说。将来一定会弹到那些苏联曲子,还有一些欧美的曲子,那时候黑键可用得多了。

于是我只好耐住性子学钢琴,只要在钢琴凳上坐下来,眼前全是慈祥地微笑着的奶奶。

我和李言笑也渐渐地成了心腹之交,有甚麽心里话都说出来。他们家的长辈很欢迎我去他们家。我又重新写了一封信,查字典写出来不会的字,然后寄到了连云港。

天气越来越冷,我掰着指头一天天算着,终于快到除夕了,家里的活也多了,我和李言笑就暂时结束了功课。

这两天,家家户户都买了红鞭炮,偶尔清晨就会有“噼噼啪啪”的炮仗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心里却很高兴。叔叔婶婶也买了红鞭炮,放在我和王钩得儿的炕下面。王钩得儿睡不踏实了,成天担心炮仗被点燃,然后把炕炸坏。婶婶听了,笑得直不起腰。

人们穿上红红绿绿的衣服,“虞姬”穿上了红色的旗袍,长发编成髻,特别好看。连李言笑这样不喜欢艳色的人,都换上了一套酒红色的绸衣。我没有红色的衣服,只能换上干净的鸭蛋青色的棉袄。婶婶看到我,一拍脑门:“啊,忘了给慕东扯红布做新衣服了,等着啊,婶婶现在就去。”

我对红衣服没甚麽兴趣,但看自己穿的这样素气,未免太个色,也就没说甚麽。

家里要扫屋了,要把家里的东西都搬出去。虽然也是干活,但我和王钩得儿忙活得不亦乐乎,李言笑也过来帮忙。叔叔从房顶上拿下来一根长竹竿,把它跟扫帚接在一起,然后伸到房顶上扫灰尘。青岛虽然干净,但风很大,房顶上积了一层灰,扫帚一扫就扑扑簌簌地掉下来。

王钩得儿简直被这喜庆的气氛弄昏了头,叔叔扫灰的时候,他就冲进屋里,在灰尘的雨下撒欢儿。叔叔婶婶笑着撵王钩得儿,但是撵也撵不走,王钩得儿倒更来劲,手舞足蹈好像跳大神一样。

我站在屋外,看着王钩得儿傻里傻气的疯狂举动,只觉得自己的衣服也脏起来。李言笑饶有兴致地看着,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说:“啧。”

天上飘下了小雪,覆盖在旧雪上,看着十分干净。我、言笑、王钩得儿、妞儿四个人就比赛吃雪,从我们家一直舔到李言笑家,舔走最上面一层最洁白的雪,看着四个孩子小狗儿似的爬过来,李家长辈都目瞪口呆。

过年真是好。

叔叔婶婶破天荒去买了肉,一大块全是肥膘。婶婶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太好了,卖肉的三儿他媳妇儿跟我认识,我俩老一块儿打麻将,这次去卖肉,她给我割了这麽一大块儿肥膘!”

当时肥肉是好的,谁家买的瘦肉多,谁家就捶胸顿足。

婶婶把肥膘仔细地剃了下来,放在锅里熬猪油。油熬出来,剩下的裹上面一炸,就是油梭子,一块一块的,这在我们看来是无比的美味。婶婶给我们每人一个小碟子,在里面慷慨地放上一些油梭子,我们就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家里还有一块神神秘秘的帘子,遮盖着屋子的一个角落。叔叔婶婶从不让我们乱碰,但我们都悄悄掀开过——那是他们供奉的菩萨。新年,就买好多馅饼、小点心和水果摆在前面,一过了春节就可以拿给我们小孩子吃。

我们眼巴巴地盼望着那一天,对菩萨没有一点敬意。

我和李言笑去大桥上玩,这时河边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一些老爷爷坐在那里比赛钓鱼。我见了,就捅捅李言笑,朝他挑衅似地笑了笑,意思是:你看,我没说错罢,冬天也有人钓鱼!

李言笑使劲揉揉我的头,然后趴在栏杆上看钓鱼。我没看出甚麽门道来,反正就是得砸开冰。大老远地听那些老人讲解,好像冬天钓鱼有很多讲究,但我没听懂。

桥上是集市,一年一度的春节大集让桥头甚是热闹。我们钻进了人流中,李言笑去拉我的手。我触到他手心湿凉的汗水,滑溜溜的,就把手挣脱开。

李言笑又来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包在他的手心里:“跟着我,不然你走丢了我怎麽办?”

卖布的、买吃的的,买小玩意儿的……真是琳琅满目。我们在买小油鸡的挑桶前蹲下来,仔仔细细地看。那些小油鸡好可爱啊,毛茸茸的,没有脖子,缩成一团唧唧地轻声叫着,让我的心都柔软下来了。

我对李言笑说:“你带钱了麽?”

“带了。”

我看了看四毛五一只的牌子:“买一只罢。”

他有些犹豫地说:“天太冷,小油鸡又太小,恐怕很快就会死掉的。”

“我好好照顾它。”

“它终究会死的。那时候,你会哭的。”

“我绝对不哭!”

李言笑还在犹豫。我见他不想买,又是花人家的钱,就没有再度要求,只是说:“那我多看一会儿。”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小油鸡,它们唧唧地叫着,在我的手指上蹭着小脑袋。

买油鸡的老大爷端着一碗馄饨过来了,一看见我们只是两个孩子,还用手摸,就很不悦地说:“叫你们家大人来买啊。”

我抬起头说:“大人没来。”

“那就别碰!要是弄死一只你小兔崽子赔得起吗?”老大爷虎着脸,声调立即变了,弯下腰想去扒拉开我的手。

我正想起身走人,李言笑一下子站起来,拽住我的胳膊。我吓了一跳,去看他,发现他面无表情,但跟他相处了这麽长时间,我分明知道他生气了。

“没有大人就不能买麽?仗着自己一把胡子欺负孩子算甚麽本事!”他一边说一边掏出钱,语气特别冷,“我买两只,下次再对他不客气有你好看的!”

老大爷愣了愣,显然没有碰到过李言笑这样的孩子。但他不是一个很有尊严的人,一见李言笑掏出钱,尴尬地笑了笑,收下钱,找钱,然后抓两只小油鸡送到我的怀里。

我连忙用臂弯抱好它们,心想上天真是照顾我,如果不是老大爷骂我,李言笑肯定不给我买。李言笑也去看我怀里的小油鸡,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问我:“喜欢吗?”

我点点头,咧嘴笑了一下。

“喜欢就好好养着,好久都没看到你笑了啊……”李言笑感慨道。他的手滑到我的脖子上,轻抚了一下,然后说,“好暖和,让我焐焐手。”

我特别怕痒,立即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歪头夹住李言笑的手。他没想到我怕痒,把手抽了出来。我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一想到刚才他的手那种温存的感觉,就觉得脸颊一阵火烧。

我们花一毛钱买了一捆香,走到前面的大桥上,煞有介事地拿出三根香来“祭拜”。周围人看着我们两个小孩子,未免都有些好笑。因为李言笑对他看不上眼的人十分犀利,又唱小生,也是远近闻名的人物,好几个妇女对他笑:“李家小太爷?”

我等他们走了之后,对李言笑说:“我有一次玩香,把衣服点着了。”

“是啊?”李言笑嘴角一扬,“后来呢?”

“后来亏得耕耘比较机灵,跟我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扑灭了火。”

李言笑就乐,在我印象里,他和王钩得儿的关系薄薄的,不温不火。我以为那次“脱衣服”事件会让李言笑有些厌烦王钩得儿,就很少在他面漆提起王钩得儿。但他比我想象的要大度一点儿,没有表现出那个意思。总体来说,李言笑还是个事儿少的人。

“着火了可是大事儿,真得注意。”

“是啊,我就……”话还没说到一半儿,身后不远的地方就突然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炮仗声,极其突兀,把我吓得一激灵,手里的香都摔在了地上,想也没想就扎进了李言笑的怀里。

李言笑被我冲撞了一下,伸出手来拍着我的背,说道:“哎哎哎哎,鸡都被压扁了……”

我这才想到怀里还抱着小油鸡,于是直起身来去查看。果然小油鸡被压了一下,身上的毛都压趴下去了。

李言笑伸出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幸好刚才你把香扔了,不然该烧到我脸上了,那就没办法唱戏了。”

我朝他一笑:“脸烧坏了,也没办法找媳妇儿了!”

李言笑也乐了:“你懂这些麽?”

我点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懂不懂。

“我不是问你懂不懂找媳妇儿。”

“那是懂甚麽?”

他没有回答,就问我:“你怎麽这麽怕鞭炮啊?”

“我小时候刚出生几个月,是春节,曾经被鞭炮吓到过,好几天魂儿都没回来,之后一直就没好过来,一听见大的声音就吓得不行。”

我回忆着,以前我小时候有人放鞭炮,都是奶奶贴心地帮我堵上耳朵,我被炮声惊吓到了,也习惯躲到奶奶怀里,整个头都扎在她的臂弯里。现在她已经走了,也只有李言笑可以保护我了。

我们来到大广场上,广场上有人唱|红|歌,有人打鼓舞龙,有人在做歌颂主席的演讲。我觉得这一切活动,都不如弹钢琴那样美。弹钢琴多麽优雅,纤长的手指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划过,指尖有着温凉若水的感觉。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可惜我不是真心喜欢钢琴。

旁边有人同时点了三挂鞭炮,我有了心理准备,早早堵上耳朵。鞭炮在料峭的春寒中炸开了,黄色的硫磺模糊了我的双眼,红色的碎纸满天飞舞。

我使劲地堵着耳朵,就看见几步之外的李言笑嘴一动一动的,朝我喊话,可是我听不清。

“你说甚麽啊——?”我也朝他喊。

“……”

“啥——?”

他有些无奈似的,大喊道:“没事——!”我终于听清了这一句话。

我们在外面疯玩了一整天,回家吃一顿丰盛的晚餐。春节就是好,能吃到许多珍贵的好吃的。村子里小孩子都互相认识,吃得半饱就跑出去找小伙伴玩,这家吃一口,那家吃一口,还拿着摔炮互相扔,当做炸药。

李言笑也早早地就吃完了饭,拿一盒摔炮要跟我玩。我对这个没兴趣,而且我对火药有一些恐惧心理。点着了得马上扔,然后就是一声巨大的“嘭”,万一扔得慢了怎麽办?

李言笑“啧”了一声说:“怕火药,怕大声,不愿意穿红色,你是不是那只野兽‘年’?”

虽然是在笑话我,但我还是觉得很好玩,就跟他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李言笑就去找王钩得儿和妞儿玩,甩得大院儿里全是黑黑的火药。妞儿躲在王钩得儿身后,李言笑扔一个摔炮她就尖叫一声,听得我耳朵嗡嗡直响。王钩得儿拼命护着她,一副愣头青、大公鸡的样子,我看了未免好笑,但也只是笑王钩得儿幼稚。

我能看出王钩得儿喜欢妞儿,但是他死活不承认。

但我觉得,对于妞儿来说,王钩得儿只是一个一般的朋友而已,很适合玩和泥、家家酒这种游戏。倒是每次我遇见她,她总是很害羞地用眼角看着我,弄得我挺不自在。为此,我一般不去找她,尽量避免和她碰面。

叔叔婶婶发红包了,我兴高采烈地打开红包,看见里面有五张一毛的纸币,上面画着工农兵同志,婶婶说他们是精神抖擞,但我怎麽看怎麽觉得是耀武扬威。

五毛钱,这比起我的一百多来,是小财,但在别的小孩子看来,是很多很多钱,可以买五十块糖。

离家之后,我跟钱打了交道,才觉出生活的不易,也觉得父母给我带这麽些钱,也真是大手笔。父母只是单纯地不想让我受委屈,而且希望我一直读书,小学,初中,高中,甚至到大学,到我母亲曾经去过的加拿大。

我谢过了叔叔婶婶,就往李言笑家跑。我心想,幸亏我不用磕头,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麽办,如果磕头的话,会被李言笑笑话的罢。

婶婶已经做好了红褂子,让我换上,我装作没听见,去了李言笑家,身上依旧是素气的衣服。他们家人看见我还是寻常的衣服,似乎一愣,也许觉得冷色调有些不吉利。

尽管这样,他们还是招待了我。李言笑的爷爷拉过我,塞给我一个红包,我给他鞠了一躬,没有拆开看。李家是大家,我想里面的钱应该多一些罢。奶奶曾经说过,别人给你的东西,不要当面拆开,那样是对人的不尊敬。

这时我婶婶进门来,李家长辈一起起身,说着客套的恭喜恭喜。婶婶看到我手里的红包,有些吃惊,急忙夺过来塞给“虞姬”:“哎呀,怎麽好意思……”

“虞姬” 又把红包塞给我,说:“姐啊,咱两家多少年了,那麽生分干啥呀?慕东就像我们自己的孩子!”

李言笑的爷爷笑笑说:“一点零花钱,没事让慕东买点糖啦玩具啦甚麽的,没订婚的小辈儿我都会给的。”

婶婶这才不说话。李言笑朝我眯缝着眼睛笑了一下,在暖黄色的灯光下他的笑容真好看,我觉得他有些像他母亲。可是我不知道他的笑是甚麽意思。

婶婶一拍大腿跳起来:“对了,看我这记性,转眼忘事儿,慕东!”

我吓了一跳,看着她。

“你爹妈那边儿来信了,刚到家的,我们还没看,你快回去看看!”

我一惊,心里“哎呀”一声,都顾不得红包了,心咚咚地狂跳起来,脑袋里一片空白,头也没回地说了声“再见”就跑回了家。我跑到院子里的时候,听到李言笑也想跟来,但他的爷爷把他叫住了,似乎觉得家信还是我一个人看比较好。

我到了家,叔叔和王钩得儿也在等我的到来。我看了他一眼,抿抿下唇,可不是——桌子上躺着一封雪白的信封,还没拆开,白得就像那最干净的雪。我分明觉得它是在躺着的,似乎有生命——带着我们强烈的思念。

我们都无言,我拆开信封,看到了还未干透的浆糊。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但手指还是克制不住地战栗着。我抽出里面的信,用颤抖的手托住,逐字逐句读下去,手颤抖地越来越厉害。

读完信,我久久难以释怀,心里又“哎呀”了一声,依旧心跳很快。我咬住嘴唇忍住眼泪——我没想到,盼望已久的家书,竟是这样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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