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1 / 1)
午餐很丰盛,猪骨头是补钙的,猪血是补血的,还有一些很奇怪的菜,我没吃过,据“虞姬”说,这些菜都是能帮助我们愈合伤口的。有一道菜吃了半天没吃出来是甚麽,不咸不甜的,我不明不白地吃了一大通,后来才知道那是苹果片儿炒肉。
我有点感慨,这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还不是在过节的时候,李言笑家炒菜能放肉,说明他家真是很富有。
那一个下午我都没回家,在李言笑家度过。他领我去书房,我真的被那阵势小小地吃了一惊,他们家的书房简直和图书馆一样,墙壁上挂满了书画作品,墙角摆了一张大桌子,笔墨砚台一应俱全。我看到有许多英文书,我问李言笑他能不能看得懂,他说能。那时一般人都不学英语,连奶奶都不会英语。我立即对李言笑肃然起敬。
“我可以教你英语。”他认真地说。
“能用得上麽?”
“能,学甚麽东西都好,早晚用得上。将来长大,即使不去留学,也一定要去国外看看。”
留学?我心想,我们家的流金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我还是说:“好,明天就开始罢。”
李言笑教我查《新华字典》,我会拼音,因此一学就会了。我在书房里挑了一本半文言文的《水浒》,李言笑没看书,出了书房。一开始我坐在椅子里看《水浒》,后来我觉得无聊,就到处去找李言笑。
我出了楼,听见后院里有动静,就走过去看。他们家的院子很大,整理得很干净,靠后门的地方种着一大片鸡冠花,地上散落一片小黑球一样的花籽。
李言笑站在院子的一头,他的脚边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头,他不停地弯下腰去捡石头,然后朝院子那头的一个小圈里扔。小圈是用白|粉笔画的,旁边丢满了石头。
在这冬天的午后,李言笑的鼻尖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他一脸认真,眉毛很坚毅,看到我,就朝我微微一笑。
“你在干甚麽?”
他也不抬头,扔出一块石头,准准地砸在白圈里:“练习扔石头。”
“扔石头……”我突然就想到,他是不是要练习精准度,然后用同样的方法还击那个砸破他的头的人?
我也不知道说甚麽好,就在一旁坐下来,小声地说:“我奶奶说了,胸怀要宽广。”
李言笑抹了一把汗,靠着我也坐下来,又微微一笑,看不出讽刺的表情。我不知道那是甚麽意思,我发现他的笑能表达很多东西。
他说:“报仇的不一定不是君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要等十年麽?”
“不,”他又抹了一把汗,“十年之后我都二十一岁了,那些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复仇对自己不太好罢?”
“没甚麽不太好的,等着我可以借你一本《刺客列传》。”
我笑了笑没说话。的确,有一些刺客是被人崇尚的。但这个年代,许多人对这些一无所知。
“总之报仇就是不太好。”
他望着天,不紧不慢地说:“我爷爷也说过这个,但是我做不到……我不能以德报怨,不能忍声吞气。我更信奉血债血还,我觉得复仇是一件很快意的事,越阴险越刺激。”
我撇撇嘴角,觉得自己不像李言笑这样阴毒。
“也许是我从小的环境练就了这样的性格罢。从小我一个人摸爬滚打长大,家里没有人管我,我又完全不能符合这个年代,别人都统一服装统一发型,我不同于标新立异,只是按照自己的审美来,照样穿大衣穿皮鞋,这样就遭到了许多人的唾弃,甚至侮辱。”他缓缓地说道,语气就像午后的阳光一样散漫温暖,和话语的内容丝毫不相符。
我好奇道:“甚麽唾弃和侮辱?”
李言笑微微摇一摇头,似乎不太想说似的,但过了一小会儿还是说了:
“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因为穿着言谈与人不同,并且处在一个这样的年代,就被泼脏水,并且身上被别人吐口水……”
我有些惊讶,微微地张开嘴。如果这是真的的话,就太恶心了。李言笑经历过这样的事?他还是那个温和的哥哥、有点傲气的李家少爷,还是那个气质儒雅的小生麽?
他眼睛有些出神,接着说下去:“我小的时候,非常善良的,不忍心对别人有一点坏水儿。当然,那时候我还没有心眼,不会报仇,不会算计。”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是这样啊,小时候是一个只会闯祸、疯玩的小孩,不谙世事,但早早就和家里分别,又处于一个这样的年代,我觉得自己真的和同龄小孩划清了界限,迅速变得成熟。而我不喜欢这种改变。
李言笑接着说: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书上写道,有一种恶叫做戾气,戾气是一个人被恶伤害所产生的一种新的恶,戾气甚至比最初的恶更肮脏,它轻则毁掉一个人,重则毁掉整个世界。没有几个好人在平白无故的恶的侵蚀下还能保持纯洁的。我就是这样,戾气已经伴随我多年了,从一开始有人往我身上泼污水时就有了。”
“可是你也没被毁掉啊?”
“你觉得我没被毁掉?”李言笑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
他突然很热切地说道:“那我要感谢你这麽看得起我。”就去拉我的手,看到那个作用类似于石膏的板子,才想起来我的手脱臼了,于是只是在我的手上轻抚了一下。
我有些想笑:“怎麽就说我看得起你?”
“在你心中的‘毁掉’是甚麽意思?只有一个人去世,才叫被毁掉?我认为戾气已经毁掉了我,因为我不再是那个以前的李言笑了,”他握握拳头,似乎有些恨,“不再是了,起码我的心已经不是了,不再那麽纯白了。”
“……”
“我恨这种转变,也恨那些侮辱我的人。即使时过多年,我也不会忘却。一直到死,我也不会瞑目,因为那些人让我曾经,那麽痛苦过……”
他说话的语气可真轻松,好像说“那个苹果炒肉挺好吃”这种话。我偷偷扭头去看他,看到他脸上也是同样的轻松,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想必他的心里,不会是这麽轻松的罢?这麽多年屈辱的历练,已经练就了他一番波澜不惊的外表。
长大后,我回想起来李言笑这天说过的话,才想到了奶奶对我说过的话:城府真正深的人从不会炫耀自己的城府,因为经历了许多历练之后,千言万语都会化作平静和微笑。
李言笑又锲而不舍地站起来丢石头。他每一块石头都稳稳地落在白圈里。他摸摸头:“我觉得自己扔得太准了罢,几乎没几次不扔进去的。”
我说:“你用这种小石头砸人?砸一百下也砸不伤罢!”
“也是。”李言笑说着就蹭蹭蹭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抱了两块砖头回来,然后往白圈里扔,扔出去之后再捡回来继续扔,我也不知道他哪来那麽大的精神头。
这一下子,命中率就低多了。
我说:“你别光想着复仇,等着别把人家砸死了,那样事就大了。”
“我知道。”
我接着在旁边看我的《水浒》,屁股下面坐着《新华字典》。有不会的字,我要不就查字典,要不就跳过去。李言笑练了一会儿,扔砖头的命中率又达到了百分之百。我接着献策:“你扔的时候不会不跑罢?那个人也不会傻站着让你砸罢?原地扔不是太容易了?”
李言笑一听有道理,又改变了练习,就是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在不同角度边跑边扔。我本来想劝他休息会儿,后来一想,还是算了,李言笑骨子里是一个相当倔强的人。如果他允许自己休息,早就休息了。现在他不想停下来,我劝也没有用。
就这样,这个下午我就在掷石头的声音中,津津有味地读《水浒》。
傍晚,叔叔婶婶回家了,李言笑的母亲带着我前去我家说明了情况。叔叔义愤填膺的,说早就看不惯那些小子了,整天无法无天,领头那胖男孩儿他老爹杨四柱就不是甚麽好东西,整天在生产队里好吃懒做的云云。
这样一来,倒把我的伤给忘了,叔叔婶婶一直在那里声讨杨四柱,说得唾沫横飞,好像这些天他们没有宣泄自己心中的不满心里就想粘了桃毛儿一样的痒痒。我听了不由觉得好笑。
叔叔婶婶去大红门里给李家致谢,晚饭我在李言笑他们家吃。
饭桌上,李言笑不停地为我夹菜,我拦都拦不住。我尝到了久违的被人照顾的感觉,心里泛起一阵温暖,感觉心里变得很软很软。
李家长辈们一直在小声地笑,都纷纷跟我说,李言笑这是头一次给别人夹菜,他爷爷都没这样的待遇。李奶奶还说,我真的让李言笑转变了不少,一个人完全不会照顾别人就坏事了。
我才知道李言笑是一个从小就极度叛逆的孩子。
他们家长辈不管他,让他一个人摸爬滚打长大,他就以叛逆来回报。以往吃饭的时候,“虞姬”让他给爷爷奶奶夹菜,他就故意把肉片之类的好东西夹到自己碗里。
春节的时候,长辈们发了红包,按照习俗要李言笑磕头,他骨头太硬了,从来都不肯说“对不起”,不肯鞠躬,更别说磕头了。他不肯磕头,长辈们就面露愠色,没想到李言笑立即冷下脸,把红包甩到长辈的身上,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你们拿钱买我的磕头,我跟你们说,这买卖我不做!
那个春节,大人们都觉得过得一塌糊涂,李奶奶气得吃不下饭,首犯显然是李言笑。而他照样哼着小曲儿吃饺子放鞭炮点灯笼,春节过得优哉游哉。
中午的时候,我劝过李言笑对 “虞姬”好点,饭桌上他果然给他母亲夹了一次菜。李言笑看了看我,我就对他笑笑,心里觉得很欣慰。我看到“虞姬”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欣慰和激动,都快要流出眼泪了。
我见此情景,眼睛也热乎乎的,觉得李言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我有一个这麽宠溺自己、这麽美丽善良的母亲,我会努力做一个好儿子的,一定比李言笑做得好。
吃饭的时候,我们聚在一起,焦点显然是我——一个客人,但一吃完饭,我们下了饭桌,就没有人在我身边陪我聊天了,李言笑也跟长辈们在一起说说笑笑,轻松愉悦。
我一瞬间就想起了远在连云港的家,想当初我们家也是这样罢!虽然李家人不是故意而为,但我还是觉得,他们的亲热在强烈地刺激着我。
我被这样幸福而热切的气氛感染着,想起的却是我的家,我那荒凉又颓唐的家。我突然想带走点甚麽东西,死死地攥在手心里,把这家庭的快乐带回去一些。但那不是偷麽?理智驱使着我,让我克制住了自己的想法。
晚上回到家,我看到小白袄已经浆洗得干干净净,不觉非常高兴。奶奶有轻微的洁癖,这是从小就养成的。不知道我自己是否也有洁癖?
之后,我就经常在李言笑家度过。我们看书、习字,李言笑还教我说英语。比起成天同妞儿玩和稀泥的王钩得儿,我真是太幸运了。三层楼房实在太大了,我们在房间里逛来逛去,追逐嬉戏,好像在迷宫里一样。我眼中的皇宫,也不过就是这样气派。
有一次,我们逛到一个房间,我惊喜地发现房间的中央摆着一架钢琴。钢琴是栗色的,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钢琴很古朴,上面一点灰尘都没有。
我突然想起了奶奶。奶奶教我念书、教我绘画,但是她没能教我乐器。她的钢琴、小提琴没有带到爷爷家,这是她的遗憾。她曾经跟我说过:“一定要找机会学学乐器,绘画、音乐,能使一个人的素养天翻地覆。”
父亲也会弹钢琴,我想让他教我,但是他不肯。现在想来,一定是因为他怕我被打成“资产阶级小崽子”。偶尔有演出,父亲登台弹琴,谈的也都是《东方红》之类的歌曲。我觉得不好听,就没有再度要求。
于是我恳求李言笑教我弹钢琴。李言笑笑了笑,坐下来弹了一支曲子。凭感觉,我觉得这首曲子有些悲怆,就好像《霸王别姬》一样,悲怆中含着莫可名状的美。
我听得呆住了,直到李言笑手指弹起,留下一个长长的延音,我才回过神来。
那天下午,就在钢琴旁度过,其实我并不喜欢弹钢琴,刚刚起步,就觉出弹钢琴的困难。但我一想到奶奶的话,就有了些动力。李言笑夸我悟性强,手指灵活。
他问我,是不是真心喜欢弹钢琴?
我说是。
天知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