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1 / 1)
我们在矮小的桌子前坐下,婶婶给没人的碗里添一大勺饭。婶婶做的饭有些粘稠,而我吃不惯这样的饭,我喜欢吃的,是稀的、颗粒分明,甚至有些发硬的米饭。但是我没有说。吃人家的饭,就不允许多嘴多舌。
菜端上来了,只有一盘白萝卜。我在心里一直想着,“没有别的菜了麽?”我在连云港的时候,每顿都有好几个菜,有肉菜、素菜……何况我是向来不吃萝卜的。但只有这一个菜,我不能不吃啊。我尝了一口萝卜,好咸!为甚麽这麽咸?
我吃了一大口饭,忍不住说:“婶婶,萝卜太咸了罢!”
“哦?”姑姑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含糊不清地说道,“很咸麽?”
“嗯。”我奶奶说,嘴里有饭跟人说话是很不礼貌的,但我毕竟从小就受很严格的教育,入乡随俗,在这里太过个色也不好罢?
王钩得儿看我一眼,似乎没有觉得那麽咸似的。婶婶也没有再答话,也没有倒点水冲冲的意思。我突然想起来,有一次我在王钩得儿家吃饭,他们家做的菜也是很咸的。我回家对母亲说:“他们家做的菜不知为甚麽,特别咸!”
母亲说:“因为他们家不太富裕,加盐多点儿,容易让人少吃菜。这样,就不会有一家人抢一道菜的尴尬。”
我当时觉得王钩得儿他们家挺可怜的,也觉得我们家充裕的家底真的来之不易。但一直到刚才,我把这点同情心忘掉了。我不再说甚麽,而是埋头吃饭。白萝卜很难吃,但是也没有办法,因为饿,我吃了许多。吃饭完,我往肚子里灌了一大瓶水。
出于习惯,我又接水刷了刷牙。院子里的厕所不是很脏,但是比起我们以前的厕所就简陋多了,我不是很适应。没事,慢慢来。
天渐渐地擦黑了,叔叔婶婶忙完了手里的活计,叔叔对我们说:“慕东,耕耘,你们跟不跟着我去看电影?”
我们立即兴奋起来。小时候,我曾经和爷爷奶奶一起去影院里看过一场电影,我只模糊地记得,门口卖票的老头子耀武扬威的,攥着花花绿绿的票子,似乎有多大的权利,弄得我一向有一个梦想:做电影院卖票人。但那时候儿我太小了,还没大有记忆,电影演的甚麽已经完全不知道了,很快就在奶奶的怀抱里睡着了。
王钩得儿就更没看过电影,这应该是他第一次看。此时我们都很兴奋,跑出了门。
叔叔婶婶都出了门,他们一人拿着一个小马扎儿,婶婶在后面把门关上。“往这边走。”叔叔指了一条道,我们就撒着欢儿往那边走去,却看见婶婶往相反的地方走去。
“婶婶,”王钩得儿叫了一声,“你去哪儿?”
“哦,我去看戏,”婶婶笑着说,“你们不愿意看戏罢?”
王钩得儿说:“我们去看电影。”
我和他们两人在巷子里穿梭来穿梭去,突然眼前一下子变得开阔,来到了一个大广场。大广场上聚集着许多人,旁边有一个光线很强的电灯,像一只独眼在黑色的天空中发出些清冷的光。
广场的前面是一个大屏幕,屏幕前坐满了人,都拿着小马扎坐下。有的小孩骑在父亲的肩膀头上,一副威风、兴奋的样子。电影开演了,依旧有人在喧哗,还有扎着头巾的老太太在吆五喝六,一脸笑容,那一口黄牙跟我婶婶的可真是像。并不是所有的老奶奶都像我奶奶的。
电影上似乎在演打仗的东西,不过好像不是打日本鬼子,日本的小鬼子我认得。我问叔叔,他现在正看得一脸严肃认真:“叔叔,这是讲的甚麽东西?”
“抗美援朝。”
“啥?”
“抗美援朝!”
“甚麽是抗美援朝?”王钩得儿问道。
“……”叔叔看得很专注,没有回答我们,我们面面相觑。
“妞儿在哪儿?”王钩得儿问我。
我白了王钩得儿一眼:“我怎的知道。”
电影质量并不是怎麽太好,屏幕上有一些雪花点,而且黑白的镜头不住地晃动,非常费眼睛。我又甚麽也看不懂,觉得无聊,就问叔叔说:“看戏的地方在哪儿?”
“出了广场,回到咱家,往你婶那个方向走,不用拐弯儿,走一会儿就到了。”叔叔终于肯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我于是悄悄地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人群,出了广场,按照来时的印象回家走。我一开始还信心满满,觉得心中的印象非常清晰,但走着走着,突然遇见一只大黄狗,颠颠地跑过来,一路嗅着鼻子。见到我,它立即警觉地抬起头,冲我呲了呲牙。我有些害怕,飞快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然后快跑几步,跑到一个没人的小巷子里,躲了起来。
那大黄狗似乎对我没有甚麽兴趣,没有来找我,兀自走了。我虚了一口气,然后想回到原来的路上。也许是刚才跑得太仓促了,走着走着,我就觉得不对劲儿。
我越走越糊涂,天也几乎全黑了,我根本分不出周围的房子有甚麽差别。这些平房,建得都一个样,那标志性的三层小楼,也完全看不见。
我终于看见了一个慢慢走着的老大爷,就过去说:“爷爷,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姓林的?”
“噢噢?”老大爷用手罩住耳朵,似乎有些耳背似的。
“爷爷,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姓林的!”
“噢噢!”老大爷开了口,满嘴的青岛方言,“嫩索姓林的啊,俺带你去找!”
我有了一丝希望,就跟着老大爷向前走去。我们走了一会儿,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家,老大爷一指:“就是这儿!”
我朝里一张望,院子里又破又脏,只有一个凸眼珠子的小女孩朝我胆怯地望着,一直盯着我的小白袄。我谢过了老大爷,心里填满了失落。怎麽办?早知道人生地不熟的,就不应该自己来找。现在可好,怎样都回不去了,叔叔婶婶会不会担心?他们回不去了怎麽办?
我冲院子里那个凸眼珠子的小女孩说:“你好,你知不知道镇子里一个三层高的楼?”她也不说话,冲我愣愣地摇头。
我叹了口气,站在街边等着人过。
这时,有一个个子高高的男孩走过来,他的步子很快很轻,一瞬间让我想起了父亲给我讲的神行太保戴宗。他手里拿着一些亮色的衣服,匆匆地从我身边走过。最令我惊异的是,他居然穿着长衫!那长衫是浅青色的,到脚的地方翻出来些雪白的衬里。我只见过爷爷穿过灰色的长衫,在我印象中,只有极其稳重、年老的人才穿长衫,没想到这样一个比我大一点的男孩子,竟能把长衫穿出飘逸的韵味。
我有些发愣,都忘了问他路。等他快消失在一个漆黑的小巷子里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赶过去,急忙叫了一声:“请等一下!”
那男孩果然回过了头来。我看了他的脸,不由地连连后退,惊叫了一声:“啊——”
那男孩的脸刷白的,不是那种白皙的感觉,而是苍白;吊起来的细长的丹凤眼,红红的眼眶,饱满的嫣红的嘴唇,再配上长衫,在微弱的月光下真的很悚人。不过只一会儿,我就反应过来:人家是唱戏的。
“你好,”那男孩走过来,声音倒是很温和的,“怎麽了?”
“对不起,”我揉揉脑袋,“刚才没看清,以为遇见鬼了。”
那男孩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很小,显得有些空灵。他在脸上抹了一把,露出些原色:“我刚唱完戏,换了衣服还没卸妆。”
唱戏!我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我迷路了,你知道戏台在哪里麽?”
“知道,我就是要去那里,跟我来罢。”
我于是很高兴地跟着他走了。他一手提着长衫,一手拿着戏服,走路很轻没有声音。他的动作非常优雅,有条不紊,我想奶奶看到他,一定会很喜欢这样的孩子罢。
“你迷路了,是不是新来的?”他在我的斜前面给我开路。
“今天下午刚到的。”
“从哪里来?”
“江苏连云港。”
“你住在谁家?”
“我跟我叔叔婶婶住在一起,还有我一个兄弟。”
“哦哦……”那男孩微笑道,“你家一定是大家罢,如果你是女孩,一定是大家闺秀。”
“……”我想起爷爷嘱咐我的话,不敢说。
“你多大了?八岁?”
“虚岁七岁。”
“那你不算矮啊,”他回头冲我笑笑,“我比你大五岁。”
于是我很嘴甜地叫了一句:“哥哥。”
他点点头,和我并肩走,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我问他:“你唱的是甚麽?”
“小生,今天我演的是《柴桑关》,我演少年的周瑜。”
“你演完了,还去戏台干甚麽?”
“我刚回家了一趟,本来想歇息,”他抖了抖手中的戏服,“却忘了这套衣服下几场戏还要用,所以赶着送回去。你叫甚麽?”
“林慕东。”
“慕东?哪两个字?”
“仰慕的慕,东边的东。”
“哦……”他一定是识得字的,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这名字不是太好啊,咱们镇子上有人跟你重名。”
“我也不喜欢,”我知道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仰慕主席,也知道应该说喜欢自己的名字,但不知道为甚麽,在这个男孩面前就是想要说实话,“你叫甚麽?”
“我姓李,叫李言笑。”
“言笑哥哥。”
“不用叫我哥哥了,就叫我言笑,或者李言笑都可以。”
我低头去看他长衫的白衬里:“你走路为甚麽这样轻快?”
“轻快麽?”他也低头去看,“也许是唱戏练出来的罢。”
“谁教的你唱戏?”
“我妈妈。”
“你妈妈也唱戏?”
“嗯,她唱花旦和青衣。”
我一开始不喜欢听戏的,但跟言笑说了这麽多话,突然对戏曲产生了很浓厚的兴趣。我突然对那个寻找了好久的戏台,充满了憧憬。
“到了。”李言笑一直前方,我钻出胡同,眼前一亮,正前方搭了一个戏台,在黑暗中散发着五彩缤纷又柔和的光芒。台下是许多和婶婶一样的中老年妇女,没甚麽像我这样的小男孩。
“走了啊。”李言笑冲我招招手。
“嗯,再见!”
我们告别了,我就挤在人群里看那戏。戏台上正在演出的人是一堆男男女女,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披红戴绿,而是穿着很普通的衣服,剪着短发,意气风发。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婶婶,她没在认真地看,而是在跟一旁的大娘兴高采烈地唠嗑。
我挤过去,遭到了一大堆埋怨。我小声叫道:“婶婶!”
“哎?——”婶婶的声音拐了个比京戏还长的弯儿,“慕东,你怎麽来了,电影完了?”
“没有。”
婶婶给一旁的大娘介绍:“这是我侄子,林慕东。”
大娘冲我点点头,说:“慕东是罢,这孩子,长得真讨喜!但不是我说你,淑凤,一个男孩子你给他穿白袄子干甚!”
“的确是不耐脏,但不是我给他做的,人家愿意穿!孩子怕啥的,孩子愿意咋来就咋来,孙大姐。”婶婶把我揽到她身边,我只好安静地看戏。我看了半天,依旧看不懂,就问婶婶:“这是甚麽戏?”
“《龙江颂》。”
“讲甚麽的?”
“谁知道它讲的甚麽,”婶婶似乎也不想弄明白似的,“生生死死,你生我死……”
我不喜欢看这样的戏,我想看的是小生、花旦、刀马旦和青衣。我想看年仅十一岁的李言笑扮演小生,演少年的周瑜。爷爷以前喜欢给我讲《三国志》,我知道里面有一个周瑜,但是只知道他最后被诸葛亮气死了。这样的人物是正面人物麽?一个心胸这麽狭窄的人,为甚麽要让那麽令人舒服的李言笑扮演呢?
呆头呆脑地看了一会儿,这场《龙江颂》完了,紧接着上来一个花旦、一个武将。我心里突然高兴了起来,打起精神看着。那花旦一边走一边唱着,武将则坐着。我隐隐地看着,觉得那厚厚的脂粉下面,花旦有一张非常年轻漂亮的脸。
我不明白,为甚麽唱戏的要化一个这麽难看的妆容?眼角吊起,脸上涂得惨白,脸两旁勾一笔黑黑粗粗的道子。他们唱的是甚麽,我依旧听不太懂,只听那花旦用婉转的嗓音唱道: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悲怆之气。
我继续不明不白地听着,接着又上来了许多人,陆陆续续退下去,其他人接着演。我知道演戏都是假的,都是排练好的,但这不妨碍我对这一出戏的喜爱。
差不多快完了,突然见那花旦跪下,苦苦哀求道:“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我心里一惊,惊出一些汗。
武将赶紧结结巴巴地说:“妃子,你,你,不可寻此短见啊!”
“不,大王!”
“妃子切勿寻此短见!”
……
这样争夺了三四次,那花旦竟抽出宝剑,自刎在戏台上!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流没流血。我喉咙一紧,梗着脖子说不出话来。那武将又说了些甚麽,我都听不进去,脑子里嗡嗡作响。婶婶一拍我的脑袋:“嗨,你这孩子,戏当真的看呢?”
我吓了一跳,不过随即就有一些扮演侍女的很镇静地把花旦拖了下去,终了。我松了一口气,摸摸脑袋,刚才可是被吓得不轻。
“婶婶,这是甚麽戏?”
“《霸王别姬》。”
我狠狠地把这个名字记在了脑子里。演员往后台走着,我伸长了脖子想看那花旦——不,现在知道了,是虞姬——想看看她的本色脸。如果我有一个那样的大姐姐该多好,可以成天唱戏给我听。我沉浸在幻想中。
我望着后台,果然看见了一抹鲜艳的桃红飘过,那个虞姬下去了。紧接着,我又看到了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站在后台,他个子高高的,身子很挺拔。他脸上没有妆,但是穿着长衫。那是不是李言笑?应该是罢。
戏台上亮黄色的光将他的脸照得很清楚,我看见他面相很好看,清秀英俊。他就那麽定定地站着,似乎在等谁。然而,最吸引我的,不过是他那极其冷淡的目光。那种眼神,透出的不仅仅是冷漠,甚至是肃杀,让人不寒而栗。
怎麽了?他看到了甚麽?
我也朝他的视线看过去,但是被戏台挡住了,甚麽也没有看到。不一会儿,我看到那个虞姬走到李言笑的面前,宽大的袍子和头饰将李言笑挡住了。他们认识?我心里升起一个疑问,随即就觉得自己挺笨的:一个戏班子的,能不认识?
那虞姬没有卸妆,我不知道她的年龄有多大。万一她是个男的呢?我知道梅兰芳,在台上那麽清秀温婉的女子,在台下一脱戏服,变成了一个大男人。这令我不太能接受。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又一班戏上来了,又是和《龙江颂》差不多的,没穿戏服没化妆,不好看。我婶婶说:“走罢,压轴的完了。”
那麽这莫不是最后一场戏?我说:“那麽就把这个压轴的看完。”
“傻孩子,”婶婶拍了我的后脑勺一下,“压轴是指倒数第二个,是《霸王别姬》。”
果然,台下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撤离,我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戏台,也跟着婶婶离开了。走远去看,戏台就似乎特别的迷人,被黑暗温柔地吞噬着,五彩的光芒无比柔和,好像仙台一样。我特意看了一眼后台,没有甚麽动静,也不见李言笑和虞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