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1 / 1)
然而这一次的惨痛经历并没有使我一颗调皮的心安静下来。
孩子的天性便是玩,玩具是孩子的天使。然而,在那样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即使是我这样的富家公子,都没有玩具可玩。我们平常的玩具是子弹壳、玻璃珠、火柴和牙膏皮。
我对一把小小的玩具枪梦寐以求,盼着长辈给买下来,但是爷爷、父母都不给我买。当时奶奶年老多病,成天只能坐在屋里。虽然她向来对我很慈祥,但我并不指望奶奶帮我实现愿望。
终于有一天,我的日思夜想被奶奶察觉了,奶奶问了我要甚麽,我说我想要街角那家店里的玩具枪。奶奶没有说话,但她记在了心里,居然第二天就给我买了回来。
我把玩着玩具枪,心里异常激动,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好好地孝敬奶奶。
那是一种怎样激动欣喜的心情呵!等我长大了,读了鲁迅的《阿长和山海经》,这才找到别人经历过的同样的心情。
奶奶很慈祥,对我这样好,然而她不宠溺我,也会管教我,但她的管教方法从来不像父母那样,打骂我,管束我极为严格。
奶奶在我眼中,占有着很大的分量,甚至超过父母或爷爷。她的形象总是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有些奇怪。她的奇怪,在于其气质。
她不允许自己的衣服或家甚有一点灰尘,明明只有那麽几件衣服,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就连每天都穿的黑绒布鞋,都黑得那麽纯粹,没有一丝杂色。
奶奶有一个最爱的银簪子,每天拭一拭,便插在头发上。她发黑如鸦羽时,和银簪子那麽般配;她头发灰白的时候,和银簪子依旧般配。
奶奶是大家闺秀出身,然而世事变迁,在社会巨大的变革中,她明白无法回到年轻时那一段流金岁月。奶奶知书达理,性格善良正直,性情温和却有一种令人不可违抗的气场。她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从小就给我灌输她小时候受到的教育。
四五岁的时候,我看到同村的单身汉薛五佝偻着后背走路,觉得好玩,就效仿人家;我还觉得周家的三丫头口吃特别好玩,也效仿人家。
奶奶知道后,特别生气,但没有教训我,而是让我照了照镜子,我顿时明白了佝偻的姿势有多难看,脸上羞愧无比。奶奶还带我远远地跟在周家的三丫头身后,我才发现了她那样说话非常痛苦,然而伊是天生的,改不掉。
奶奶没用一句说教,我就立马改掉了这两个坏毛病。看到我彻底改正后,奶奶才缓缓地说了一句:“清清楚楚说话,堂堂正正做人。”
我还没到上学的年龄,奶奶就教我习字、念古文,也给我讲一些天文学知识和绘画。她会许多种西洋乐器,比如钢琴、小提琴,但是都没有带来。奶奶特别想把它们教授给我,我也特别想学,但已经没有机会了。
奶奶不管我疯玩,但是只要我去见她,就必须衣服干干净净的,脸和手没有泥垢,挺直腰杆,说话清晰。奶奶不许我跟她谈论琐碎的小事,“东加长李家短,三只□□四只眼。”只许我与她谈论文学知识。用奶奶的话说,就是“要有个大少爷的样子”。
父母要打我的时候,奶奶会来护着我;但她并不是惯着自己的孙子,而是一直在观察我,并且用一言一行感化我、开导我,在潜移默化中,我渐渐变成了奶奶想要看到的样子:会读书写字,能帮助别人,穿着讲究但朴素,说话举止悠然淡雅。
奶奶这样好,这样爱我,虽然父母和爷爷也爱我,但未曾超过奶奶的爱,超过她的智慧。当时的我就觉得,像奶奶这样的大家闺秀,是不会被时间所埋没的。即使她离去了,她的气质和品格也一直留在我们身边。
然而奶奶的身体一直在急剧地恶化着。
一九六六年冬天。
王钩得儿多了一个小弟弟,他们家更困难了,有时都揭不开锅。我们一起玩儿的时间越来越多,很多时候,他就在我们家吃饭。
幸福的童年似乎结束得很早很早。此时我回顾那一段时光,总是不由得慨叹:童年是一本太仓促的书,而且常常伴随着苦涩和酸辛。
奶奶终是没能挺过这个冬天。那天晚上,她和以往一样安详地睡着了,殊不知,病痛已经折磨了她三年。更未料得,她就那麽悄无声息地走了。
那天早上,我刚起来,就听见很奇怪地“呜呜”声。像是有人哭,却又像是有人在唱歌。我没大在意,以为是哪条母狗要生仔,往窗外一看,只看到了大院里摆着一头巨大的纸马、一头巨大的纸牛。
我不禁惊呼一声,穿了衣服下楼去——我不知道那是甚麽,仅仅觉得好玩儿。我高呼着冲到院子里,就一把被母亲拽了过去,“啪啪”,脸上挨了两个重重的巴掌,火辣辣地疼。我莫名其妙,竟然忘了哭鼻子。
母亲的举动也奇怪,没有跟我解释,急急忙忙地朝着爷爷奶奶的屋子里去了。我愣愣地看着她,发现她的眼角有点红。我突然间看到一些穿黑色衣服的人围在爷爷奶奶的屋子外面。他们红着眼圈,像唱歌一样得呜咽着,过了一会儿,又从屋子里走出一些穿黑衣服的人。
他们的衣服那样奇怪,像古代人,又像黑无常。
之前我从未见过葬礼,现在我看着这个不寻常的院子,却突然有点明白了——一定是有甚麽大事发生了。不是爷爷就是奶奶。
我冲过去,拉住一个黑衣人追问他:“怎麽了?”
那人见了我,立马停止了唱歌一般的哭泣,说:“你奶奶……走了。”我顿时有些伤感,但没有太伤感,只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父亲从那一群黑衣人中走出来,似乎有些腿软,直愣愣地说:“那黑瞎子说的,能挺过今年哪,怎麽说走就走了……”他终究还是去问了算命的,但母亲没有跟他生气。
这时爷爷也来了,他很镇定,没有流眼泪,挥挥手疏散人们,说道:“散开散开,棺材抬过来……把林庆华叫过来。”
一些黑衣人就将一具棺材放下,打开棺材盖,爷爷和父亲抬着一个甚麽白色的东西放进去。我想那就是奶奶了。爷爷重复着对父亲说道:“多大的人了,不许哭!哭做甚麽,哭就能回来啦?我一个老爷子了都不哭。等到我过去了,你们照样不准哭……”
“爸!”父亲大声嘶喊着,“我没哭!”
我很奇怪,他的脸上分明有亮闪闪的东西在流动。见了我父亲这个样子,我的鼻子酸酸的,不禁也想哭。奶奶在世的时候,对我多好啊……
我正想过去看看,却又不知道合不合礼数。一个黑衣人使劲抓住我,按住我的头,我刚想抵抗,只听“咔嚓”一声,我的一绺头发掉落在一道符上,黑衣人用写了咒语的宣纸包住我的头发,一同放到棺材里。我不禁为我的那绺头发担忧了。
母亲已经不红着眼圈了,她把我拉到里屋,给我换上一套白色的粗布衣服。拿衣服上系着白带子,带子上有一朵小红纸花。只有我和父亲穿着白色衣服,其他人都穿着黑色衣服,我不明白这是甚麽意思。
母亲拉着我走到了后院一间闲置的房子里,那间房子的中间是奶奶的棺材,上面挂着奶奶的遗像。想必奶奶已经走了一个晚上了,这些东西都准备得一应俱全。那些黑衣人都退了下去。
“磕头,”爷爷站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却能感受到他威严地说,“给你奶奶磕头。”
我这才看到棺材前面有一个花花绿绿的垫子,以前我去庙里见到过。佛像前面就有这样一个垫子,许多人在上面磕头,垫子往往肮脏不堪。
有人递给我三根点燃的香,轻轻拍拍我的肩。
其实我是不愿意磕头的,毕竟我在别人眼里都是大地主的大少爷,平时除了父母,没有人管教我。春节磕头领红包的传统,由于爷爷奶奶对我的溺爱,也没有沿用下来。
可我处于对奶奶的敬重,还是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
丧事忙了一上午,吃中饭了,饭桌上没有肉,我们沉默地咀嚼着。
吃完饭,我径直来到了停灵的屋子,在小板凳上坐下,呆呆地望着奶奶的棺材。屋子里很黑,可我并不觉得害怕。
这时有人在拍我的肩。我一转头,看到是王钩得儿。王姨也站在后面,红着眼睛悄声对她儿子说:“你去安慰安慰庆华。”
口吃的王钩得儿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害怕吗?”
“我不怕,”我竟然微笑了起来,“而且我还没哭过呢。”
“这不对……”王姨有些慌乱似的,盯着棺材说,“晚辈的话,不哭怎麽可以。”
我们一起走出屋子,我看到阿花摇着尾巴冲我撒欢儿。那群黑衣人又走了过来,阿花看到他们,冲他们狂吠。这时阿花已经长得挺大了。他们说道:“快把狗带走!”
我们定着不动。
“赶紧把狗带走!”那群人又说。阿花继续狂吠。有两个黑衣人就来捉阿花,阿花跳起来在一个人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就跑掉了。另一个人连忙后退一步,不敢上前。
我盯着那群黑衣人,突然觉得很解气。
过了两天,起灵了,那群黑衣人又唱歌似的哭起来了,我不明白,他们怎麽又那麽多眼泪可掉。空中飘飞着烧纸钱后的黑色纸屑,我捏着三炷香,又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我得到了一大捆香,怎麽用也用不完。我倒是很喜欢玩这东西,点燃一炷香,盯着那炷燃着的香,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肃穆了起来。
这一天,我百般聊赖,又点着了一根香,把它举在空中摇晃着,嘴中念念有词。突然一颗红热的东西掉落在了丧服的小红花上。我以为不要紧,竟然发了一会儿愣,硬是看着小红花着起来了,紧接着,就是白色麻制的丧服。
我着了慌,拼命拿手煽,可是火越来越大,我大声叫喊。王钩得儿突然冲了过来,把我狠狠地往地上一按,我腹部衣服着火的地方压在地上,接着打了几个滚儿,只觉得腹部滚烫,但再次翻身起来的时候,火竟然被扑灭了。
“哎呀……”我回想起刚才那一幕,还真是有惊有险,一时间不知道该怎麽感谢王钩得儿。
“没事儿,你甭告诉你爹娘。”王钩得儿很大度地说。
我自然不想告诉父母,于是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时候,我捂着被烧毁的那一块,像做耗子一样地溜过去。“林庆华!”母亲突然叫了一声,我寒毛倒竖,装作没事似的回过头来。
“过来,我看看你怎麽了。”
我偷偷瞟一眼父亲,他听到母亲这话,也放下报纸,严厉地盯着我。我想自己应该是逃不过去了,就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拿开手,亮出一大片焦黑。
自然,又是一通毒打。母亲一边打一边掉眼泪,说我奶奶走了,还不知道尊重奶奶,连丧服都能给烧坏,真是自作孽,亏得我奶奶宽宏大度。
紧接着,母亲就提着几个鸡蛋送到王钩得儿家里去了。不消说,我们又欠了人家一个大人情。
头七到了,母亲烧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却不让我碰。相反地,她把我赶回被窝里躺着,我觉得很奇怪。我死后,是不是别人也要遵循这样奇怪的礼节?
我睡不着,溜下床偷偷听父母说话。父亲压低声音说道:“咱妈那些东西,可不好整。你说怎麽烧?”
“你是指嫁妆?”
“唔。那些古玩,要不就那麽留着?我倒不是贪钱,但人走了,收藏品也跟着没了,啥东西也没留下,心里实在是不好受。”虽然我看不到父亲,但我能感受得到,他一定在皱着眉头。
“自然的……别人家不是也有把遗物作为传家宝的麽?”
“是啊,但是不是说头七要把东西都烧掉麽。”
“要不咱们问问爸去?”
“成,你去罢!”
我听见母亲走出门去,急忙跑到窗户上,看着她一路来到爷爷的房间,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出来,我觉得无聊,就从窗台上爬了下来。
约莫是过了半小时,我听见后院有响动,一看,发现爷爷和父母正在院子的一角挖坑,爷爷手里攥着一个布袋子,我猜到那就是奶奶那些珍贵的嫁妆。我不禁有些急了,六七年来,我已经熟悉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很多地方都放着奶奶的珍藏品。有奶奶留下的东西,这个家才像家。
“就在这儿罢。”爷爷小声说,把一把铲子插在地上。
“成。”父亲说。
接着,我就亲眼看着奶奶的东西被埋进去,然后一点一点被填平。
我躺在床上,愈发地想念奶奶。死是甚麽意思呢?奶奶是不是永远回不来了?和她的上一次见面仅仅是一个礼拜前,我们像平常一样吃过了晚饭,就各自回屋了……
如今奶奶就已经走了,这是我们家的大不幸,怎麽能把她的所有遗物也埋掉呢?以后岂不是就找不到奶奶的留下的痕迹了?
这天晚上,夜深人静,我匆匆忙忙地披上衣服,悄悄溜到后院那个角落。十二月的晚上冷得刺骨,但我的心嘭嘭跳个不停,浑身热血沸腾。爷爷的屋里传来鼾声,我咽了口唾沫,盯着那堆刚填起来的土,恍惚间,我似乎觉得奶奶就站在我前面,慈祥地笑着望着我。
我一咬牙,用手刨了下去。我的手指生生地疼着,指甲里塞满了泥土。有石头硌到我的手,但我很快就摸到了那个布袋子。我把它轻轻拿出来,在里面摸索着。很快,我摸到了一个凉凉的、滑滑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果然——就是那个我最喜欢的银簪子。
节日的时候,奶奶会从梳妆镜前拿起这个银簪子插在发髻上。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在我眼里,这就是奶奶的象征,上面全是奶奶熟悉的味道,那麽慈和,那麽温暖,怎麽能把这个也埋掉呢……
我重新把布袋埋好,把银簪子死死地攥在手里,回到了房间。我的手已经冰冷僵硬得不能动弹了。这一晚上,我握着奶奶的银簪子睡觉,睡得非常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