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1 / 1)
《一九七六》正式开更了,谢谢大家的一路陪伴。《一九七六》为爱情、历史小说,稍显沉重,为你们展现出一段你们并不了解的历史。作为一名放假的学生党,我正在努力更新中……阿赦于15年7月23日。如果我能够,我将写下记忆里中国的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为言笑,为自己,为那过去了的时代,为这世界的将来。
时光之河永往直前,那些破碎的时光,就如同一本仓促的日历,还未来得及展平,就被无情地撕了下来。尽管我没有看到梦幻中的二十一世纪,然而我能料到,那会是一个琐屑、繁忙的时代,极少的东西能透过时光的指缝,被存留下来——而那大部分的东西,便不复存在。
每一个时代都有它专属的见证人,有的人用画作,有的人用诗歌,有的人用收藏品。我希望在自己死前,留下这样一本书,这本书见证着我和李言笑的往事,我们的往事见证着那个年代。
那是一个狂热的年代,即使人人都穿着或蓝或黑或军绿的衣服,然而“红色”却仍与它匹配。那个年代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中,无法逃脱,难以抹去。
我现在常常做这样的梦:我置身故宫前,疯狂的红卫兵们高举着主席的画像,大喊着口号朝我奔来。我苦苦哀求,祈求他们听我说几句话,向他们讲明道理,然而他们眼中有种服了毒一般的偏执,根本不理睬我。人,明明是可以辨别善恶的;但,为甚麽,这个时代如此疯狂,它夺走了数亿人的良知。
这便是中国的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犹如一场太不真实的梦魇。相比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更喜欢叫它“十年动|乱”。
这十年,可以说很长,也可以说很短。它毫无因由地发起,又在一瞬间垮台。它席卷了无数无辜者的生命,摧毁了无价的财富。当历史否认它的时候,许多中国人都明白了这种黑色幽默——极端荒谬的年代,极端荒谬的历史。
我叫林雨声,生在一九六〇年,十月一日,出生地点江苏连云港,无兄弟姐妹。
同辈人中,我是唯一一个用阳历庆生的。因为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我最早的记忆中,一到我的生日,父母都歇一天假在家陪我。广场上,人们举行隆重的宴会,晚上还有免费上映的电影看。
年少的我一直以为,人们在庆祝我的生日。就因为这个,我似乎有了那麽点资本,认为自己比别的小孩子稍高一等。而奶奶告诉我,我与国家的生日交叠,这就意味着我的一生必定与国家紧紧捆绑在一起。
我一共有过三个名字。刚出生时,家人通过激烈的讨论,认定了我爷爷为我起的名字,林庆华。一九六六年,我六岁,革命刚爆发。父亲为了隐藏我这个资产阶级的小崽子,为我改了个极为大众的名字,林慕东。
这个名字一看就知道其深层意是:林家人仰慕主席。我记得当时的大院里,叫念东、献东、东时的多得是,还有最直白的——有一个一九六六年出生的小孩,每天淌着鼻涕到处跑——他父亲叫他张文|革。
第三个名字,是一九七三年诞生的,这也是我最喜欢的名字——林雨声。
这个名字是李言笑帮我起的,是一个很应景的名字——当时我们正坐在后院的台阶上看雨。李言笑长我五岁,他短暂的一生影响了我短暂的一生。李言笑和我母亲一样,骨头硬朗,极其自尊、正直、宁折不屈,是肯为真理奉献出生命的。可以说是命运的造化,也可以说是性格使然,我们的结果都必将是自杀。当然,这是后话。
几年间,我身边最重要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我亲眼见证着一些文化人、正直的君子被逼得走投无路,稍稍有头脑的人就会知道,“文|革”无疑是一场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动乱。而红卫兵们依旧高声喊着“主席万岁”、“阶级斗争是纲”……
我不能说恨他们,我想你知道——当你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你会哭,你会痛苦,但当你接二连三地失去,直至一无所有,你就会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蹩脚的玩笑。上帝在天上饶有兴致地着你这个可怜的人,想看你会怎麽做。你抬起头给他一个笑,无论是大笑还是苦笑,都是在叙说着自己的释然:这个玩笑不可笑,但我决定,在这个玩笑里继续努力地活着。
我就是这样一种心境。
下面该说一说我的出身。我的出身对我今后的路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如果不是我比较特殊的背景,我应该不会遇到李言笑,我的生命也会完全不同。
姥姥、姥爷去世得早,抗日夺走了老爷的生命,我只在一张古老的黑白相片上看到过他们。当时他们正值三十而立,姥姥穿着绸缎旗袍,裹着小脚,气质典雅,笑容清丽;姥爷则生得浓眉大眼,穿着稀少的呢子大衣,腰背挺拔,显得格外精神。
我的爷爷是大资本家,他出身书香世家,却不喜欢念书,他有着发达的经商头脑。十八世纪二十年代的时候,年轻的爷爷在广东、福建当盐贩,赚到了许多钱。他拿着这些钱衣锦还乡,置办家业,兴办私塾,购买了面积相当的农田,雇佣贫农耕种,很快成为家乡首屈一指的富豪。
我的奶奶也出身显贵,属于标准的千金大小姐,据说她的堂叔在前清当过官。她和我爷爷青梅竹马,两人的婚姻由双方父母一手承办,婚礼极为隆重。我小的时候经常看到她留下来的嫁妆,都精致无比,有一些是大清宫殿里的玩物。
父亲一向是不怒自威的,他不苟言笑,有着一般男人不具有的压抑和稳重。只有谈及小时候,他才会神采奕奕,话也多了起来,眼睛里透出些孩童般的希冀,仿佛回到了从前。
那正是林家的流金岁月,爷爷有一妻一妾,四个女儿两个儿子,因为战乱,最后活下来的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父亲是爷爷的唯一一个儿子,自然是宠上加宠。
“参加典礼甚麽的,轿子是少不了的,夏天绸缎冬天袄,抗日的时候也没怎麽挨过饿,成天一大堆人跟着喊林少爷,都对我极好的……”父亲总是这麽回忆,然后轻轻地叹一口气,望着梳妆镜前奶奶的嫁妆发呆。
一九五二年土地改革,许多地主挨批|斗,甚至有一些地主被枪毙。但我爷爷是个好人,乐善好施,修桥铺路,人们都摸着一颗良心,没有去惹爷爷。
土地改革以后,爷爷的耕地几乎被削割没了,但依旧留下来了一小片自留地。那一片自留地是最肥沃的,风水也好。我们家人都不会种地,有的贫农想多做些活补贴家用,还回来找我爷爷,帮他做短工。
虽然家境不如以前,但依旧很安逸。没成想,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就在这麽短的几十年里,爷爷就从“老爷”变成了“地富反坏右”。
再说我的父母,他们都读过书,父亲是机械工程师,母亲曾经留洋学医,回来当了一名妇科大夫。这样的背景,这样的家产,自然就使我们家落入了文|革的漩涡。
下面就该正式讲述我的故事了。
我记事儿比较晚,而且忘性大,六岁的记忆就已经很早了。
那是一九六六年的五月,春末夏初,在一个昏沉的夜晚,我和父母吃过了晚饭,一直枯坐着,爷爷奶奶去东边房间里休息了,偶尔传来一声爷爷的干咳,房间里一片朦胧的深蓝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没有去开电灯,而是划亮火柴去点那盏收藏的油灯。火光忽闪忽闪的,母亲点了好几次都没点着。她一口气吹灭火星,幽幽地说:“最近老是觉着哪里不舒坦,没准儿有甚麽事儿。”那语气,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抱怨甚麽。我一瞬间觉得气氛诡谲无比。
当时爷爷奶奶都得着大病,他们的身体状况都很不乐观,置办的产业又很难立足,我们家的情况虽然还算富足,但比起以前,真的是人间天上。
“咱妈那个病,按照那位老中医说的,冲点观音土试试?”父亲低沉的嗓音响起,“我看那病悬得很,明明查不出甚麽,妈却难受得死去活来的。”
“别。那个没用。”
“万一有点儿用哩?”
“你死了那条心罢!”母亲的声音里透着一点威严,“不会有用的。”
“那要不明天我去老庙前面找个黑瞎子给算算,看能不能挺过今年?”
母亲猛拍一下桌子,却尽力地压制着声音:“那管个屁用,我学医的我不知道?她老太太了有个毛病不很正常的……我跟你说——”
父亲制止住了母亲,说:“我知道了,你别让他们听见。”
母亲便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电灯才被打开,房间里大放光明。我正眯缝着眼睛适应亮光,就觉得脑门子被拍了一下。“小孩子瞎听甚麽?我还以为你出去野了呢……”母亲叉着腰,装作威严地说,“起来,别在炕上坐着,我缝缝被子。”
我突然心情大好,心说刚才是因为气氛太压抑,我才不敢挪窝的。我从炕上窜下来,几步就跑到屋外头去了。
此时外头已经半黑了,我在家门口的青砖路上撒着欢儿,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吃牛奶,喝面包,夹着火车上皮包。出门看见人咬狗,拿起狗来打砖头!”
没人应我。
我又大声喊:“哥们儿哥们儿够意思,咱俩去买那焦栗子,你吃皮儿,我吃瓤儿,哥们儿哥们儿够意思!”
这时间壁的王姨端着饭碗打开大门,后面跟着“王钩得儿”也端着饭碗。
“俺还没吃完饭哩,”他一边飞快地扒饭一边冲我喊,“待会儿我找你,你先自个儿玩罢,晚上我去看我的小妹妹去!”
“王耕耘他小姨生了个胖闺女。”王姨笑着对我解释。我“噢”了一声就没趣地走开了。
“王钩得儿”的大名叫“王耕耘”,和我同岁。还记得我们刚搬到这栋大宅子里,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被母亲收拾得利利落落,而他衣衫不整,满脸是泥和汗,正吮吸着大拇指,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我。
我装作小大人似的问他:“你叫甚麽名字?”
“王钩得儿!”他一下子把大拇指从嘴里伸出来,很硬气地说。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就介绍自己:“我叫林庆华……”
后来我才知道,“王钩得儿”原来是“王耕耘”,他小时候嘴一直很笨很笨,只有王姨能句句都听懂他的话。在我看来,他有好多发不清晰的字似乎是因为他懒得动嘴。之后,我俩成了朋友,我平时就叫他“王钩得儿”,只有装作严肃的时候叫他“王耕耘”。
王叔叔在我爷爷的地里打过长年,也打过短工,是一个看似宽厚、实际很精明的汉子。每次见到我,他都把粗糙的大手放在我的头上,让我有种心安的感觉。父亲的手掌也很大,但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动作。
但有一次我从村东头儿回来,路过我们家种黄豆的耕地,就看见王叔叔站在磨盘前,把甚麽暖黄色的东西往自己的破口袋里装着,他的眼神有些贪,有一些我说不出的东西。
我这个人比较小气,尽管我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地道,但还是飞快地跑回家去告诉了爷爷。爷爷摆摆手,似乎有些忧愁:“随他去,别人占点便宜也无妨。他们家是太苦了。”
爷爷虽然是地主,但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麽坏。甚至他很善良。
有一天晚上,王钩得儿被父母逼着,要去寻找他们家丢了的大公鸡,哆哆嗦嗦地跑到我们家来。爷爷安慰他不要怕,还把我们家养的大狼狗借给他一晚上。
如果有谁来我们家借牛啊、骡子啊甚麽的,爷爷就说:“不要紧的,牵走罢。”
如果有谁家揭不开锅了,爷爷就说:“来我家拿点米吃罢。”
如果有谁答应了帮爷爷收割,却有急事耽误了的,爷爷就说:“我们不着急,先忙自家的农活儿罢。”
……
我百般聊赖,又来到了王钩得儿家。王姨挺着大肚子坐在炕上,王钩得儿盛一碗糙米饭,倒上些酱油,没有配菜,就那麽干巴巴地吃着,还吃得津津有味。我不觉有点可怜他,却又觉得这种可怜是不对的,就赶快又出去了。
王钩得儿撂下碗,走过来跟我说:“走,跟我一块儿去看我的小妹妹。”由于他吐字不清,“小妹妹”三个字说得更像是“小哞哞”。我听了就想笑。
我们在巷子里绕来绕去,终于来到了他小姨家。家里没有一个大人,只留着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呜呜地哭。
王钩得儿爬上炕,很得意地说:“你看着啊。”说完就把他黑黢黢的手指头伸到小婴儿嘴边,小婴儿闭着眼,立马张开嘴叼住那根黑手指,很专注地吮吸着,喉咙里发出小猫儿一样的“呜噜呜噜”的声音。
“你看!”约莫是过了一分钟,王钩得儿把手指拿出来,展示给我看。他那脏黑的手上,唯独十指尖是本色。“哗——”我从小就生长在卫生的优越环境中,看到这个未免有点恶心,但还是盯着他的手指很捧场地叫了一声。
“来,你也试试。”
“不不不……”我急忙往后退着,只觉得有愧于那小婴儿。
“你试试嘛!哎呀,真没事儿……”他说完就要拉我的手,我急忙跳下炕,跑出了门。
我们一路打打杀杀,一直跑到了土沟边上。土沟是个很脏的地方,很多人都下去解手,我吁了一声就往回跑。
“嘿,有狗!”王钩得儿突然叫了一声。这两个字还算清楚,我娴熟地捡起一块石头,直起腰来问:“在哪儿?”
“那儿。”他指了指沟下面,我看见有一只浅黄色的小狗在下面,似乎是掉进去了。那小狗倒很干净,似乎是谁家养的。
我扔下石头,说:“我们把它救上来。”王钩得儿好像没听见似的,捡了半块砖头吹了声口哨就想要砸过去。
“你别砸它!”我急了,王钩得儿砸狗可是一砸一个准儿,可我就是不想伤害这只狗。我就朝他扑过去,一手按向那半块砖头。
条件反射似的,王钩得儿手晃了一下,砖头掉在了地下,可是他身子一扭,我扑了个空,又被他的膝盖顶了一下,我脚下踏空,身子歪斜,立即滚下了土沟。
那种时刻我再也不想重温。我浑身沾满了污秽物,散发着恶臭躺在土沟底下。我睁开眼,第一眼看到了受惊而离开的小狗,第二眼看到了站在沟上面手足无措的王钩得儿。那一刻我真想抹颈自刎。
我勉强站起来,眼前晕晕乎乎的。王钩得儿反应倒还快,朝我大喊一声:“你等着!”说着就跑走了。沟有些陡峭,对于一个刚满七岁的孩子来说,攀爬还有些困难。我绝望地站在土沟下面,仰望天空。
不一会儿,我的父母、王姨就都来了。我的父母身经百事,此时非常镇静,父亲拿来了一根粗麻绳,叫我握住,不太费劲地就把我拉了上来。母亲数落我:“瞧瞧你疯的……”
王姨二话不说,揪过来王钩得儿就拼命地打,他哇哇大哭。我的父母就在一旁劝,说是我调皮,不关耕耘的事儿。
王姨执意要把我的衣服拿回去洗,父母拒绝了,一到家,他们就直接把我的衣服扔掉了。费了好半天劲,我才变回了一个干净的孩子。
我也挨了一顿打。父母管教我甚严,挨打是家常便饭。夜深了睡下后,我还能隐隐约约地听见王钩得儿哭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似乎上不来气儿似的。我不禁掉了两滴眼泪,心里忐忑地想着:王钩得儿还跟不跟我玩儿了……
这件事儿确实不怪王钩得儿,但王姨把他打得那麽狠,这令我们一家人都很愧怍,总觉得欠了人家甚麽,奶奶说:“唉……甚麽时候找个机会把这人情还回来……”
第二天凌晨,我听见有人拿土疙瘩轻轻扔我的窗户。我探过头去一看,王钩得儿正肿着眼泡,在楼下对我笑得一脸灿烂,再看他的怀里,似乎有甚麽东西蠕动着。我定睛一瞧,原来他抱着昨天那只小黄狗!我一下子放心了,又怕出动静吵醒大人,就在楼上隔着一层窗户,尽我所能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激动和感谢。
这只无主的小黄狗,就成了我们的伙伴。我一开始叫它“阿黄”,可是王钩得儿吐字不清,叫出来的“阿黄”像是“阿花”。于是,我也就叫它“阿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