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白色向日葵(1 / 1)
“金黄的向日葵总是绝决地守望阳光,放弃了郁金香和玫瑰五颜六色的妩媚。如果,你找到一朵白色的向日葵,白的一如月光,那它一定是被阳光放逐,在一片金黄中孤独地生活。”
从布鲁塞尔下飞机,小小的机场人声鼎沸,到处破败不堪。易寒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个早已知道事实,却没有阻止我去找游青的男人,尖锐的痛苦变成愤怒,我冲过挥拳,以为早已麻木的双眼又填满了泪水。拳着被他一把接住,他抓着我的手,将我拉到他的怀里。我再也没有力气打出第二拳,像一个孩子缩在他的怀里嘤嘤地呜咽起来。
回到魏玛,生活如常,上课,打工,图书馆。我让自己很忙很忙,只有这样,我才不会躺在床上让自己对游青的愧疚的折磨下失眠,被动地感受夜的黑暗和静寂。我也讨厌有梦,我以为我的灵魂已经随着游青入土,可是梦里却让我清醒地看到自己的灵魂在忏悔。
萧易寒自从接我回家之后,就寸步不离,既不试图安慰也不试图鼓励。他的态度让我感动,但我不想让自己感动。还可以被感动说明我的心还在,我不想让自己因此对游青的更加愧疚。我也不会自杀,自杀的人是可耻的,他们不能上天堂。小的时候,抱着父母骨灰的姐姐和我就决定,不管将来是怎样的,我们绝对不会放弃生命。姐姐还常常告诫我,要好好活着,因为,爸爸妈妈在天国等着我们呢。虽然,最后她为了怀冰去了西藏,因为那里离天国近一些。虽然,她放弃了掌声,放弃了舞台,放弃了我,可是,她并没有放弃对生命的崇敬,要不然,她也不会皈依到活佛座前,在西藏的那一年时间里,她不知转了多少回圣山,走了多少遍圣湖,她的死完全是一个意外。突然而来的寒流夺走了她的生命,我想,一定是怀冰和我的父母想早点把她接到天国去吧?在天国的永恒里,繁羽一定和他们生活得很幸福。
那段日子里,易寒还常常陪着我去尼采的故居,我们在那里一待就是一个下午。我常常坐在客厅的那张椅子上,看着正对着我的那位哲人秃顶上的皱纹和皱纹下那又混沌的眼睛。照片里的尼采,已经不是那个写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在人们面前用怒喝,“愚蠢的群众,二百年后你们才会知道我!”的人,而只是一个干枯瘦弱毫无生气的老头子。晚年的他被自己的妹妹当做向众人展览的奇货,坐在轮椅上,躲在布帘后面,只要几马克便让人一睹尊容,一个从疯子到傻子的超人。三百年后的我,盯着他的眼睛,我想知道留下了不朽文字的人,他的眼睛里是否明白自己年轻时候的狂言妄语。在那片混沌的背后,是不是依然带着嘲弄,看着芸芸众生?或者,那份嘲弄已经变成佛祖的慈悲?像姐姐一样,我也给自己一个信仰,昂望星空的时候,我会在胸前画一个十字,祈求圣母救赎。
第一次听到那首《白色向日葵》,是易寒在唱,前一阵子在柏林的同性恋□□上学来的。那天晚上,下着雪,我将自己埋在厚厚的书堆里想弄清楚时间和存在到底哪一个是决定者,因为我又睡不着了。可是,易寒却不晓得为什么突然唱起歌来,用德语轻轻哼着。旋律很美,我抬起头,叫住他:“易寒,同性恋是怎么XX的?”歌声停止,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怪物,难怪,我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没有说话了。
“你知道为什么向日葵是白色的么?”他问我,说着向我走来,开始亲我,“想知道么?两个问题的答案是一样的。”对于他的吻我不能拒绝,也不想。以前曾在他的房间门外听到他的叫声,性感而魅惑。一直到那时候,我已经25岁了,还是个处男,并不是因为我没有可以上床的对象,而是,没有那个必要。那晚,被易寒进入的时候,身体被撕裂的痛苦奇迹般地让我的灵魂突然忘记了游青,忘记了忏悔,我活过来了,在粉红里。我想我看到一朵朵白色的向日葵。
事后,我迷上了性,不断地从外面带人回来,有时我付钱给他(她)们,有时他(她)们付钱给我。“堕落其实很简单,也很容易,不过,在堕落里,你永远无法得到安慰。”易寒这么对我说,当是时,我正在脱他的衣服。也不晓得为什么,和其他人XX的时候,快X总是让我难过,所以我缠住他,试图用生疏的挑逗让他X起。可是,易寒却推开我,冷冷地冲我说了一句:“我不想和尸体XX!”
我们打了起来,打得很凶,两人遍体鳞伤,他的鼻子在流血,我的嘴角也破了。两个男人,一个全身XX眼睛肿了一边,嘴角在流血;一个穿着被撕扯成一半的衬衫满脸是血,就这么对峙着站着。我瑟瑟地打起摆子来,抖个不停,哭着:“一切都是你的错,为什么不告诉我游青已经死了,为什么不阻止?现在跟我谈什么堕落?”喊一句,我就随手拿起书本丢向他,真到一张有些发黄的小纸片从划着弧线的书里飘出来,落在易寒的面前,他捡起来,念到:“今天黄昏,请你到后山,那块你常常望着飞机起飞发呆的石头边,我有话对你说。”
我突然停止了发疯,跳到桌子旁,打开抽屉,游青的日记本就摆在那里。对易寒嚷着:“易寒!把那张纸拿过来!快!”一边翻着日记,一边把游青以前的信找了出来,心里突然无限欢喜起来,“哈哈!游青果然没死!你看,我不是刚刚收到过她的信么,我真是傻,居然忘记了!哈哈,还好你念了那张纸条!那是她第一次约我时写的情书,居然夹在书里。对,你看,信封上的邮戳是1998年1月份,你说如果游青真的死了三年了,她怎么可能给我写信?哈哈,我真是太开心,谢谢你易寒!”正当我想要谢他的时候,易寒却翻着游青的日记,用傻瓜的眼神看着我,他猛地把日记伸到我的面前,抖得哗啦响,骂着:“你看清楚一点,游青早就死了!日记里的字和信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写的!!!你这个白痴!”
我从没有看到易寒的表情那么狰狞,就算刚才我们打架的时候,他都面无表情。可是现在,流着血皱着眉头咧着嘴露着牙的表情把我吓住了,“你,你说什么?”
“可能游青早就已经知道自己要死了,可是她为了不让你知道,所以就叫别人给你写信,让人以为她还活着,还爱着你!你看看这信上的字和日记里的字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亏你还叫我去给他送什么狗屁结婚戒指!当我到她家看到她的遗像时,我就知道了,一定另有他人在给你写信,而且那个人很爱你。不然,你也不会爱上那个写信的人!不过,我没有找到那个人,所以,我回来把戒指还给你。让你去找游青,就是想让你清楚你爱的那个根本就不是游青,真正的游青早就死了!我想让你找到那个人,把戒指给她,告诉她你爱她。要知道伪装别人可以,但要伪装别人的爱是很痛苦的!”说着说着易寒又恢复了平静,把日记放到到我面前。
果然,字迹是不一样的。一股寒意从我的后脑向全身漫延,“你是说,有一个一直在用游青的口吻给我写信?这一切都是假的?”
“不,不是假的,从信上,我觉得那个写信的人是爱你的,虽然她以为自己只是在伪装。我就是相信这一点,才让你去找她。可是没想到你游青的死让你变成这样,我又能怎么样?告诉你真相,说不定你一下子就崩溃了!”
“不,我不知道……”我已经彻底糊涂了,“等等!”深深吸了一口气,“游青是真的死了?”
“是的,你不是也这么认为么?”
“这信,”我抓着一叠信,“你是说是别人写的?”
“对。”
“那会是谁,谁让她替游青写信给我?”
“我也不知道,不过,应该是游青自己要求的。她不想让你知道她死了,她想在自己死后,还能继续活在信里,并让你相信她还活着。”
“不,游青不是这种女孩子!”我扯着头发,否认。
“是不是,我们看看她的日记里是怎么说的。”易寒好像想到了什么,拿过日记本,翻了几页,读了起来。
“ 1992年7月2日,晴。小耶说他要退学了,为了给他治病,本不富裕的家已经供不起他上学了。口吃真的可以治好么?我希望是这样。敖子的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我没来由的忌妒,我怎么会吃小耶的醋?好没道理,他们是好兄弟嘛。可是,我怎么觉得小耶看他的眼神太执着,为什么执着呢?……”
阻止易寒念下去,我说:“前面的就不要念了,听了难受。”
“好,你先穿衣服吧,挺冷的。我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被他这么一说,我倒不好意思起来,这几个月来的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着自己的X体上,有着抓痕和淤青,易寒也一样。他认直真的翻着日记,我自己倒期期艾艾起来:“易寒,那个,我也给你拿一件吧,你的衣服也破了。”
在浴室里,我好像重新认识了镜子中的自己,乱草似的头发,两个眼窝儿深深地陷了下去,厚厚的黑眼圈显然是因为纵X,胡子疯长,嘴角的血迹已经凝固结痂。赶紧将自己这几个月来的疯狂洗干净,我牵挂着那个给我写信的人。会是小耶么?刚才易寒念到这个名字,一种很久违的熟悉感觉。小耶,一双大眼睛,有点空洞,吃饭的样子很安静,低着头露出柔软的脖子,上面有着近乎透明的茸毛,肩膀微微地动着。那时候常常看着他吃饭,看着看着好像他会一下子消失了似的。不,应该不是小耶,他的字是那种方方正正的,很漂亮的一手魏碑。那会是谁呢?擦完身子我跑了出来,给易寒带了件毛衣,脑子里居然还在想小耶。自从他退学以后,便没再联络了吧?我好像把他忘了。不,没有,我没忘,关于他的记忆一下子涌了出来,他苍白的脸,难听的声音,离去那天,黄昏下欲言又止的眼神……
“喂!敖子!想什么呢!快听这里!”易寒接过毛衣,放在一边,嘴里念到:“1993年2月14日,阴。和敖子的第一个情人节……”
“不对,92年的时候,我已经认识游青了,那时候也一起过过情人节。”我插话,“那时候还有小耶,我们三个人在一起……”
“听着!别吵!”易寒打断我,“那是你和游青第一次两个人单独过情人节,不是么?我接下去念:开心极了,没有别的人在,敖子很认真地在那里摆弄烟花。不过,我的身体开始痛起来,我忘了吃药了!我可不想被这点疼痛放弃这么重要的日子,尤其是没有小耶这个电灯炮,我要把敖子的心全部抓回来。”易寒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继续念下去:“1993年2月16日,阴。医生告诉我要坚持吃药。这病要不要告诉敖子?我看还是不要了,如果他因此离开我,我将情以何堪?我的病据说已经稳定了,应该不会能事。今天收到小耶的信,他问了我一些有关敖子的事情。为什么他不写信给敖子?就算敖子不会接受,可是以他的个性应该不会讨厌小耶的吧?他的姐姐不也是同性恋么?”
“什么叫我不会接受?她在说什么?”我想抢过日记,可易寒将我一把推倒在地上,压住。
“不要动!那个小耶是谁?”他的声音里透着兴趣,我得承认当他眯起眼睛的时候,很有威胁的气势。我突然脸红起来:“大学时候的同学。”
“只是同学?”
“是,是好朋友,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努力地挣扎,无奈自己最近好像被掏虚了,无法脱身,只好认命地让他的屁股坐在身上。
“小耶喜欢你,你敢说你当时不知道?”易寒狠狠地捶了我一下,扔下日记,“你自己看吧,我要去洗把脸。”说完,他拿起衣服站了起来,嘴里嘀咕:“还说自己不是。”
“混蛋,什么是不是!”我骂着,拿起日记看了起来。
等到他从浴室里出来,发现我傻傻地坐在地上,望着窗口发楞。日记里写得很清楚,小耶喜欢我,游青也喜欢我并且知道小耶喜欢我,两个人为此在私底下居然还聊过天!说来说去,他们两人和着将我一人瞒在鼓里。更有,游青觉得三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喜欢小耶更多一些!在日记里,她说她爱我爱得很辛苦,因为没有人能替代离开的小耶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糊涂了。
“敖子,别傻了。我说那些信一定是游青叫小耶写的!”
“不可能,小耶的字我认得!”
“是么?这么多年了,你确定你认得他的字??我们把信拿出来比比看。”
所有的信都摊在了地上,上面的字与日记本里的字迹果然差别的非常明显。可以肯定的是,信是同一个人写的,不过,那不是小耶的字。我摇着头,易寒拿起刚才从书本中飘落的纸片,和日记上的字对比起来。
“不要对了,那是游青写给我的情书。这信到底是谁写的呢?”
“敖子,这真的是游青写给你的情书么?你比比看,我怎么觉得这字是写信那个人写的?”
“什么?不可能!如果不是这封情书,我就不会认识游青,不会……等等,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呆住了,难道那时候约我去学校后山的不是游青,是写信之人?
“敖子,你真的很失败!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和游青相爱根本就是一个错误,你应该爱的那人是写信的人,也就是小耶。你根本就是同性恋!”
“胡扯!就算,就算这样,我,我还是和游青在一起了三年啊!我怎么会……”说着说着,我觉得事情太不可思议了。
从一开始,约我的那个人就不是游青,除了和她在一起的大学三年,那时是她爱着我。我是到了德国以后才爱上她的,可是这个她却是不是游青!是另有其人?
“我问你,游青最喜欢什么花?”
“向日葵!”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向日葵,她的信里……
“你看吧,日记里,她说她最喜欢的花是白色的木槿!”
“这……”
“我再问你,小耶最喜欢的花是什么?”
“这个,我想想……”有一次我和小耶去甘肃,那时我还不认识游青,火车开过一大片望不着边的向日葵田,大片大片的阳光美得让人目眩!小耶在日记里写下这么一句话:“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葬在这里,葬在这片阳光里!”
“我再问你……”
“不要问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摇着头,想把这荒诞的一切都摇开我的脑子。可是,越是想逃避越是让人想起来,那些信的风格和游青的日记完全不同,倒是有几分像小耶以前写的日记。还有,信里头所说的过去,有些现在想来,游青并不知道,比如我给晚霞起的名字,我对飞机没入阳光的看法,我最喜欢周星驰的电影!这些,在和游青在一起的时候,我并没有告诉过她……
“你承认吧,那个人是小耶!”
“不!不是——!”在我崩溃之前,我看到游青墓前的那一束白色的木槿,和我的向日葵躺在一起,我感到在我墓前哭泣之时,有一双视线在看着我。目光执着而明澈,仿佛小耶告诉我他要离开的那个黄昏,有一架白色的飞机没入他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