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深蓝城纪【12】(1 / 1)
【12】
记忆,像被一场倾斜而来的雪覆盖。而今,终于重新被挖了出来。贺以驰双眼模糊,竟然忘了,忘了妈妈是怎么默默流着眼泪将自己从雪堆下挖了出来,忘了自己曾坚定许愿要让妈天妈幸福。对不起,来不及实现诺言,对不起,竟然忘记了最重要的记忆,对不起,来不及说对不起。
公园的尽头。
几只肥嘟嘟的鸟儿拖着长长的尾巴,毛羽是烈火怒燃的艳红,憨态可掬地飞下林道,歪歪头看看贺以驰,欢欢喜喜地啄起地上的食物来。时不时用爪子刨泥土,扑扇着翅膀,吃一吃,看一看,食饱了,便步履蹒跚地来回爪几步,而后倏然张开翅膀飞入树桠间,隐身不见。
贺以驰记得母亲很喜欢来这里,蹲在地上喂鸟儿,一喂就是十几分钟;他也记得父亲会坐在旁边的石凳上,耐心地陪着,有时会到入夜,拥着母亲的肩膀漫步回家。
父亲极高、极瘦,像一棵静默的树。
父亲和母亲极少聊天,在一起的时光都是无声的,像时间的流逝一样无声。如果不曾有爱,那么这些琐碎的事,怎么会如此的自然而然呢。纵然,贺以驰始终不能理解父亲的沉默。
“以驰,回家吧。”坐在凳子上的夏维看看手表,晚上十二点了。在城市的这个时间,也许夜生活刚刚开始,但在乌思,已经一片安寂。
“爬雪山那次,你怎么出来的?妈妈是怎么救出我的?”
贺以驰怎么总惦记着雪山,夏维说:“雪崩时听见你喊向上跑,我就趁着雪松的时候向上钻。顺着身上系的绳子,妈妈很容易就把我挖出来。你的位置比较下,我和妈妈顺着绳子一直挖,然后就挖到了。妈妈很着急,挖的时候手套掉了也没管。”
在那种严峻的环境下,失去了手套的保护甚至可能让一只手废了,身为特种兵出身的贺妍当然一清二楚。
夏维又说:“我也很着急。”
可这淡淡的口气压根儿也听出什么焦急,不知怎么的,父亲静静等待的身影,和夏维静静坐着的身影重叠,贺以驰喃喃:“夏维,我好像,记忆变差了。”
“什么?”
贺以驰忽然展颜笑了,兴致勃勃地说:“你去过酒吧吗?我给你调一杯独家秘制的‘夕阳雪’。”
迷惘一扫而光,仿佛悲伤从未有过。
乌思酒吧人气萧条,调酒师实在很业余,贺以撩起袖子自己来:在暗色的背景下,像魔术一样,横向旋转、纵向旋转、酒瓶在贺以驰的腰间滑出,在极度华丽的花式中,雪一样白、夕阳一样红、水墨画一样飘渺而上的酒呈现在眼前。酒杯的背后,映出了开心的笑。
“怎么样?”贺以驰努了努嘴。
对上了弟弟那双好看的眼睛,明明是假装不屑的笑,眼神却是期待的。夏维笑了笑,很甜,酒味很醇厚,举杯又喝了一口,喝得太猛,有一丝眩晕:“好喝。你调酒的姿势,也很好看。”
赞美特认真,特别扭,贺以驰别开脸:“凑合。”
“什么时候学的?”
“我本来是被定向培养进安全部的,反间谍侦察什么的,突击学了很多东西。后来发生了点意外,没进成。”贺以驰没有遗憾,只是平淡的描述。
“什么意外?”夏维刨根问底。
“最后一次选拔时我射杀错了虚拟对象,失去了资格,连带进特种队的机会也给耽误了。”
“不进也好,安全部和特种队都太危险了。”夏维很庆幸,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
“不危险当什么军人。”贺以驰郁闷地撇嘴。
“戴叔也不希望你进那里吧。”夏维抿了一口酒,甜中有苦涩。
戴叔,名叫戴恒山,好几年前晋升至上将。戴恒山本是母亲贺妍的上级,在贺妍离婚之后,开始追求贺妍;因他作风正派,贺以驰很是敬佩,数次劝母亲再婚,可惜贺妍至死也没有答应。戴恒山没有子嗣,对贺以驰视如己出。
“戴叔是想让我呆在他身边,一好提升,二也能成为有实力的亲信,但我真不喜欢那个圈子。”贺以驰实在不喜欢被安排的“军二代”生活。
每天的太阳,平常而美好。
在东方第一缕绮丽的薄亮划破夜幕的笼罩时,贺以驰靠在树旁,带着一丝丝宿醉。指针走到了六点半,而如同钟表一样准时的左弘出现了:头发乱糟糟的,步伐不急不缓,习惯惯性地低着头。沿着笔直的马路穿过了美食街,没有买吃的,最后到达了楚钒所在的小区。
静立了十多分钟后,楚钒出现了,带着灿烂的笑挥了挥手,上身是运动卫衣,下边是运动短裤,声音活力十足: “左师,草莓酱的面貌没了,蛋黄的也好吃,你尝尝。我去打会儿网球,你去吗?”说着从背包中拿出一条橙色的面包,递了过去。
左弘接过面包,数秒之后摇了摇头。
“今天我要去找贺哥,你自己去画室,我走啦,回见。”楚钒自顾自话,笑容一点没变,拉好包转身要走。
左弘伸手,一把将他拉住,既不松手也不说话,脸上的抑郁和忧伤没有任何掩饰,僵持了一分多钟,楚钒挠了挠头发:“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左弘摇了摇头。
到底是想怎么样倒是开口说句话呀,贺以驰在一旁偷听得差点断气。
楚钒耐性好:“我们一起去打个招呼,再一起去画室,怎么样?”话音刚落,左弘松开了手,点了点头,似乎很欣喜。
夏维家。
“贺哥喜欢吃包子啊?”楚钒夹了一个包子放在左弘的碗里。
“不是喜欢,是你夏哥只知道买包子。”比那两位提前一步赶回家,贺以驰端出了包子:包子好吃也不能天天吃,偏偏夏维认准了自己喜欢,早点就一堆包子,“楚钒,昨天问了一圈,去爬雪山的那几个哥们,最早那拨要一个月以后,捎上你肯定没问题。哈,你是不是等不及要离开乌思啊?不过,出去后,想再回来就难了。”
“贺哥,那你想留在乌思吗?”楚钒反问。
“你看哥是安分的人吗?对了,你们今天有什么安排?”贺以驰岔开话题。
“左师今天去画室。”
“他会画画?”
“学了快十年,就是一直不肯从画室毕业,他现在画的比老师都好。”楚钒看上去比左弘都骄傲。
左弘把画画当成每周的必修程序了吧?专注的人,太可怕,贺以驰有意靠近他:“左弘,你们去画画吗?你记得我吗?”贺以驰少年时候,每逢假期都要随母亲回乌思住一段时间,见过左弘,只是未打过交道。
左弘飞快瞅了他一眼,目光在他鼻尖停留一瞬,挪开了。
楚钒插话:“左师的意思是:记得。”
交流还得要个翻译,贺以驰又问:“平常都画些什么?”
左弘依旧抿了抿嘴唇不做声,楚钒倒是接得很顺:“人物画。”
“画人头像吗?是不是画出来跟梵高一样的那种?还是线条跟色块满满一幅的那种?”
“不是,是画得很真很真的那种,铅笔画出来像照片一样。”
“真的吗?给我画一张吧。”贺以驰挑眉看向左弘。
至始至终,左弘都没说一句话。
画室半明半暗的环境又让人发霉,贺以驰模特,一个动作维持了一个小时,都快瞌睡了。从长青苔的厕所回来,隔着横七竖八的石膏雕塑,贺以驰听见楚钒很耐心的声音:“左师,他叫贺以驰,是夏师的弟弟。”
“嗯。”左弘嗯了一声。
“你给他画一张人头像,只有脸的,很简单的。”楚钒耐心地诱导。
贺以驰差点晕过去,感情刚才自己白白坐了一个小时,左弘什么都没画?明明奋笔直画着呢,铅笔落纸的声音嗤嗤的清晰,那刚才画架上画的是什么?只听停了好几秒,左弘很低很低的一句:“画。脸。”
贺以驰若无其事坐回椅子上,支了支眼皮,从楚钒的脸上一惊一喜的表情,判断出左弘应该是在给自己肖像画了。这次,左弘画得很快很快,运笔如飞。
很快,大功告成。
看到画时嘴巴惊得成了o型,贺以驰嘴角抽搐。画面上,自己搂着夏维说悄悄话是怎么回事?动作亲密不说,还眉飞色舞,一副谋划恶作剧的模样。书包扔在地上,少年时代的模样,青涩得很,有这种时候吗?
楚钒笑着解释:“原来贺哥和夏师关系这么好。”
贺以驰的视线移到画之右,刚才被废弃的一张画里:是一个坐着微笑的男子:楚郁,楚郁眉目清晰生动,眼角流露出的喜悦一览无遗。贺以驰又翻开那一沓画纸,是这个表情的放大版,只有楚郁,没有旁人。
左弘,一直在用记忆画画吗?
贺以驰在思索着。
电视传出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狮子是唯一一种雌雄两态的猫科动物。狮的体型巨大,综合统计,非雄狮平均体重185公斤,全长2.7米,最著名的猫科霸主……”
一层不变的《动物世界》啊,贺以驰简直倒背如流!
这种单调如同钟摆一样的生活,为什么夏维过得有滋有味呢?贺以驰不是没质疑过,在十二岁时就问了这问题,少年时代的夏维表情既困惑又认真,眼睛清清澈澈,黑白分明:“驰驰,你说得不对。第一,狮子很好看;第二,你最喜欢看狮子;第三,任何一种生活方式,当你画出它的轨迹时,都是简单的重复,本质上和钟摆没两样。”
贺以驰被如此逻辑严密的回答彻底打败。时至今日,他都会时不时想起第三条:新闻联播的出国访问;死去的角色在另一部电视剧复生;冒险家们一次一次挑战陌生的险境;篮球、足球、网球、乒乓球在狭小的区域内跳动……
“究其本质”,是这世界最可怕无趣的事!
贺以驰回头瞅了一眼,意外地发现夏维手支在沙发扶手上,目不转睛地看自己。贺以驰眨了眨眼、干咳了一声:“看什么看啊,过来,看看这些,我从左弘房间里偷出来的。”
左弘房子很乱,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品,就是纸堆。一半是写满数学方式的纸,看不懂的数字、符号、方程式。密密麻麻,外行人一看就晕菜。一半是铅笔画稿,高度写实的那种风格,连脸上的麻点点就清晰可见,比黑白照还真实。
“真是怪胎啊,左弘的生活是不是只有三样事:数学、画画。”贺以驰坚信,曾深入楚郁生活的左弘一定知道真相,只不过说不出来。
“还有一样呢?”
“还有就是和楚家的人纠缠啊,你看看画就知道了。对一个死去快十年的人还有这么深的感情,不容易。楚郁去世前能接触很密集的外人,就只有左弘了,但我撬不开他的嘴。”别说旁敲侧击,就算直话直说,左弘都跟没听见一样,半点反映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