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八十六、意式海鲜浓汤(1 / 1)
杨砚正坐在没有靠背的廉价椅子上,木头椅,刷了层清漆,比医院外的塑料高档了那么点儿,却硌得屁股疼。
他听了这话猛地一抬头,看见黄老头的脸,耷拉下的皮因为笑一颤一颤的动,那目光中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却只是笑。
那老头子真会笑,杨砚看着他的老脸想他必定是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笑里去了,才修炼成这么一张神仙脸皮。
宋瓷又凑到黄博士耳边说了几句,他们就走了。空空荡荡的等候室里,就杨砚一个人——不,不对,他不是人,他只是居无定所的野鬼。
杨砚把脚也放到椅子上,一只手臂抱着膝盖,另一只毫无意义的抠着椅子边,妄图抠下点边角来。
他看着手术室门口的红灯,紧闭的大门,灰塌塌的墙和墙角一只长腿蜘蛛,忽然觉得恐慌。
覃政死了怎么办?
他死了怎么办?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覃政死了……他该怎么办?
想想他就觉得心一抽一抽的疼。
死亡来得太突然。
倘若是天灾,可以咒骂上天,誓与天斗;倘若是人祸,可以血洗,可以红着眼睛咬碎了牙去报仇。
可是杨砚已经死了呀。
覃政是宁可自己去死也不舍得杨砚受半点伤的,可杨砚已经死了,这罔顾当事人意见的复仇已经结束了,而他还明明白白的活着——那他又算个什么东西?覃政对“杨砚”这个人所有的爱,又是给谁的?是给死去的杨砚,还是他?
杨砚呸了一声,心说咱就不能想些好的吗。覃政还在里头,黄花菜也还没凉,而且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覃政没死。
他还记得,自从被Gardeners派去监视覃政之后,到返回基地,中间的记忆是完全空白的。他现在看着的,大概就是那一段日子了。
他曾经千方百计变着花样哄覃政想要说出的秘密。
杨砚觉得自己真是犯贱,人家藏着捂着的时候死活要知道,等真的大大方方告诉你的时候,唯恐避之不及。
这都是自己作的,怪不得谁。
可是,杨砚发现指甲翘起一个角,心里默默地反驳道,我其实不想要覃政多有钱长的多帅多么温良恭俭让,他就算不这么优秀也没关系,就算会发脾气使小性子也没关系,就算嫉妒贪婪有常人的陋习也没关系,我只想他再给我倒杯热乎乎的蜂蜜水,然后逼着我喝完它。
甜丝丝热腾腾的蜂蜜水。
不论你有怎样的缺点,我都接受,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一定要告诉他:我一直一直一直都爱着你。
爱情不就是这样的事吗?
可是现在,能不能再次见到他都是个未知数。
杨砚等了很久,覃政被推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双腿已麻,又酸又痒像是有千万只小虫在爬,他走不快干脆不走,狠狠的跺了几脚才稍微缓了些。
接下来的几天像是一场梦。
杨砚记的也不大清楚,覃政一直昏昏沉沉的躺着,那柄匕首离心脏只有两寸,伤得太重,他做完手术一直没有力气起来。
昏昏沉沉的时候,有时候在睡,有时候醒着,有时候发呆,有时候低低地喊杨砚的名字。
杨砚凑在他床边看着他,握着他的手,无论他握几次,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也好,他的手永远都穿过了他的手,少年的手已经有了成人的轮廓却尚未舒展开来,还带着一点稚嫩的味道。
他还抽空去了趟黄老头和宋瓷那边,关心了一下死去的自己。
他的尸体被非常粗暴的对待了,之前运回来的时候他们是直接抗在肩上的,没想到扔回来更过分,他看见自己被拖着,那人双手夹过腋下,任凭他双脚着地就这么硬生生拖回回收室,期间还掉了拖鞋两只。
杨砚本来还挺忿忿不平的,心想老子卧薪尝胆当了那么多年卧底,你不给老子立个碑就算了,至少得追加一下等级照顾一下先烈家属吧,然后看见杨母买的hello kitty的粉色小拖鞋一下子笑出声。
算了算了。
他想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再说人都死了搞个形式也没意思,就算真给立了块碑,估计也是批量生产,没诚意的。
那人把杨砚艰难的搬进一个玻璃箱子,把他的双腿蜷缩在胸前,然后放到一个巨大的金属平台上,平台的正上方是个四角的巨大机器,看上去像个油烟机。
房间太大了,光高度就有普通住房的三层楼叠起来那么高,更不要说长和宽,平台也巨大的可怕,十个杨砚放在一起也行,他现在就这么孤零零的被放在正中心,把他搬进来的人去换了一身消毒服,然后皱着眉非常愁苦的望了那油烟机一眼,摁下了开关。
没有声音。
几乎是瞬间的事。
他看到自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一层一层一大片一大片的,皮肤化为了银蓝色的轻烟,飘进那巨大的油烟机里。大概数量实在是太少,杨砚见过这装置,αυX粒子的收集装置,它以前花的时间挺久,但也许他的αυX粒子太少不够人家塞牙缝的,眨眼间就收集完毕了。
那苦大仇深的技术人员又扒拉了半天,扒拉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全是银蓝色的αυX粒子,塞了个小木塞,非常美观,然后他就放到了覃政的床头。
杨砚这时才恍然大悟,这就跟骨灰一个道理,但是转念一想,收集装置里有那么多αυX粒子,他的早就被混在一起了,这不是骗人嘛?
覃政倒是被哄住了。
他身体好一点就要掀被子去找黄博士,偏偏黄老头避着他,这下子闹得病房不得安生,宋瓷想出来塞给覃政杨砚的αυX粒子,权作纪念。
覃政心里十分清楚,杨砚已经死了,只是不愿意接受,这下老老实实把东西摆在他面前,他一下子瘫在床上折腾不起来了。
杨砚看着他,看得久了竟麻木起来。
他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有一次一不小心绊了一跤摔在地上,瓷砖那么冷那么硬,他却觉察不出疼。
事后他再回想,觉得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他的感觉在消失。
可当时浑浑噩噩毫不在意,有时候盯覃政盯的太久了甚至会产生幻觉。好像覃政也看着他的眼睛同他对视,对他说着甜言蜜语。
可惜当少年伸出那插满管子的手轻而易举穿过他身体的时候,一切的幻觉都不攻自破。
人家看不见你啊,傻逼。
覃政抱着那瓶子同吃同睡快融为一体的时候,黄老头来了。
他就站在门口,在覃政的示意下稍微走近了一点,稍微,瞧了覃政一眼飞快的别开了。
“怎么了?”
覃政嘴里叼着根棉棒,桌子上摆着个小盆儿正在清洗那玻璃瓶。
覃政在拿到瓶子的时候淌着眼泪整整一天,第二天醒来神清气爽,拜托护士给他找个小锦囊,绳子要长,长得足够挂在脖子上贴着胸口的位置。
然后他每天没事儿就拿出来摸摸,东摸摸西摸摸,吃饭之前摸一下,吃完饭之后再摸一下,还时不时亲几下,这看的杨砚非常郁闷,老子活着的时候你不多亲亲,特么死了你倒亲的挺勤快,难不成玻璃的触感比我好?
覃政听不到。要是能听见能碰到,杨砚才不听他解释先揍一顿再说。
黄老头看了他半响憋出一句话:“你在干什么?”
覃政头也不抬地说:“给杨砚洗澡呢。昨天偷懒忘记洗了,今天再不洗怎么行。”
桌上还摆着酒精,棉棒明显是用来擦酒精的。
杨砚心想这家伙还挺洁癖的,以后住一块了得把他那坏习惯改过来。要不然做到一半咬一下,一股酒精味,那多煞风景啊。
黄博士很久很久都说不出话来,他看着一本正经的覃政,用看一个疯子眼神。
覃政皱了下眉,问:“你有事?”
黄老头才想起自己的初衷,吞吞吐吐地说:“我么……前段时间你不是找我么……现在我来了……”
“不用了。”
“你就不想知道……杨砚为什么死了?”
覃政的手明显抖了一下,继而笑了一笑,轻声说:“我不需要知道,他没死,他一直陪着我呢,你没看到我在给他洗澡吗,有事长话短说。”
黄博士紧了紧喉咙,皱着眉,眼底流露出了怜悯的神色,压低声音说:“我来讲杨砚死的事。说完就走,放心,我没窥探你家杨砚洗澡的爱好。”
“杨砚他有大量的αυX粒子,这很难得,我们就想让他进入Gardeners打探情报。但是Gardeners太警觉,我们派去的人都被那警觉的狐狸给干掉了,所以不敢让杨砚和我们有什么接触,只是把他放在一个普通家庭里长大,Gardeners必然会发现他的天赋,招他入伙。
不出我们所料,那个孩子在读初二的时候升到了‘清道夫’,Gardeners二把手的位置。他平常就是找找半死不活的人作为食物,但是Gardeners发现了你们学校的异常,派他去打探。”
杨砚有这一段的记忆,关键是以后,覃政听了只是笑了一声说:“因为我们陷入时空莫比乌斯带么?真亏他们能闻出来呢。”
黄老头不置可否的瞥了他一眼,继续说:“然后,你爱上了Gardeners,可杨砚却接到了上面的命令,你是基地的人,得杀了你。”
覃政的动作停下来,垂着脑袋。
杨砚坐在他身边,明知碰不到,却还是伸出手假装揉了揉他的头。
以一个礼拜为周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循环,整整循环了十年。而杨砚作为他最亲密的人,同吃同住同睡也整整十年,这十年里面他们一起逃课去网吧,一起隔着栏杆领外卖,一起翘课去操场打篮球。
什么一见钟情那都是狗屁,分明是日久生情。
相处的久了就像各自身上的一部分,连呼吸都是一个拍子,这样的爱看上去平淡,底下却深得可怕。
覃政似乎陷在回忆里,花了点功夫才□□,说:“我被他杀,那也是心甘情愿的,可是……杨砚怎么会……”他别过头皱着眉,说不下去。
他现在脑子一片混沌,杨砚被关在一个屋子里,他即活着,又死了,只要没有推开那扇门就永远处在生与死的胶着状态,这是覃政反复思考的结果,杨砚永远不会死,这个结论让他开心得几乎睡不着觉。
黄老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们在他脑内嵌入了惟一的程序。对‘生者’造成生命威胁的时候,自动销毁。”
几乎在他说完的下一秒覃政忽然尖叫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杨砚想拦都拦不住,覃政简直像发了狂一样——一下子掀翻了挂吊瓶的架子,还一把推翻了桌子,赤红着双眼朝黄博士扑过来,少年的手掐上了他的脖子,电光石火间,却听清脆一声。
咣当。
那声音把他从猩红的世界拉了回来,覃政愣了愣,忽的意识到存着杨砚αυX粒子的玻璃瓶……碎了。
他立刻反扑回去,根本不管尚未落地就大幅调整动作会带来的伤痛,手上拖着的吊针管子被他拖了长长的一地,他跪在地上抓了一把αυX粒子,可αυX粒子根本抓不住,它们都被顶上的吸收装置飞快的吸了进去。
而覃政死死的握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留下一个个血印子都没发觉。
黄老头走近了,蹲下来同他平视,伸出手强硬的把覃政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十年前的十万大军里,只有你一个是活人,其他活下来的,包括杨砚,都是人造人。”
“而人造人,没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