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覆雪(1 / 1)
大雪天寒。
舒禾提着衣摆一步步踩上楼。楼下那些嘻嘻哈哈的美男子早过而立之年,却仍是没心没肺,见他正上楼,便在下面一哄地取笑。
已经见怪不怪,舒禾目不斜视,稀薄的飞雪随风扑到他脚下,天地间覆满纯白颜色,萧瑟寒冷中凡夫俗子的一切爱恨情仇都似已掩埋冻结。
连时间都似乎淡忘。
那个人,是他心结所在,也是明知不可得的愿望。谁亏欠谁,到如今,竟然无法理清。
舒禾曾经想过若是微净接受公子白的假设,但油然而生的,比起不甘和怨恨,竟然更多的是茫然和惶恐。多少年来的执念一旦被戳破,剩下的也就是何以为继的绝望。
可是如果帝姬和公子白之间真能成事,又怎会到今日这样的地步?
曾经汹涌而来,也渐渐潮褪而去,那些激烈的情感,曾如此滂湃奔腾在血液里,也会随着时间的沉淀,慢慢变得如月夜镜湖,静谧,宽博,深邃而又来得纯粹。
他执着的,究竟是独占那个人,抑或是,朝暮相对的满足?
到最后,竟也只是叹息,罢了,这样也好。只希望,年年岁岁,如同今朝。
他踏上楼,揭开厚重的门帘,屋内温暖迎面而来,松香阵阵,暖炉里的烟气慢悠悠缭绕出来。帝姬在与人对弈。
但对弈之人却不为人所喜。
舒禾几不可见的拧了拧眉头,几步走过去,掸了掸衣摆落座在微净旁边。铺了白裘的红木坐榻另一端,少苏捻子正在看可落之处。
可他并不是在下棋。他的眼神几乎没有一分落在那棋局上,连那一向月朗风清的面容也无往日的仙气,竟似笼于暗影里的阴翳。
少苏指尖微微一点,那枚棋子便已碎成粉末,他看着洒落于几面的白尘,不愉的面容似讽非讽。
舒禾不言不语地落座,微净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她坐得端端正正,雪白衣裙铺洒,层层叠叠在榻上围绕身周,清净如莲。即使少苏看起来并不正常,她也是一派无动于衷,只是抬眼看对方时,眼神多了深长意味。
国师少苏失踪了几年之后,竟然突然间不声不响地来到了这里,如入无人之境,还恍若无事地和帝姬对起了弈,如同多年未见的朋友一样寒暄,却又没放进几分真心实意,不管怎么样看,都不太令人欢喜。
微净敲了敲棋盘,轻轻的举动之下,散落于案几的白色粉末倏忽俱都飘起,她指尖一收,一线白色灵动盘绕着到了她掌心。
舒禾讶异地看了眼她随意合手,突然拈出一枚玉白棋子,啪的一声按到了棋局中,竟是替少苏下了一手决断。
一个毁物,另一个却出手恢复如初。
少苏也惊诧于短短时间面前这女子的手段竟已到了如此,但扫了一眼微净澄明透彻的面相,突然又似了悟了什么。
他想起了他烦乱之下对素光的口不择言,内心里有一股消之不去的戾气盘横叫嚣。
“我会杀掉所有你在乎和在乎你的人,一个一个地,一直到你最钟爱之人。”
这的确是当时混乱心绪下的口不择言,充满了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的愤怒和恨意,理智回来之后他当知道,这绝不是自己会行出的事情。
然而,直到回到中原,无法名状的情况下产生的那个想法一直没有改变。
想要杀掉一切和素光有关的人。一个一个,直到苏氏的那个小子。想到素光可能会因而露出的崩溃和绝望,竟有种他自己都无法阻挡的疯狂快意。
心魔。
然而风姿缥缈的国师少苏并不懂情爱。
“即便是毁灭了再生,也不是原来的那一个。”微净突然微微一笑,拂手一抹,那粒刚落在局中的棋子疏忽化为一道烟尘散去,空空如也的位置,似乎刚才它不曾到来过一般。“这世间破灭总是容易,重来却难能比拟登天,而即便做到了,也不见得是皆大欢喜。得到,失去,不如随缘,个看造化。”
坦荡澄澈宛如明月。
与她对弈的人听了这样意有所指的话,却起身对一窗雪景冷凝相望。
“纷纷如雾转,零落天地白……无计留春驻,相思空何益?”似有感于这片光景,少苏竟突而出口这样的词句。然而话音落后,这油然而生水到渠成的感触却让他迷惑惊讶,似乎连他自己也不懂为何会有这样的一句。心绪烦乱之下,偏首听了一刻竹林落雪之声,这位国师心中突然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相思空何益?”微净重复了少苏的感慨,微微动容,弹指将一粒棋子投进盒里,透彻的表情了多了些怜悯,“你竟不知为何么?”
“十年前的少苏,不会有这样的遣词。”她看向那个人前一直古怪不通世故的国师,“相思空何益?你又可知相思为何?贪嗔痴,爱憎会,国师竟然也陷于此,竟不明白么?”
“不入相思,何念相思?既入相思,何怨相思?是情皆孽,何人不苦?”
点破的那一瞬间,凌厉的杀意陡然在屋内暴发,震的门窗颤抖。但更触目的,却是少苏猛然回头脸上震惊却不可置信的表情。
竟然是不明白的,这个人。仅仅是因为那个人的避而不见,便已经反常地神思大乱,竟任性地费尽一切也要见到对方,可是见到对方之后,完全不明白自己缘何如此的少苏,不过是令那人愈加地厌恶罢了。微净几乎有了叹息的冲动……
错的时间,错的人。
少苏破裂的从容慢慢地回复,脸上的阴郁竟在突然的明悟之下被冲淡,茫然愈甚,心中夹杂着被人洞穿的震怒,杀意惊涛而起,却又为烦乱的思绪所制,半晌他也只是怔怔而立。
“原来如此。”那张惊艳世人的脸,第一次带了可称作‘人’的表情。
静立良久,他才又转头对着一窗雪景微微一笑。“我突然间不再想杀你了。”
某种新奇的感觉涌动在心头,明朗而生动,少苏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放弃了任何可能损耗这种心情的想法。
舒禾心中一跳,一股戾气几乎是马上冲出了胸臆,但见微净无动于衷的脸,便只化作了一声冷哼。少苏许久一动未动,屋中一派古怪的气氛,他似只专心看雪的样子,又过了许久才道,“我心已乱,诚如昔年所感悟,素光终究成了我一处避不过的劫,早知如此,我是不是该杀了她呢?”
不等微净回答,他又毫无感情地一笑,转了话题,“想必殿下也有如此烦扰的时刻,这也不过只能证明,即使是少苏,也不过是个凡人。”
“是了,我也不过是个凡人。”像是彻悟了什么,少苏大笑着推门而去,风里的雪花扑闪着从门里吹了进来,天地白茫一片,晃荡飘动的帘间,舒禾瞧见国师潇然的背影。
“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舒禾问。
“原本是来杀我的。”微净回答。
“为什么?”人既然已经走了,他总算能心平气和地问一问了。
“他想要一个人注意他,顺从他,可惜连他自己都不了解自己,错误的方式,只能是越来越远罢了。由爱生恨,心难平,恨不消,或许,让对方付出极痛的代价,一步步崩溃再臣服,才能让泥足深陷的自己可以为继?”
“成不了一个人的爱,也要成为她的伤,最好是致命的那种。”叶氏的公子目光平静,某些隐秘的往事深深掩埋在那波澜不起的眼神下,他问眼前的人,“是这样吗?”
就好像那个人。
人的爱和恨,截然不同,却可以合二为一。明明是两个极端,却拥有同样无法破灭的力量和毅力。
爱能包容天地,成全一切,恨能孤绝所有,毁天灭地。
然而,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凡人大多自私,因而恨总是比爱更容易被选择。像叶端华,像公子白,像少苏,还有他自己。不过都是凡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