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白（1 / 1）
帝姬回到蓬莱阁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情。
舒禾站在阁上默默看她，明明心里很想冲上前殷勤嘘寒问暖，却始终做不出那样热络的行径。
这俯瞰的情景，丝毫没能让他心里觉出半点坦然。被蓬莱阁里的人困住了整整三个月，从彷徨焦灼暴躁到无可奈何的心态历程深深隐藏在心里，外人或许尚未感觉出来，他其实并不是表面上那样的安之若素。
但，这个人还是回来了。
容湛隐晦地提了皇帝赐婚的事情，这话题令舒禾厌恶无比。
帝姬倒是没有多少愠意，只是说了一句“谢臻一厢情愿的想法，虚名而已，不必在意。”
容湛也就不再多说什么退下了，反正自夜少主开始，蓬莱阁向来都是习惯跟朝廷拧着走的。
帝姬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才看向那个把自己缩在角落里的人。
“公子白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
舒禾立马冷笑置之，“你想替他找我算账？！”大有豁出一切死不认错的意思。
微净一愣，继而感慨地摇头，叹道，“只是觉得太不像你了。”
公子白能跟舒禾结下多大仇怨？以帝姬对往事的熟稔，能想到的不过是性格立场上的争锋相对而已，纵使公子白曾关押过他，也没对之做下多少伤害的事。她原本觉得舒禾的性情实在太过阴狠，做事竟一点余地也不留，实在大大不善，可不知为何，因为对这个人隐藏的心思知晓了几分后，竟然又多想了几分，原本否定负面的判断又动摇了几分。
也许还有什么隐情？
那个年幼失怙被叶府忽视的少年，已经不是孩子了。从后来他一步步爬上宫廷政权的博弈就能够看得出，很多事情他已学会按捺住自己的冲动衡量得失，计算好一切才肯出手。
抱着玉石俱焚的心理莽撞地想杀死公子白，不会是一时任性。
两个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时候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
帝姬还是想不明白，“杀了公子白，你也无法脱身，毫无计划就这样动手，他究竟做了什么事令你如此仇恨？”
没有等到对方的厌弃和唾骂已是令舒禾吃惊不已，不曾想会是这样心平气和的疑问，太过地震动令他分不出心神思考回应的措辞，只能撇过头不自然而仓促地掩饰自己的不在状态。
“纯粹不顺眼而已。”他生硬地回答，故作刻毒地补充道，“没想到那样都不死，我果然还是应该采取更干净的方式。”
已经是完全虚张声势了。微净突然得出这样的结论。以这个人缜密的心思，果真动了杀心要彻底除掉一个人，那么必定会采取万无一失的方式，而冲动到居然亲自上阵掐死，必然是被怒气冲昏了头根本想不到那么多，所以才有了失败。
否则的话，等容湛到的时候，公子白或许不该是窒息而是身首异处了。
那个当年从城墙角带回的孩子，似乎一直生活在浓重的阴影里，阴沉的表情和不发一语的死寂令众人避之不及，帝姬不曾有过他身为一个孩子的印象。
而有趣的是，此刻他错洞百出的回答和躲闪的神态里，却让帝姬捕捉到了该属于少年人的恼怒和表里不一的逞强。
连帝姬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对这个一向不喜欢的人改观。或许只是单纯因为比从前关注得更多，因而真真切切了解了一些，发现一切并不简单。
微净叹了口气，“昨日种种譬如死之。要为谢臻所容已是不易，你和公子白之间的事，就此作罢为好，否则，事情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
舒禾不吭声。从前无论对错，帝姬总是对他不闻不问，忽视的彻底，而如今，尽管她口气里的不赞同非常明显，可自己油然而生的，竟然是莫名的欢喜。
指责也罢，盛誉也罢，其实一开始想要的，不过是这个人的在乎而已。
他看帝姬就要离开，下意识不想让自己的沉默减少了两人的接触，一句话脱口而出。
“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
帝姬讶然止步，转过头来看他，对他突然的坦然和道歉有些不明所以。
“从前没有人告诉过我对错。”舒禾看着帝姬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的昏暗人影，恍惚是那个叶府中偷偷亲吻却慌忙逃离的少年。“或许有，因为是不在乎的人，也就一并遗忘了。”
“我讨厌你们从不把我当一回事。叶端华不在乎我的死活，他要你找到我也只是想天天见到你罢了。”
“高高在上的人以为自己施舍别人就该感激涕零，又怎么会明白低到尘埃里的人是如何想的？”
“我做错了很多事。因为没有人告诉我怎样才是正确。”他垂下眼，声音渐渐变低，一旦说出口，后面的话似乎变得容易了许多。
“你可以指责我，要求我，恼恨我……但不可以否定我。”
帝姬似是被他的一片自白惊呆了，竟半响没有出声。
他等了一会儿，越来越觉得无地自容的别扭，恼恨渐生，抄起旁边准备临摹的字帖提脚就走。
“总之公子白的事我不会觉得有错。”
急冲冲像夺路而逃一般，一只脚刚踏出门口，他突然又冷静下来，顿了顿。
“我不会允许有人像叶端华那样利用我靠近你。”
“那是我这一生最恨的时候。”
微净恍然。竟然是这样的原因。公子白触到了底线。
帝姬站在屋中，良久长长叹出一口气。
尽管那个记忆中阴暗的少年如今已经学着表露自己真实的情绪，慢慢也被理解，可帝姬不会觉得，他会是个听话的孩子。
叶氏的遗孤，早已经不是孩子了。
她走了几步，依栏眺望下去，看见阁中无数弟子奔走的热闹景象，园中景物也是一片复苏，夜少主先前养在后院的人杂七杂八地溜达着，到处是一派兴高采烈的气氛。
只希望，以后的岁月，都能如此平凡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