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已老(1 / 1)
若世间男子也如各色花,当年的风白和叶端华可算作倾倒帝都的并蒂芳华。
两人的丰采不分伯仲,出身也皆在六室,虽性格一个平易近人,一个疏离游世,第一的名头却一直难以决断该花落谁家。
有叶端华存在的时代,公子白还当不得第一公子。而有风白并驾齐驱,叶端华亦是算不上绝立京都。
既生瑜何生亮?也许两人在相面的时刻,也曾有过这种想法。也正因为两人学识修养相貌家世样样不输对方,明德帝在为自己心爱的帝姬挑选太傅一事上始终无法抉择,终而一拍手将两位一并列为帝姬的老师。
比起公子白在权闱里意图不明的游移,向来站在明德帝一边的叶氏一族似乎更得帝姬心意。十多年里,帝姬慢慢长大,天之骄女凤凰之姿,像是天生来就该坐在皇位上神女般俯视天下,接受万国来朝。世人啧啧称其的两位世族贵子,就连倾心爱人,也是同一个抉择。不过,一个选择步步为营地争取甚至不惜背叛,最终惨烈收尾,一个却默默掩埋真心,与意中人争锋相对,终而愈见走远。
若说十六岁之前的帝姬以天下为志决断权谋,那么十六岁之后的微净则是敛翅弃飞的孤鸟,在去往高处的途中为天际光芒灼伤,力疲心怠,终而身投江湖。
一切的改变从那个人的死亡开始。
公子白遗世独立世人拜服,而十多年过去,已经没有人会再提起当年可与日月争辉的叶端华。
命定的人出现,同样的遗憾,可他无法像风白一样压抑心底疯狂的魔障。
“恋慕之人如同涂满了毒药的明珠,一日无法克制觊觎之心,终将得来命定的恶果。”叶端华曾经对风白如是说过。其实两人清楚,这警醒适用的人太多。
直到死前重新回忆起当时已经带了绝望的话语,视死如归的公子华还是心生悲凉。
……
帝姬微净。
你年轻蓬勃,跃跃而起,不知肆无忌惮的光彩会刺痛人心。
你是如此的美好,如此的令人神往。
可是我在你还未出生的时候便将你错失。
我顺着世家的路安分守己的娶妻生子,一生所走的路却是为了与你背道而驰。
我已然没有资格触碰你的裙角。
可是魔障已深。如何甘心,精心呵护的绽放是属于别人,如何甘心徒徒留给自己寂寥相思,入骨遗恨?
你的纯白只衬出我内心的阴暗和卑鄙。
我顺从内心的魔魇,抓住一切触碰你的机会,伸出捆缚你的绳索。如果你不再高高在上,如果你我之间不再天差地远,是不是,我便尚有余望?
你不知,我的帝姬。我宁愿玉石俱焚,亦,再也不要压抑的任你越行越远。
玉阶上那浑金璞玉的雕饰如何的刺痛我的眼。我多么后悔没有坚持一丝丝执念,没有立下将你我挽救的信仰,没有在无爱的时候继续等待。
我娶了一个丝毫不爱的女人。我有一个年幼的孩子。
他们成了凌割我的存在。
“公子华。”时光如同静止,细小的微尘绕着光线飞舞,白裙的帝姬已经十六,举世无双。
她纯白的裙裾静止不动,安谧的眼神清冽平静,彷如透彻红尘的过者。
他想她不是透彻,只是尚未解风情,那表情应该是少女的天真或者无辜。
六室之一叶家的继承者安静的坐着,垂下的长发枯槁,一夜之间彷如老去。
“权势真的使人疯狂?”帝姬美丽淡漠的脸如被雪雾缭绕,看不清真实的表情。
“……”
昔日的师徒对峙于此,明锐寡淡的帝姬来此不过要一个答案,毕竟曾经他们确实亲近比过旁人。儒雅的男子抬起头,脸上沧桑憔悴,却犹不肯失最后一丝从容。
“权势不能使人疯狂。”恍如多年前的温言教导,他脸上带着笑意,“真正疯狂的是追求权势的那颗心。”
“然。”帝姬沉默了一刻才回答,漆黑的眼底有星光沉落。“能否告诉我,是什么让你改变了那颗心?”
是什么让那个天际遨游的白鹤一般干净的儒者,变成了如今满手沾满血腥翩翩的皮下装着阴暗的罪者?
“是你,我的帝姬大人。”
灰白衣衫的男子回答,恍如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
帝姬长发披肩,神情有一瞬的愕然,可晦暗之处仍有意料之中的神色,显然一直以来并不是毫无感觉。
“竟是如此。”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直白的如师益友的情谊变成了如今这样。
“原来是我之过。”帝姬道。
“不。是我入魔太深,而时间却太晚。”
“我心中难过,恰如不能承受之重。”那个少女露出萧索的表情,似苦似怆然,“你已达到目的了。”
最后的一言一尽,公子华脸上浮出了然的神色,心生欢喜庆慰,他憔悴苍白的脸陡然如三月春风般活了过来。
“所以值得了。”
值得了,在你的心上留了一根永远拔不掉的刺。
十六岁的帝姬沉默,心下从未有过的忧郁使她不忍再看那美好的男子,微微动了脚步便要离去。
然而那一直端坐的男子却猝然伸手,或许是曲腿而坐太过长久,起身的动作僵硬艰涩,竟是身体挨着地面伏过,总算拉住了一角裙摆。
帝姬惊愕。转回的面容有些深沉的哀恸。
昔日风华清渺的帝都公子,她敬重的师长,今日狼狈的让她从灵魂里震颤。
世间情爱,竟卑微若此。她还来不及对任何人生出懵懂的男女之情,就已见到了如此残忍的一面。
只不过三十多岁的人似乎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手软软的从裙角滑落按在精致的丝履缎面上,终而艰难的借力坐起来,公子华嘴角缓缓溢出血色。
“公子华!”
微净的脸陡然褪的雪白,俯身伸手去扶那男子,瞳孔里是震惊的颜色。“你疯了!”
“有时候我也会懊悔自己,仅仅因为偶然捞得一次水中月、窥得一次雾中花便抑制不住自己的奢念,徒然增添空虚怅惘,有时候,我却又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去回味致幻的空梦,食髓知味越来越不满足……魔鬼生生不息,良知垂死挣扎,每日每日地煎熬浑噩,这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我已经被毁得彻底,趁着没有毁掉你之前……早该如此。”他淡淡的咳,平生第一次逾越了礼制,手缓缓地伸向帝姬的面庞,以一种将一切都想抓攫在手里的渴望神情低语,“最后再见你一面,已是极大的欢喜,然后……。”
然后我将让你的一生祭奠我。
纵使花开的代价是血肉的腐朽,你的痛却是我活过的唯一证明。如果我活,只能遥远的瞻望风景,那么我选择死去,如果我死,能够永远占据盛开,那么我便去地狱。
我爱你,我的帝姬大人。
你不知,叶端华从来就是个自私阴暗的人。他不甘心就这么了无痕迹的从你心里淡去。即使铭记的代价是你心上永不愈合的伤,也甘之如饴。
我要你记得,有一个人为你入魔。
我要你记得,公子华如是爱你。
以后年年岁岁,不管你身在什么样的男子身旁,我都会横亘在你心间。
成不了你的爱,我就成你的伤,永不愈合。
公子华慨然而笑,渴望触碰伊人的手迟迟不敢落下,终而他只能叹息着认命。震惊的帝姬似是被冻结,无法扶住委顿的人。
“阿净。大厦将倾,群魔乱舞……不要让它们也毁掉你。离开这里……做你想做的事情。”
他终而如一片羽毛着地,轻轻的不带一丝重量,安谧忧伤的眼慢慢合上,唇边带着笑意看她,一翕一合间,吐出的是无声的执念。
我爱你。
他死在她脚边,手从裙角滑下,苍白的唇触过她的脚尖,满足的笑意魔魅。
帝姬,我死在三十二岁。
可是我会在你心里活过一世,或者生生世世。
你是慈悲的人。
下一世,请不要让我错过你,请不要让我轻易的丢掉,请不要让我遇不见你。
“阿净……”怅惘而低郁的声音悠长模糊。
阵阵的凿冰声有条不紊,芜渊昏暗的冰河底,沉睡的人似乎已被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