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永不再见(1 / 1)
清隆元年三月,漫天晚云尽收时,恬淡的天是一片可人的琉璃。诗情画意里的东南城依旧翠瓦朱檐,苔晕青如淡漠。
停步府门前,那女子炯眸精明,多美可观,若丹朱唇轻扬,如茶盏上的一抹云烟,温婉而绵长。
身后的人紧敛剑眉,恐自己是黄粱一梦,又怕她跌入深渊。
昔日热闹的沈府,在经历朝堂之变后冷清很多,连守大门的人也被撤去。
李七遥顿首片刻,起身上台阶去敲门。关于沈辙的一切,神羯都没有告诉她,所以在看见李扶的时候,她愕然慌神。
“四姐?”七遥看那多年未见的人,没了朝堂为官时候的精干之气,多出几分柔婉。
大门槛内的人惊讶程度不亚于她,愣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七遥?你还活着?”
二人虽说是姐妹,但即便在李府里,一个聪明伶俐,备受恩宠,一个规规矩矩,深藏茶园,并无多少交集,也无感情可言。七遥震惊之余,没有回答她的话,只神色复杂地问:“四姐嫁到了沈府?”
如此问便是不知实情,李扶点头,视线越过李七遥,看向其身后的神羯时,方才相信不是在做梦。
一种莫名的恐慌伴着李扶点头之举袭来,让本就胆小的七遥更加畏惧,小心翼翼地试探:“四姐嫁的是哪位爷?”
李七遥待她没有情感,但是李扶不同,她到底比那人重感情,也不忍心让这苦命的异母妹妹难过,但私心作祟,故作不知情地微笑,回答说:“五爷,如今是府上当家。”
都道是春色三分醉人,二分化尘土,一分做流水,载着徐徐杨花散去。若仔细看来,徐徐杨花,尽是离人的泪,可她李七遥比那杨花更飘零,谁曾知?
她想要一个答案,于是只能把泪往肚里咽。只怕继续面对这沈辙夫人,会崩溃,所以七遥直截了当地问:“我可以见沈五爷吗?”
李扶虽不想,却也不好拒绝,只得让道请七遥二人进府去。亲自将七遥领至沈家练武后院,神羯没有跟去,在中堂等着。
正一招一式地教儿子练武,猛然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将沈辙的笑颜惊得凝滞。
四岁的孩童手提木剑,还扎着马步,不解地看看愣神的父亲,再看看那头的母亲和另一个女人。
“忘昔,过来。”李扶向孩子招招手。
父教严厉,未得沈辙允许,沈忘昔不敢轻举妄动,诺诺地看向父亲,奈何沈辙只盯着对面的女人,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沈忘昔再看向李扶,见之点头,方才收住架势,朝那边奔去。待沈忘昔过去,李扶领着他离开了。
就那么相视看着,直看得神魂荡漾,恍若隔世。他红着眼眶,恨世事弄人;她泣断柔肠,念等待无望。
良久的缄默,仿若沧海桑田之后,她努力扯出一抹笑,看起来无比牵强,问:“你过得好吗?”
“嗯。你呢?”
“不好。”充满怨气的回答,终是委屈地哽咽落泪,她说:“我每天都在等‘上邪先生’带着红叶来娶我。”
“……”
“我等不来你,我就回来找。这次我没有来迟,对吗?”
他终是避开她迫切的目光,说:“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我的夫人守着我,我不能负她。”
“你不愿负她,就来负我?”近乎咆哮地质问,换不来沈辙的一个抬头,七遥哭诉着:“我用一辈子来赌,等你这么多年,到现在你却告诉我你不愿。既然等不下去,怎么不早告诉我?”见他不答,七遥踟躇着,良久下定决心,退而求其次:“我不介意和姐姐共伺一夫……”
她的卑躬屈膝,委曲求全,却换来他一句:“他们都说你死了。”
“我写了信给你。”
她急切的解释,让沈辙痛心。他开始相信,这就是宿命。
狠下心肠,直直地看着她,说:“我没有收到。”
这是拒绝,心细又敏锐的七遥当然听得出,那是一把锋刃,直直地刺在她脆弱的心头。
她绝望了,哽咽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诉说着心头的苦楚:“我以为自己活不了;我以为,那时候我对你一无所知,都可以守着两枚红叶等你四年;我以为你也一样,对我的喜欢不会这么快就消失殆尽。可是我的以为,终究敌不过现实。上邪先生早些来寻七遥,该多好……”
怔怔地起身,踉跄着要离去。
不管是温情如旧还是诀别昨日,那个人,在心里挥之不去的。沈辙急切地问:“天晚了,你要去哪里?”
七遥头也不回,决绝地说:“君恩不再得,妾舞为谁轻。”
那女子将沧海桑田的等待刻在骨髓里,煮上一杯杯新茶,盼君子携红叶而来,共话韶华。到最后却哭得尘世摇曳,浮生湮灭,不肯启开深锁的眉宇,誓要与过往决绝。
沈辙没有追出来,七遥也不再有念想。失魂落魄地走过中堂,神羯和李扶等在那里。
与李扶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以温婉识礼著称的人,眼神漠然,说:“你抢走我爱的人,祝福的话我说不出。”言罢,径直离去。
神羯向李扶微微颔首,算是道别,随后紧随七遥出府。
站在沈府门前,抬头望一眼丹青墨空,叹一气,自言自语询问:“等这么多年的人,怎么说忘就忘了呢?”又看着已经来到身边的神羯,双眸噙泪,问:“我的信……”
“我出巫水涧的时候,被急召回去,但是我把信寄出去了。”
神羯认真的神色让七遥相信,泪如泉涌。片刻后,她二话不说离去。至于那一封信,他沈辙是否真的没收到,现如今也没有追问的必要,他回答得太果断,没有丝毫的停顿,将七遥伤得体无完肤。
沈家练武后院,李扶与沈辙并肩而立,李扶问:“你心里还有她,为什么不留下?”
“我有家,有妻有子,不该再拖着她不放。她该找一个全心全意对她的人,但我现在已经做不到了。”
金桂树下,沈辙凝神黯然望着,听渡尘寺的钟声传来远山远水,末了,立尽皎月凄凉。
清泪纵横远去的人,你可知道那后院里,有人把给你的承诺盛在锦盒里,把情殇葬在心头?从你踏步前行的时候起,他不痛不痒,只是静坐在许诺与你的桂树下,直到清月吐辉。
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
贤惠的夫人煮好早膳端来,放在屋中方才又去庭中寻他。
悄声而至,她好言好语请话,说:“吃点东西吧。”
似断魂的木偶,紧抱着锦盒回屋,将锦盒放回床头柜,驻足凝神终于长叹一气,罢了落锁。
给他盛粥,看他清静进食,李扶择机开口:“神公子托话来,说七遥的消息会带给皇上,若你要,皇上会给。”
沈辙不说话,只从容地吃粥。
李扶顿上片刻,见沈辙没有别的情况,像是听的与自己无关的事。她又试探着说:“她若不愿,就各自过活。”
“嗯。”沈辙口中含着一口粥,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让李扶莫名其妙,不解他是何意思,纳闷地看着他。
咽下那口粥,沈辙搁下汤匙,沉思顿首,再抬头时却是说:“扶儿。这辈子我不会再另娶他人,我沈辙上辈子拜了多少佛陀,这辈子才换得你过门?”
他的话让李扶受宠若惊,喜出望外,羞怯笑道:“可夫君才是扶儿敬重的人。十三岁在花师父的家中见到夫君时便已钟情,为了配得上你,我没有一刻懈怠。今天得你这句话,便是就此了命也没有遗憾。”
“我见到七遥的时候,她也只有十三岁。这些年,你可以叫我浮坦,我却不能叫她一声七遥。因为看见你不曾懈怠,所以我在收到圣旨的时候才震惊。与七遥相比,你出身好、相貌好、性情好、处事好……好到无可挑剔,让我敬畏。”
不管以前付出过多少,也不管以后有多努力,所有的成败在一句‘我敬你’的铁蹄下,都不堪一击。一旦听到那敬字,便注定了,这辈子再走不进他心里。
她是个聪明人,也知道他的脾性。若非思量过,断不会说出这些话,所以她不愿哭闹,想以淡然的姿态理解他。然而事与愿违,在听到‘让我敬畏’时,泪就凭空坠落,像她的心坠入无尽深渊。
良久,仿若过了无数个深冬,李扶才说:“我知道。为了忘昔,这辈子就算走不到你心里,也要成你家人陪着。你要记着她也好,要忘了她也罢,那都是你的事,你自己做主。”
所以说,这女人好得太让人畏惧,沈辙爱不上。对于那个人,忘不了也不必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