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情的沧浪(一)(1 / 1)
屋子里暗幕已下,没有点灯之故,黑色带着淹没人的沉重。霜霜回想席间似乎仍有半爿阳光铺路,何以宴毕,就把天色吃黑了,估计是被酒气熏的吧,竟有些微醺,她的思绪像是磨刀石上的锈刀,一使劲,锈点涎下一滩糊里糊涂的黄汤。
在迷迷糊糊间微醒,夜好像掉进墨水里,挂竹竿上滴答滴答打在小巷子里,日头带来光明,亦照出阴影。
这时,满街巷满满沸腾起一锅晨歌,先是隔壁吴老伯带着喉音的漱口声,对面楼的王太太麻利地备齐一日柴米油盐的响动,还有叫卖小笼包的三轮车阿伯,带起世间种种喧哗的面目,总之唱得十分热闹。霜霜睁开双眼,神思恍惚间似是被头顶的铁风扇搅乱,“咯吱咯吱”地被它拽醒,遂起身走向镶着一块大镜子的酸枝木柜,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黑发像瀑布刚要起跃,女孩的媚眼正向下睫帘,鼻钩如上弦的月,唇色起了薄霜般,晕出淡淡的粉,脸不胭不脂不粉不黛之下,白得像淘洗过似的不染铅华,她的手指摩挲着木框的细边,凝神望着镜中人,似想似不想,任何人一旦落了框便宿命。
一阵秋风正巧从窗口进来,她看着那没分寸的报纸乘着风从桌子正中,慢慢走到桌子边沿,看纸角扇得热闹,不去挽留,她走了两步,顺着风势使劲关上,“啪”一声,她起了耳鸣,听不到风的声音。诸物静息,不知道是秋风在牵绊她,还是她在念叨着秋风,索性拿起那一则日夜摩挲的消息及人像锁进抽屉里。
昨夜,楼梯口吊着的老式线绳灯忘了熄,霜霜抬起头看它,在清晨的薄光中,怯怯地褪了色,她伸出两指夹着塑料锥形小吊扣往下一拉,灯透明了。
Sean和燕子请了一周的假,今天下午乘机回马来西亚,霜霜吃罢早点,向收工回来的郑颖借了单车便独自上路。
出了路口的拐角,响了两声铃,一路懵懵懂懂行远了。霜霜有些不记方向,坐石磊两回车,只摸了个大概位置,为了给走错路口留点余地,提前一个半小时出门。花了点时间总算见着登喜大门,却是从另一个方向窜出来的,得稍稍往回走一小段路,过了红绿灯,看了看时间幸好还有半小时的剩余,她抹了抹额上的汗,脱下外衣只留一件薄的单衣。
霜霜拿眼角瞄了一眼几天前惦记的那家铺子,蒙头的纱已经揭下,她心里嘀咕着,“啊,这家店总算开啦?”匆匆一瞥,来不及辨别名姓,担心迟到便一路加速往登喜赶去。
在更衣室的时候,霜霜用食指在贴墙上的班表上滑动找自己的名字,耳朵里自动跑进那两个新加坡人窸窸窣窣低语的声音,说的粤语,霜霜只听得出大概,似乎在谈论下午收工后的行程,她们笑闹着捅了捅彼此的肋骨,脸颊上带着怀春少女的粉红,有点盲目,有点武断。其中一个鹅蛋脸的走到霜霜身侧,问,“霜霜,今天怎么一个人?燕子呢?”她也看着班表用食指滑名字。
“请假了。”霜霜记得她叫陈曼莹,燕子告诉她的。“她跟Sean回马来一趟。”
“哦…”她手指停顿在自己名字附近,瞥了霜霜一眼,而后问到,“那你岂不是落单了?下午收工要不要一起去玩?”
“不用了…”霜霜微笑着婉拒,“谢谢邀请。”
陈曼莹歪了歪脑袋,笑着问,“就在附近而已,不是什么酒吧之类的,说不定你会喜欢,是一家韩国咖啡,不去吗?”
“啊,这样啊…”霜霜有点苦恼地皱了皱眉头。
“你果然跟燕子说的一样,好难约哦!”陈曼莹表示不计较地拍了拍霜霜肩膀,大方地说,“那就算了吧!时间差不多了,走吧!”她朝另一个肤色稍黑的扬了扬下巴,几人拉开门走了出去。
赌场的白天总带着点懒散的味道,VIP没有吵闹的老虎机,显得有些寂寞,象牙小球在既定轨迹上运行的声音都似殒星撞向地球。
桌上有一个客人,是那个台湾人,霜霜在这几次闲聊中,跟他把生人聊成熟人了,得知他姓林,她都称呼他为林先生。
“霜霜啊,”他以旧识的身份这么称呼她,“有没有男朋友啊?”
霜霜听了一愣,惊讶于他这么单刀直入地触及底线的意思,低头寻思着不知道该撒个谎带过,还是老实交代,支吾了一声,说,“算没有吧…”
“哦!这还要算啊?这是什么账?”林先生眉头挤出深褶,目光炯炯地盯着霜霜,“不要支支吾吾的了,是不是单恋哦?”
霜霜又是一愣,半张着嘴巴,“单恋?算吗?”象牙小球落入陷阱,她忘了把玻璃小塔置上Winning Number。
“哎哟,我就说你不懂算账嘛,没有的话,我就把我外孙送你了嘛!”林先生看着她,似乎想把冷铁看成钢。
霜霜不得不张大了嘴,表示怔楞,“啊?别啊!别开玩笑了!”
“哼!谁说我开玩笑的!”他拍了两下桌子,“这局我赢了,快赔我!”
“啊,不好意思,马上…”霜霜回过神来,置了玻璃小塔,Winning Number 20。
“欸,我是说真的,只要你点头,我马上安排你们见面,”林先生身子凑了过来,也不理放他手边的筹码,再度问,“怎么样?同不同意?这几天他都会来酒店。”
“不要了啦!哎哟,我还年轻,哪要相亲啊!再说了,您孙子我高攀不起!不要!不要啦!”霜霜的脑袋协同双手齐齐表示拒绝。
林先生拍了一下大腿,一手撑着太阳穴,重重地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亏你这么和我眼缘,”眼睛转了转倚老卖老不容拒绝地说,“我外孙挺帅诶,见一面不亏,这样吧,收了工我在后门等你,我知道你们总是从那里偷走的,就这么说定了啊!”
霜霜瞪大了眼睛,“不行啦!不要!”她眼睁睁地看着卷了筹码开溜的林先生的背影,一句话都递不出去,跺脚,咬着下唇,随后叹了口气,慢悠悠把筹码归置整理了。
收了工,霜霜让其他人先离开,自己磨蹭了将近半个钟头,才踱步到后门,悄悄拉开一道缝,觑了眼,再张大点,瞅着没人赶紧奔单车那去。
不料林先生还等在那守株待兔呢,“霜霜!”他浑厚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你怎么还在这啊?突然叫那么大声想吓死我了!”霜霜手里攥着车钥匙,上面挂着的小铃铛发出脆响。
“做亏心事!让我这么个老人家等!”他用力扯着霜霜胳膊,“走了,走了!都开始了!”
“开始什么啊?去哪里啊?我不去!放手啦!”霜霜大声叫嚷着,“我要回去了!”
“当然是见我外孙啊!卡细声欸啦!别人还以为我是流氓!”他说。
“你哪里不是了!”霜霜眼看着被拽出了街道,走过登喜大门,左右瞅了瞅,光溜溜的石头路,无遮无拦地让不少人打量着,便说,“好了,放手啦,大街上了!”
“那你不要跑啊,你跑了,我追不上!”他回头盯着霜霜说。
“好!”霜霜郑重地点头。
松了手后,霜霜用力甩了甩,小声嘀咕着,“这么老了,力气还这么大…”
林先生双手背在后头,见霜霜听话了,便悠闲地踱着步,“我有练太极…”
走没多远便到了林先生的目的地,霜霜抬眼盯住那几个镶嵌在米色木化石中的字母,喃喃念出声来,“Emelie…”
天空云朵绚烂,变幻着异彩,特别是灰夜掩蔽而上的那一霎最是巅峰的美。
一道人影宛如秋风游移,又不见一叶飘去。霜霜不肯承认自己,仿佛一画押就是死刑,万劫不复,她连呼吸都乱了,往后退了半步,倏尔被林先生一个弓步扯上箭梢,“欸!就是那个。还算懂事,知道来接我这个老人家!”她垂下头心惊肉跳地奋力掰开他的钳制,一句话不说便往来路逃窜。
“喂!霜霜啊!不是说好了不能跑的嘛!骗我老人家你会不会良心不安啊,我找Club Manager投诉你啊!”林先生冲着霜霜的背影大声嚷嚷,扭头看见自个外孙快步走来,便说,“阿枫啊,我替你相了个媳妇,可是被她溜掉了…”他伸出手打算拉他胳膊,没想到竟被错身而过,全然没把他这个老人家放在眼里的样子,“猴崽仔!没看到我啊!搞什么蚊子!一个个都这样不懂尊老!”
霜霜拼命地跑,后头那个老人的吼声越来越小,不敢回头,怕一回头便石化。她拐到后门,快速开了车子的锁,打算驾车逃逸,蹬上车,还来不及将辔头拐过弯来,便被人扯住了缰绳勒住了方向,那时她在悬崖。
“不要再逃,你要是接着躲我不再见我,我会发疯。”
月如镰,割不割得断人间的痴爱情肠?
霜霜脸上泛起一酡微红,浅眉深锁,眸子有泪栏干,固执的唇如一枚吐不出的核。“让开!”
“好不容易找到你,不让。”Brian稳稳地攥着车头,却不敢逾矩碰触,哪怕衣袖,怕是一触便化作尘埃纷乱。他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霜霜,眉眼低垂,黑色长发不编不束地垂在肩后,身子比从前单薄,他眉头蹙起,“拼命寻找的人就在我眼前,你要我放弃?”
霜霜垂着脑袋,身子微微颤抖着,继而奋力把车子一推,拔腿便往街上跑,Brian让车轮撞到了小腿,跳了两下,赶紧追上,一阵风在两人的脚踝处吹过,拂乱了街边两株酢浆,霜霜听见追赶的脚步声,逼在她的足踝旁,眉睫间,汗路中,心鼓上,拼命的心情及奋力逃窜的势头有点弱了,她喘息着回头,却错了脚步,似乎是被风绊倒,又像是地上的某颗小石头捣蛋,让她扭了脚,身体以奇特的扭曲角度直挺挺地便往后栽倒,霜霜倒地前遮住了眼睛,不去看自己有多狼狈,不理周围闲人的围观,也漏看了一道在她与Brian的追逐中滞留而若有所思的目光,那人垂目悄悄在人群中隐去,以夜幕当披风掩护。
Brian见霜霜摔倒,反而缓了脚步,半蹲在她身侧,轻轻将她抱进怀里,“…我的玫瑰,你可以向我索取更多,”他缓缓拉下她遮脸的双手,语气里糅杂了宠溺与心疼,叹气般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沙沙…”
霜霜感觉得到两人距离的近,睫上三公分便能看得分明,她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他的气息那么浓,似是张开嘴就能咀嚼,体内涌起一颗存了两年的泪珠,最终从眼眶中溢了出来,带着上古的咸味。
Brian抿着嘴,抱起霜霜离开。
月如钩,钩沉许多儿女□□,这些都是魂梦牵萦的重量,桩桩抖落像云翳游散,即将露出一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