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七(1 / 1)
聂华在角落里低低地喊,老杨,你过来一下。
杨钊本来在李松云旁边作希腊雕像状歪着头,蹭一耳朵听,闻言过去,聂华看着相机屏幕,按键翻着照片,压低了声音道,宝生今天状态不对。
杨钊不解,李老师说他今天状态好。
聂华摇摇头,不是说演戏,有时候,人的状态不对了,戏的状态反而好。
杨钊依然不解。聂华又道,有时候,人眼看不出来,机器看得出来。
杨钊一怔,聂华调了一张照片,举到他跟前。
怕人打扰,他们没在表演区,找管理处另开了间空堂屋,早晨干净的光线从镂花格子门窗里流进来。杨钊不懂摄影,不知道聂华用了什么技术手段,和黑白的差不多。
武生路子窄,黄金时间短,李松云还是建议叶宝生唱丑,他的角色是个饱经沧桑的小老头。一身练功的运动服,没有戴髯口,眉宇和侧脸的纹路却深如刀刻,不用化妆,俨然和角色合二为一。
杨钊忽然有点恐惧,看了一眼对面蹲着的叶宝生,还是浓眉大眼的小年轻。
人眼看不出来,机器看得出来。
陈舒义穿了水袖,拿了扇子,李松云又叫住他,嘱咐了一句什么,陈舒义躬身去听,叶宝生正好也仰起了脸。
聂华轻轻喝了一声彩,按下了快门。
结束时两人都一身汗透,聂华陪李松云坐着,叶宝生的衣服忘拿过来,都丢在后台,陈舒义便自己直接提到旁边卫生间里去换。杨钊跟进去,咳了一声。陈舒义在隔间里应道,老杨?
杨钊问,宝生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陈舒义略一沉默,道,前些天家里打电话来,说他妈妈肺里照出个阴影。
杨钊“哎哟”一声,他和陈舒义一样,感同身受。
没确诊吧?
不好说。陈舒义顿了顿,又道,年纪大了,这也没办法。
陈舒义不大背后说这些,杨钊却从他声气里听出不对,问,幼莲那边呢?
陈舒义知他听出来了,只道,幼莲家不大高兴,治,就是花钱,治不了,就是耗时间。
杨钊不解,不治怎么耗时间?
陈舒义道,他家那边还是老一套,如果妈妈不在了,要等三年,幼莲本来就比他大。
杨钊不解,那先领个证,不是一样?
陈舒义没答话。杨钊一时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却见陈舒义把挂在门上衣服收了,拎着袋子推门出来,在水池洗着手道,是一样,就是有些人好面子,有些人好里子,讲不通。
杨钊明白了,陈舒义这话,也是感同身受。
他想说点什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着镜子里陈舒义垂在额前的短发,突然觉得,如果这时候聂华拿相机来拍,会不会也拍到一个不一样的陈舒义?
他不敢想下去。
李松云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断断续续,给陈舒义和叶宝生量身抠了三出戏。
最后他们连着响排了一次,台下只有李松云一个观众。
结束时,这唯一的观众起立鼓掌。掌声在空荡荡的表演区里回响,他们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陈舒义甩了水袖,深深拜下去,就像一次真正的谢幕。
聂华偷偷告诉陈舒义,那天我开车送李老师回家,李老师说,他教了那么些学生,没有几个能“出来”的,要是你早一步……这是真心话,他不敢当着你面说。
陈舒义嘴唇抖了一抖。
聂华道,还有,他让我带话给你们两个,你学得太像他了,到顶了,这不是好事,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他的戏在身上,不要怕。
陈舒义颤声道,我知道。
聂华看了看舞台另一侧的叶宝生,道,宝生,李老师说他太入戏了,要出来一些才好,宁可戏差一筹,不能把人搭进去了,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聂华建议他们想办法联系个剧场,开一个专场。
陈舒义觉得太张扬不好,和处里商量了,决定就在祥园。
杨钊看着他们忙,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找聂华选了一批这几年的照片,自己写了文案,自己找人设计,自己出钱,印了五百份宣传册,送到了祥园。
他忘不了陈舒义翻着那一堆小册子的表情,就和那天下午,站在老戏台上,扯着那件旧褶子往身上比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是祥园的开始到现在,他们的所有的故事。
演出当天全发空了,一本没有剩。
这看起来像个大事件,每一个人都很高兴,每一个人都忘不了。但对于后来的一切,似乎并无影响。他们彼时并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
只除了一件,有个非常斯文的中年人自己到后台来,没什么架子,递了名片,他们发现竟然是北京一个很有名的艺术沙龙老总,名叫徐子川。
那天李松云和钱薇都来了,毫不避嫌。而当时徐子川还没有离婚。
那天晚上杨钊醉了。
吃完官面上的饭,他们几个又去别的地方续摊。
觥筹交错间,杨钊特别感慨,酸道,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是特别高兴,人生百年,有这么一遭相会,值了。
聂华白他一眼,你活够了,我还没活够,我还等着拍祥园艺术家从艺一百周年纪念大会。
杨钊冷笑道,一百年,那会儿说不定相机都淘汰了,光动动眼球就拍了。
有人笑道,现在网上不是流行一种段子,叫什么,九十岁体。
聂华要开车,是当晚唯一一个清醒的人,掰着手指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别人我不清楚,老杨我知道,到时候,肯定是叫他起来批评掐架,也掐不动了,叫他吹笛子,也吹不动了,一听说舒义从艺纪念大会,马上叫人扶他起来试试。
杨钊酒品尚好,也没人灌他,纯粹是心情好,又有点感慨,自斟自饮,只是舌头有点大,回敬道,你……呢,肯定是叫你拍祥园一百年,也拍不动了,叫你……拍纪念……李老师大会,也拍不动了,一见你媳妇拿着个……三脚架进来,马上叫人扶你起来……试试。
叶宝生那天兴致也还不错,笑道,不对啊,相机不是淘汰了么,还要三脚架干什么?
杨钊道,这……这你就不懂了,定情信物,姻缘……一线牵……
叶宝生摇头道,那也不对啊,找牵线的,该把那天打老杨的醉汉找来,问问他到底是哪个单位的。
这个段子大家乐此不疲。幼莲本来困得靠在叶宝生肩上,一下笑得差点从凳子上翻下去。
聂华也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信口就道,管他哪个单位,他牵的又不是我俩的线,明明是老杨和……
众人没听懂,纷纷问什么。聂华掐断了不答,杨钊癫,问了一圈,终于想起来调戏陈舒义不要钱,义哥,义哥,来来,快八一八老杨。
这才发现陈舒义一直没说话。
没怎么喝酒,却作手托香腮状,头已经快要滑到桌子下面去了。为了这一场,绷了太多天了。
聂华便道,累成这样了,明天周日,也早点回去歇吧。
杨钊一站起来,打了个趔趄,赶紧扶着桌子。众人大笑,老杨醉了醉了。
聂华怒道,你最远,一会儿敢吐我车上试试!
陈舒义揉着眼睛道,我最近,去我那凑合算了,别真吐你车上。
聂华顺口就骂,你倒胆子大!
陈舒义笑道,大不了拖地,总比洗车简单呀。
聂华也知道自己嘴上把门的今天放假了,握拳敲了敲下巴。
杨钊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醉了。
陈舒义说酒劲没过去,不让他乱动,泡了糖茶,命令他坐着。又找了套睡衣牙刷丢给他,自己先去洗澡。
实在是累狠了,没和他客气,出来一句话没有,倒头就睡了。
杨钊倒是清醒了,洗完出来。关了灯,坐在他旁边的床上。
杨钊觉得自己没醉,聂华骂陈舒义胆子大,他听得清清楚楚。
我能把他怎么样。
杨钊有点赌气地想,人其实也累得慌,神经却有点病态的兴奋。
摔我个跟头,手都不抬。
黑暗里,他扭头去看陈舒义,枕着一条胳膊,呼吸沉沉,睡死了。说实话,他看不清,并不觉得特别好看,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睡着的陈舒义和醒着差不多,周身一股冷气,安安静静的,莫名其妙地让人很舒服,很安心。
可陈舒义要是自己愿意呢?
这个想法沾了点邪火。
杨钊伸手去撩陈舒义的头发,从额头眉心,小生勾桥子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顺着耳后滑下去,碰到他头颈后面,突然停住了。
杨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杨钊吐了口气,一手轻轻推着他的头,另一手帮他把枕着的手臂扳正了,放在身前。又坐了一会儿,躺下睡了。
陈舒义在黑暗中睁开眼,复又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