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八(1 / 1)
叶宝生说他妈妈做了穿刺,是个纤维瘤。
杨钊也病了。不是什么大病,换季照例的风热,一年一次。
久病成医,差不多时间到了,哪天回家觉得后脑有点重,就知道要来了。运气不好,还要打电话请个假。在家多烧两壶水,熏点醋,冲点柴胡冲剂,裹着毯子攥着纸巾,小小音量放一张碟,靠在床头,看看外面,昏昏沉沉睡过去。
醒来音响里还在唱,这病儿何曾禁害,这病儿好难担待,这病儿似风前败叶,这病儿好似雨后花羞态哎哎哎。
他被雷得一脸血,发现手机也在唱,赶紧爬起来关音响,接起来,是陈舒义。
老杨啊,你学妹那个采访,能不能往后推一推,或者去和宝生他们聊,我有事情,不在。
祥园的演出稍微有点轰动,九龙口上开八了第一帖,媒体也陆陆续续来收割选题。杨钊母校有个女孩子在一家时尚杂志社实习,不知道怎么七弯八绕找上了他,想采访陈舒义。陈舒义冷惯了,这些事怵倒不怵,就是对着人说不上三句话。杨钊两边打好了预防针,本来说好周末一起去祥园。
不急,怎么了?
陈舒义沉默了一下,道,我爸爸可能不是太好,赶着回家一趟,明天的飞机。
杨钊去祥园的时候,表演区开着,叶宝生和小师妹在台上踏戏。台下面只坐了一个人。
他和学妹说好了,等陈舒义回来再采访,本也没别的事,只是这么几年下来,周末得闲就抽半天过去泡着,从来不嫌远,已经变成了习惯。
进去以后,楼前廊下,总能撞见熟面孔,他便知道这样的人不止他一个。他们都不孤单。
台上两个正眼也没瞧他,不客气。演员不怕人看,越多人看越来劲。反正也没人偷他们的艺。
杨钊慢慢沿着边上绕过去,抱着手臂。台下那人转过脸来看他,他余光瞥了一眼,觉得没见过,便也不理。
他前边拣了个座要坐,听得一声唤,是小杨吗。
声音挺高。台上小师妹嗓子一哆嗦,“扑哧”笑出来。
他比陈舒义他们不过大个三五岁,却是人都喊他老杨。
杨钊认真看了那人一会,试探地道,丁师傅?
丁跃进黑瘦了些,没大变化。
穿了条迷彩裤,脚边摆着个布袋。
可好几年没看见你了。
杨钊道,是,丁师傅还好?
丁跃进一笑,依然有点妩媚的那种,托福托福,还好,你呢,还唱不唱戏?
不唱了,就看看,吹吹笛子。
丁跃进皱眉道,可惜了,当年都说你像陈正薇,不唱了?现在哪里上班?
杨钊只得寒暄寒暄,问他,怎么今天来这里了?
丁跃进道,你经常来?我听人说,李松云有个私房弟子在这里。
杨钊听这话不伦不类,要是外面真这样传,不一定是什么好话,只道,是李松云教过的一个学生,唱得不错,今天好像不在。
丁跃进问,你认识?
杨钊道,见过几次。
丁跃进叹道,现在内行外行,新人一茬一茬的,老了,都不认识了。
又看看他道,你都这么大了,当年小孩子一样呢,结婚了没有?
杨钊道,现在都不急。
丁跃进道,怎么不急,对象呢?
杨钊脾气本来不坏,心里却开始爆粗,这个老同性恋,三姑六婆一样,还他大爷的管别人找不找对象。嘴上只道,也没有着落,丁师傅你先坐,那个我朋友,过来看看他。
叶宝生有眼色,打手势唤他去后面。
杨钊不再理他,丢他一个人在座位里。
义哥他爸爸没有几天了,说是转移了,骨髓抑制。
杨钊叹道,年纪大,没有办法,不太痛苦就好。
叶宝生道,他兄弟姐妹多,还好一点。
杨钊知道,只是向来不太能想象一堆兄弟姐妹中的陈舒义。
叶宝生看看外面,低声道,这次回去,估计就把他自己的事一起解决了。
杨钊吓了一跳,不能这样快吧?
叶宝生摇摇头,家里现没空管他这个,只说李老师调他迟迟调不动,酒也不办,人也过不来,没法和那边交待;那边一看,亲家公倒了,更没法办,兄弟姐妹多,他也分不着什么,不乐意了,岂不是正好。
杨钊道,他自己说的?
叶宝生道,我七耳朵八耳朵听的,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杨钊脱口而出,这个陈舒义真是。
叶宝生看他,赞同地道,义哥这么老实个人,这还真是厉害,看不出来。
杨钊道,都是逼的。
叶宝生道,你们也不容易。
杨钊看叶宝生气色,没前阵子那么差了,但依然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安慰他道,你也放宽点心,老人家,尽人事,听天命了,你和幼莲日子还长,不要为这些自己先伤和气。
叶宝生“嗯”了一声,眉仍蹙着。
杨钊笑道,有没打算领证?
叶宝生答,下个月,等我妈先开胸看看,说是不要我回去,总有点不放心。
杨钊道,纤维瘤好不好做?实在不行过来做,我是不懂,我哥哥有朋友在人民医院,可以问问。
叶宝生摇摇头,要真是纤维瘤,问题不大。
杨钊心里咯噔一下,怎么还是“要真是”,但看他脸色不好看,没再问下去。
叶宝生出了口气,道,还有个事,你记不记得上次那徐子川?
杨钊奇道,记得,怎么?
叶宝生道,他人怎么样?
杨钊挠头,这怎么清楚,山高皇帝远的。
叶宝生低声道,我听义哥说,请薇姐去他那个沙龙做了好几次讲座了。
杨钊一惊,他有老婆没有?
叶宝生一脸“你不要这么直白”,据说离了,带着个儿子在国外。
杨钊极力回忆,上次看着还行,不像做生意的,蛮有风度,不拿三撇四的。
叶宝生叹道,是文化人不错,我也就说说,未必坏事,薇姐她现在,在团里排不上多少场次了,李老师去敲边鼓,也不管用。
杨钊半晌点头道,是。
那天离开的时候,杨钊看到丁跃进还坐在那里,背佝偻着,像枚逗号。
他并不嫌恶丁跃进,也觉得无甚必要同情他,看到他来了祥园,却觉得莫名其妙地不舒服。
就像自己的过去贸然闯入了现在,仿佛让他看到了不愿见的一种未来。
陈舒义去了十天,送完父亲的终。
回来缓了几天,杨钊带着学妹过去找他。
进了祥园的门,他不知为什么有点忐忑。小姑娘笑道,学长,你为什么好像比我还紧张。
现在的小孩啊。杨钊默默望天,答道,他是真的不爱讲话,比较冷,你不知道,我怕冷场。
小姑娘嘴甜,也比较直白,道,没关系,见过人就能写。
陈舒义倒真是这样的,见过人,就忘不了。
正打算往宣传处办公室去,楼上有人咳了一声。
杨钊抬头,一手遮着太阳,陈舒义就站在他们第一次晾戏服的那个旧戏台上。
身后又是两架子衣裳,桃红柳绿的,温柔地笑着。
他有点恍惚。仿佛所有的一切又退回到几年以前,退回到他们开始的地方。
送学妹出去的时候,小姑娘头顶冒着一串串桃心道,陈老师一点也不冷啊,人很帅,又很好。
杨钊只得道,他今天超常发挥。
他回了祥园,看到陈舒义穿着水袖,侧身站在表演区的舞台上,揣着双手,出神地想着什么。杨钊什么也没有问,没有说,找了一个位置坐下。看着他。
透明的阳光落在他们之间的花砖地上。杨钊心里的疙瘩好像舒开了一点,他想起第一次见到,不,认识陈舒义时,就是这样,简简单单,没有什么可回忆的。他不是票友,不是帮闲批评家,陈舒义也不是艺术家,不是冷板凳上李松云的私房弟子,只是一个看戏的,和一个唱戏的。
陈舒义不会是丁跃进,他也不会是丁跃进。票友把这条线弄混了,而他们之间的这条线清清楚楚。
过去再次闯入了现在,而这现在,就是他惟愿长久的未来。
后来,杨钊从来没有问过陈舒义,他自己的事是不是解决了;后来,他发现陈舒义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得非常好,完全不用人操心,也从来不瞒他们。
至于别人的事,唱戏的人,从很小的时候,便学着将真作假,弄假成真,有什么事,想要瞒过他们,其实是很难的,只是他们比任何人都不愿意说破。因为说破了,戏就唱不下去了。
叶宝生是这样。陈舒义其实也是这样。
叶宝生的家里对他撒了谎,他妈妈是肺癌中期。怕说破了,幼莲不肯结婚,更怕说破了,宝生就没法不说破。
叶宝生自己自然心里有数,但他什么也没说。幼莲多少看出来了,反过来安慰他,没有关系,不管是什么,不过一张纸,先去领了,还能怎么样。
叶宝生道,你等我回去一趟,弄清楚了,不管是不是,回来再领。不能让他们觉得,骗着我,又去骗着你。
回来的时候坐的夜车,出了车站,还没有打到出租,撞上了一个醉驾的司机。
没有人知道,家人是否对他承认了,也没有人知道,他回来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要唱戏,要看戏,都不能说破,不能较真。叶宝生学了二十年戏,最后出了一回戏,较了一回真,过犹不及。
叶宝生的灵堂没有播哀乐,放着很慢很低的《哭皇天》。四壁挂着聂华拍的剧照,放大了的,粉墨背后的,喜怒哀乐都在戏里的叶宝生。
正中的挽联是杨钊拟的:
月碎一瓢春江,那知再无优孟;
珠沉三千弱水,长念谁似新磨。
叶宝生是一个演员。人人都是演员,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