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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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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舒义倒了杯热水给他,自己出去洗脸换衣服。

收拾停当回来,坐在他对面,好像带了点笑,等他说话。

杨钊心里有点乱,当然不是生气,这事倒是陈舒义见机快。工作人员,不能和游客动手;那人要是打了陈舒义,比打了他麻烦,多半也没有那个胆子;那会儿要拉架,只能摔他一下,他是自己人,先摔十块钱的,没关系。

何况陈舒义没真下狠手,那一下子不轻,不托他一把,直接一个屁股坐子,换谁都半天站不起来。陈舒义说学戏的时候小翻能连翻十八个,不是假的,平时看不出来。

但杨钊突然不想和他说话。

平日不用说话的都是陈舒义,多看几眼,杨钊什么都招了。但今天杨钊就是想赌个气。

沉默,大眼瞪小眼。陈舒义终于温柔地投降,没摔着吧。

杨钊梗着道,没事。

陈舒义笑道,你好久不来,一来就撞见耍酒疯的。

杨钊道,也没多久。

陈舒义道,我回来还没见过,华哥说挺忙的。

杨钊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舒义似乎算了一算,道,早回来了。

杨钊无话。陈舒义起身道,外面差不多完了,要不要出去。

杨钊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手已经扯住了他衣角。

陈舒义微微惊讶,问,怎么?

杨钊自己也惊讶了一下,甩了手,仍是没说话。

陈舒义看看外面,去推了一下门,又坐回来,问,怎么了。

杨钊只问,家里都还好吧。

陈舒义答,挺好。

杨钊又不说话了。

陈舒义明白了,问,宝生和你说什么了?

他这是特殊疑问句,杨钊却只当作一般疑问句,答道,是。

陈舒义又看了看外面,低声道,这个事,不好讲,我当你懂的。

杨钊一听,有点火大,不好发作,我不大懂,你讲我听听。

陈舒义仍然心平气和,什么不懂?

杨钊口气都不好了,是个什么人?

陈舒义认真道,我婶婶的姨妈的外孙女。

……

杨钊气都要被他憋回去了,问,你怎么找上的。

陈舒义叹口气,道,你家大城市的,是不懂,我家那边多得很,想要个非农户口。

杨钊道,图户口,然后呢?

陈舒义道,你也知道,我爸爸那个胃,去年切了一次,今年暂时问题不大,就是一直想我这个事。我也和那边说好了,就是这么个意思,她也不是很着急。

杨钊道,那边也不要别的,也不要跟过来办酒?

陈舒义道,是那边先找的我,我一开始说不可以,我都不在家。那边说没关系,不在家正好,反正只是个样子。

就连讲这种事都是云淡风轻的,杨钊一下没脾气了,又问,那总要和家里讲的,你和家里怎么讲?

陈舒义这下才真被他问急了,又看看外面,压了极低的声音道,我说,李老师正想调我去他们团,我户口在家,这边也不知道,现在就说了,过来办,也没什么好处,等到了新单位,再办才合算。

杨钊捶他道,你还真敢讲,我都不知道你这么会扯!扯得和真的一样!

陈舒义有点无奈地笑,有什么办法。

杨钊完完全全甘拜下风,看看陈舒义,不像有一句假的,心里竟然又有点高兴,又有点害怕。

陈舒义道,我知道你们担心,就是这事不好讲。

杨钊听了,不知怎么地很受用,嘴上却赌气道,主要是你这人太老实,我跟你讲,不要觉得农村女孩子就单纯,人这个东西,看到好处,都知道削尖脑袋的,你扯得和真的一样,回头人家看你是金龟婿,赖上你不走了。

陈舒义脸一下红了,什么金龟不金龟,房租都交不起了。

唱戏的心理素质都比较硬,陈舒义再老实,杨钊居然还是头一次看见他脸红,心情有点好,顺口调戏道,不怕,交不起,去哥那里住。

陈舒义没理他,起身去把办公室门开了,笑道,咱出去吧,晚上请你吃饭。

杨钊问,什么题目?

陈舒义拱拱手,刚才摔了你一下,给你赔礼道歉。

杨钊也拱手,该我请你,谢谢你手下留情,不杀之恩。

陈舒义走回来,按了他手道,是有正经事麻烦你,你笛子还能不能吹?

杨钊奇道,干什么?

陈舒义低声道,我有个私活,本来想叫幼莲,听说这几天和宝生别扭了,不好开口。

杨钊忍不住八卦,他们怎么了?

陈舒义一脸“你重点错了”,叹道,刚刚住在一起,总有点小矛盾,不要紧的。

杨钊才惊觉楼歪了,把脸一抹,正经道,吹什么笛子?

陈舒义道,我唱夜景,就两个牌子,随便吹吹,可不可以?

陈舒义要是说二十个、二百个牌子,杨钊大概也会说可以。

所谓夜景、实景、花园戏云云,自然是忽悠之一种。陈舒义接的活,是个香港专家团来访问,晚上景区包场,弄点各种花头。要是按杨钊原先的脾气,肯定被他吐个体无完肤。

但是今天不一样,一来陈舒义安民告示了,唱戏的老板不是老板,穷,就算坐冷板凳,也要吃饭,两个牌子唱唱,千儿八百,他没追求,也觉得不犯什么忌讳;二来——杨钊他老人家乐意。

杨钊笛子其实没丢过,状态不差,反正他觉得对面也听不出来。还有个弹琵琶说书的小姑娘,也是和他们一起来的,书场要在个阁楼上现摆,陈舒义自己唱完就去帮她张罗。杨钊要帮忙,还被人嫌不懂,只好在外面亭子里坐着,有点无聊,看陈舒义影子在花窗上晃来晃去。

临水几树深浅不一的碧桃花,影子沉沉落在池里,细细的花瓣在水面上轻轻荡着,彼此分开,又粘回一起。此时此地其实是很优雅的,杨钊心里突然就有点柔软。

别打景观灯,咱秉烛夜游;陈舒义也别急火火地卸妆搬桌子,就过来坐着,随便他想唱点什么,自己吹笛子,多好。可惜,不如意者常八*九,世间好物不坚牢,世间安得双全法……

结果冒出个男孩子,来找他搭话。

看着不到二十,黑黑瘦瘦,戴个黑框眼镜,很重的口音,大概是专家的小孩。

你们是哪个剧团的?

杨钊愣了愣,道,不是剧团的,我们是朋友,业余来打工。

刚才那个小生,好像李松云。

杨钊吓了一跳,你看戏?

我在学校学过。

杨钊一想,香港人,倒不奇怪,答他道,你很厉害,他和李松云学过,你都唱什么戏,也唱小生吗?

小孩答,昆曲正旦,京剧梅派青衣。

哦?那嗓子很好了。

聊了聊,倒挺投契。长江后浪推前浪,杨钊心里默默感叹,看看他,挺眼熟,灯火昏暗,这个轮廓,简直和当年票房里的他一个范儿。十几年,兜兜转转,莫名其妙遇见了,找老了的自己说说话儿。

远远听见琵琶响了两声,陈舒义在楼上探出身子,将窗子关了,声音挤成了一丝丝,几不可闻。

杨钊问他,你要不要唱?

小孩想了半天,道,刺虎,忒忒令,其他的我不熟。

银台上煌煌地凤烛燉,金猊内袅袅地香烟喷,恁道一夜夫妻百日恩,试问那三生石上可有良缘分。

杨钊停了笛子。一阵风来。

小孩询问地看他。杨钊示意他看外面,淡绿的景观灯光束里,桃花瓣纷纷扬扬地飘下来。

小孩惊喜地叹了一声。杨钊低头看着槛外半池的花瓣,道,有点高了,我笛子也不大好。

小孩笑道,你好谦虚,我不唱了,你朋友听见要笑了。

杨钊摆手,他不会笑你。

他却不肯再唱,像是不好意思,他过来了,我走了。

杨钊一转眼,就没了影。

陈舒义过来坐下,你自己在这里吹?

杨钊道,刚才有个男孩子,懂戏,聊聊天,还唱了两句。

陈舒义笑道,吹得比人家唱的还好听。

杨钊奇道,起得挺高,没听见?

陈舒义淡淡道,可能没注意。

杨钊突然背后有点凉,见鬼了这是。

陈舒义有点累了,翻身趴在美人靠上,望着花树笑道,鬼都被你吹跑了。

他则待,流苏帐暖洞房春,高堂月满巫山近,恁便逗上了蓝桥几层。

还只怕,飘飘渺渺的波涛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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