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四章（1 / 1）

京城五里，中军大帐。

帐篷的四角都仔细地牢牢压好。隔开一点距离，帐篷里摆了一圈炭火，每盆旁边都放了一盆水，防止炭火烧的太多带来的干燥。大帐两旁的风灯亮着，火苗在里面静静的跳跃，燃烧，释放光明和热量。厚重的门帘半卷半垂，刚好挡住了外人的窥探，凛冽的寒风和同行士兵的喧闹声和想家的叹息声。这里和外面似乎是被隔绝的两个世界。

近乎静谧的大帐中胤祯着一身轻甲盘膝坐在帅位上，拿着一块白布擦拭着置于膝上的佩剑。三尺青锋，宽厚坚固的剑身，极薄的剑刃。剑刃在灯火的映照下折射出凛冽的寒光，仿佛传说中的白虹划破日月，又好像毒蛇觅食时毒牙泛出的寒光。

胤祯低着头慢慢的拭剑，阴影掩去了他和他的佩剑一样冰冷又狠厉的目光，整个人如同隐身在黑暗中，只等待扑杀猎物的凶兽。多年的战场杀伐，把他从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阿哥生生磨砺成杀伐无数，身经百战却不曾有败绩的大将军王，一个杀孽无数甚至无人敢和他对视的绝世凶器。胤祯甚至担心自己一身洗不去的血腥气会不会吓到八哥。

擦拭着剑，想到胤禩，胤祯慢慢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温暖，欣喜，天真又包含无尽思念的笑容，渐渐想得出了神。

说起来，那时，也是冬天呢……

究竟是三岁还是四岁已经记不清了，总之是他还很小，胤禩也不大的时候。当时他好像因为什么事和十三吵了起来，两只小包子滚成了一团。然后，四哥来了，训斥了自己，安慰了十三，抱着哭个不停的十三回去了。胤祯看到四哥一脸宠溺的表情和十三说笑，十三终于从委委屈屈的样子变成了一只笑开口的小包子。他看着两人的身影远去，终于忍不住坐在雪地里嚎啕大哭起来，身后跪着的是一群不敢上前的小宫女和小太监。

再然后，就是八哥出现，看了他一会儿后，把他拽起来，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惠妃娘娘那里赏赐下的糖果。

那时八哥低头看着他，他也抬头注视着八哥。那时八哥还不受宠，穿着洗了太多回，颜色有点暗淡的阿哥常服，身上没有任何配饰，身边只跟着高明一个瘦瘦小小唯唯诺诺的小太监，就连八哥给他的那块糖，也是难得惠妃娘娘想起他来，好不容易得到的赏赐。至于每月的份例，早就不知被哪个克扣了去。

但即使如此，胤禩脸上的笑容却是极温柔的。

四哥只会忽视他，避开他，他们最近的接触不过是他与十三打架时，四哥训斥他却维护十三。额娘只会抱着死去的六哥的衣服整日哭泣，额娘最常对他做的事是用长长的猩红的指甲掐着他的肩膀，一遍遍地对他说：你要赢过你四哥，你要让胤禛跟佟佳氏给你六哥偿命！”只有八哥，八哥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对他露出那样温柔笑容的人，而在他之后的生命里，他也再没有找到比八哥笑得更加温柔更加好看的人。

……其实，他应该满足的。有这么个人在，他便应该满足了。

但是，当他看见胤禩和九哥十哥相处时，他才终于明白，真正的温柔到底是什么。那天，八哥不过是看他哭的可怜或是照顾九哥十哥产生了习惯才顺手照顾他的，和照顾路边的小猫小狗花花草草没什么区别。更坏的可能是，八哥根本是故意接近自己，为了让自己成为他夺嫡的助力才会对自己温柔。

所以，他不甘心。他想要胤禩真正的温柔。他只是远远看见，便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宠溺，温暖的幸福的让人愿意沉浸其中，哪怕就此融化。

后来他加入八爷党，为了八哥又是挨板子又是乔装出塞。包括请缨抚远大将军，他为的不过是八哥有朝一日能拿真心对他罢了。

从那年冬天起，他的毕生所求，就唯八哥胤禩而已。

胤祯受封大将军王出征的那一天胤禩并没有来送他。那时胤禩患着风寒，只在城墙上勉强撑过了出征仪式就回去了，最后送他出京城十里的就只有九哥十哥和应付差事的四哥。胤祯坐在马背上回头看着渐渐模糊的京城，想着分别时八哥虚弱消瘦的样子，在心中暗暗发誓。

——总有一日，他一定要凯旋归来。等他归来时，他一定要得到八哥。

而现在，终于，京城就在他眼前了。

胤祯围住京城已有几日了，他时常向经过的商贩买些粮草，只要他一天不明说自己是来逼宫谋反的，四哥就一天不能禁止商贩卖粮草给这些战胜归来的英雄。至于那些商贩，哪个不是争着巴结他，不用他开口就把价钱降到了最低，有的甚至连舟车运费都抹去，赔本卖给他。虽然，胤祯明白，只要八哥还掌握着江南，粮草银钱就绝对短不了他。但胤祯还是想用自己的力量打下京城。没错，他想要为八哥亲手打下京城。

胤祯抬起头注视着京城的方向，目光锐利的好像刺穿了帷帐，风雨，夜色和城墙，直接刺到养心殿的明黄龙椅上。胤祯眼中的杀意明显的几乎能凝结成寒冰利剑，然而，在那冰层下的幽深瞳孔中，却跳动正浓烈的神情和憧憬。

……等到我把天下亲自捧到你的面前，八哥，你可愿真正看弟弟一次？

只一眼，一个微笑，便足以让我此生无憾。

胤祯正想着，帐外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后，卷帘被掀开，胤祯的一个亲兵走进来，跪到地上报告说：“乞禀元帅，八王爷廉亲王在营外求见！”

“什么！！八哥来了！！”胤祯瞬间站起来，连撞到了帅案都顾不上，喜形于色道：“快，随我去迎接八哥。”说完，就急急忙忙地跑出去，身后还跟着二十几个亲兵。

“八哥！！”

胤祯远远就看到一个人站在大营外的胤禩。胤禩穿着一身湖蓝的便服，领口袖口都滚着一圈黑色的毛皮，更衬得他面容白皙温润如玉。昨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雪，胤禩静静站在雪地上，也许是有些嫌冷，胤禩把领子立到最高，尖尖的下巴刚好没进那圈绒毛中，不时呼出一口白色的雾气。

胤禩听到声音，抬头看到跑过来的胤祯。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笑起来，张开手臂接住扑过来的胤祯。胤禩被撞的退后一步，但还是和许久没见的弟弟紧紧的拥抱着。他拍了拍弟弟结实健壮的脊背，心中即是欣慰又是怀念。“你在外多年，八哥一直担心你吃不消，现在却已变成英武的男子汉了，这样很好。我很高兴。”

“……弟弟自然是好，八哥却是瘦了。”感受着怀着没有几斤几两的人，胤祯抑制不住的心疼。风吹动火苗晃啊晃的，胤祯突然松开胤禩，转而拉过胤禩冰凉的手牢牢攥在掌心，拉着他急急地往营里走去。

“外面天气太冷，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办？八哥，我们还是回去再说吧！”胤祯一边拉着胤禩一边担忧的碎碎念道：“八哥怎么一个人骑马来？怎么说也该带几个户卫的。天这么黑，万一遇到劫匪了怎么办？高明怎么也没跟着伺候？八哥你……要多多注意身体啊。”

胤禩被他拖着，脸上一直是无奈但又宠溺的表情。“没事的，我一个人了才会不显眼些，再说，”胤禩轻轻的笑起来，“京城外面是你，哥哥还有什么好担心害怕的吗？”

胤祯听到胤禩这么说，不禁脸红了一下，还好天色很黑不会被人看见。而当他们走到大帐外面时，胤祯脸上的热度已经退下来了。

胤祯撩起门帘把胤禩让进去，亲自为他掸去被风卷到领子上衣服上的细小雪花。帅帐里铺着柔软洁白的羊绒地毯，胤祯撞到的帅案已被亲兵扶了起来。胤祯拉着胤禩，笑着强行把他按到帅位上坐下，又叫人多加了几盆炭火，把整个帅帐弄得温暖如春亮如白昼才消停了一下，盘膝席地坐到了胤禩身边，吩咐道：“叫人设宴！好酒好菜都拿上来，今日和八哥重逢，我要与八哥开怀畅饮，不醉无归！”

“八哥。”胤祯坐在地毯上微微抬着头，眼睛晶亮晶亮的看着胤禩。那里面有激动，有欣喜，有思念，还有深深的担忧。他犹豫了一下，忐忑又关切的问道：“这些年，八哥过得好吗？老四他……有没有折腾你？”说到这里，眼神又变成了自责。“我一直很担心八哥，这么重要的几年我却不在八哥的身边，我还真是没用。”

听着弟弟窝心的话，胤禩借着灯光，才第一次仔细打量着三年多未见的弟弟。边境的风沙和战场的杀伐在他脸上勾勒出冷峻坚韧的俊朗线条，整个人散发着骁勇又霸道的气息，年轻的眼里仍刻着明亮的嚣张和桀骜。只是，在看向他时，胤祯会收敛起全部的戾气，在他面前，胤祯永远是一副真诚顺从又乖巧的样子。

少年英俊，功名赫赫，身世显贵。

十四这次回京后会有很多待字闺阁的小姐偷偷思念向往吧？胤禩看着已经从少年转变为男人的弟弟，眉眼间尽是温柔，然而笑着笑着，胤禩的心底却渐渐泛起苦涩来。

胤禩伸手揉了揉胤祯的头，唇边笑容宽慰而包容。“怎么说起傻话来了？若没有你，我这几年如何过得安稳？”

正说话间，酒席菜肴陆续摆了上来。胤祯挥退了所有人，只和胤禩呆在帅帐中。胤禩借机岔开话题，和胤祯一边吃菜一边互相说起这几年的经历，一时间也相谈甚欢。

谈着谈着，慢慢的就谈到了胤祯包围京城这件事。

胤禩三指指尖扣住酒杯，仿若不经意般垂眸问：“十四，你和胤禛身份相当，这次率兵回京，是想要那个位置吗？”

“不是！我没有！”胤祯听了胤禩的话似乎有些着急，连忙抬起头，急切的辩解道：“八哥，十四绝无此意！我只是看不惯老四坐那个位置！那个位置，那个位置只有八哥配坐，这个天下只有八哥才配拥有！”

胤祯目光灼灼的凝视胤禩，眼中的感情复杂，热烈，真诚，好像时刻准备着为眼前的这个人豁出一切，燃烧自我。

“我想把八哥一直想要的东西送给八哥。”胤祯忽然笑了笑，道：“而我，我只想要给八哥做一辈子的大将军王。”

……我愿意把你推上神坛，我愿意为你夺得江山，我愿意成就你一世英名，我甚至愿意为你守护边疆，永保四方安宁，海清河晏。

只要，你愿意真正看我一眼。

胤禩不禁动容，也止不住心惊。

平复了一下心情，胤禩拿过胤祯喝空的酒杯，亲自执壶为他斟满，塞到胤祯手里，又为自己倒满了酒。

“我一路能走到今日，皆仗你和小九小十扶持之功。这一杯，八哥先干为敬！”

胤禩双手执杯，向着胤祯深深一拜后，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