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三章（1 / 1）
养心殿偏殿中，戴铎一手拿盖，一手托杯，怔怔地看着已凉透的茶水。忽然，一向以清雅自诩的人把杯盖往杯子上重重一扣，发出“铛”的一声，心烦意乱的道：“隆大人，您不转了成吗！在下头晕。”
”我，唉！我这不是心烦嘛！”隆科多背着手在殿外的石阶上来回踱步，他从两个时辰前就这样在戴铎面前团团转，寒冬腊月竟转了一身汗出来。
感情你烦我就不烦了？戴铎立起眉毛。“您就是把砖踩碎了我也想不出办法来。”
隆科多大步走进来夺过戴铎手中的茶水一口喝干，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知道，就这几天时间，就是把附近几城的男丁都召集起来也到不了七万，先不说这些士卒里没几个真正见过血的，就说年关将至，我们若大举征兵，恐怕不用十四王怎么逼，京城的人心就先慌了吧？
兵力相差如此悬殊，除非会撒豆成兵，不然哪儿有个打法？先帝当年还真是放了大权给十四王啊！”
“你以为我怕的是大将军王和他的十万大军？”戴铎抬起眼皮看了隆科多一眼，道：“只要四爷还是皇上，大将军王的兵再多也就是个叛臣贼子，京城的兵少虽少，但守城也能守得一些时日，总有办法跟他耗下去。我担心的是八王爷啊！想当年太子是多正统，又有多大的恩宠，可就这样，八王都能把太子扳下去，谁不知其智计无双？若不是先皇一心打击八王，四爷如何能轻易继承大统？但如今十四王把大势捧到八王面前，难道八王会轻易放弃这次机会吗？更何况，八王掌控的是鱼米富庶的江南一带，只要他在，十四王就不缺粮草金银，只要他动动手脚断了商路，京城就得天天吃卤水点豆腐！”
“八王若是不除，明年就等着换年号吧！”说道这里，戴铎嘲讽的勾了勾嘴角，看向隆科多，嗤笑。“可你看咱们爷的心思，哪里舍得伤着八爷半点？要是咱们擅自动手的话，恐怕八爷一根汗毛没掉，我们的人头就先落地了。”
隆科多沉默了一下，低低道：“若是真到了这步，在下是不会推迟辞的。毕竟……”毕竟，他还是胤禛的舅舅，……虽然，胤禛是个连亲兄弟都不会留手的人。隆科多苦笑了下，从来据小节者心慈手软者都是成不了大事的。除了皇上自己，其余人不过都是奴才而已。他为官数十年，该明白的他早就明白了。
“大人言重了，现在我们只需听皇上旨意行事便可，主子的意愿，不是我们可以妄自裁定的。”
两人正说话间，一个小太监低着头跑进来，道：“两位大人，皇上已醒了，请两位大人过去。”
两人皆是一喜，对视一眼，连忙向外走去。
隆科多和戴铎到时，胤祥正伏在胤禛的榻前，紧紧捏着胤禛的手，红着眼圈，声音哽咽。“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胤禛只着了一身中衣，他勉强倚着靠背，脸色苍白中透着些许灰暗，但神情却是极温和的。“都是做阿玛的人了，怎地还掉泪？四哥没事，以后可不许这般孩子气了。”
戴铎看着二人，却发现一直在胤禛身边伺候的苏培盛不知哪里去了，只留一个陌生的小太监低眉顺眼的站在胤禛身后。戴铎向来是细致人，面上不由带出几分疑惑来。
胤禛安抚了胤祥，抬头刚好看见戴铎的表情。他无力的笑了笑，在胤祥肩上轻拍了几下。“朕已叫苏培盛去宣允禩进宫了。”胤禛环视三人，接着道：“朕叫你们三人来，是有些事要和你们说……”
“王爷，皇上近日身上有些不好，说想要见您一面，廉亲王，请您随奴才进宫吧。”苏培盛心惊胆战的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胤禩的表情。想他堂堂一个总管太监，若是到了别处宣旨，哪家不是笑脸相迎再加上数不尽的好处？可唯独眼前这位爷是他万万不敢得罪的。
“你说皇上身子不好了？”胤禩面上带笑，微微探着甚至俯视着苏培盛，忽然厉声喝道：“皇上乃万金之躯，怎地就不好了？圣上龙体也是你一个奴才可以随便议论的？！就凭你这句话，本王今日便可将你杖毙于此！来人啊！”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王爷饶命啊！”苏培盛被吓得“砰砰”连扣了两个响头，连忙道：“回王爷，皇上口谕如此，奴才不敢胡说，真的不敢胡说啊！”冷汗几乎淌成了小溪，苏培盛恨不得能趴着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皇上给他的旨意是带八爷进宫。只要进了宫，是想软禁要挟还是鸩杀以绝后患就都好下手了。可若是八爷真砍了他再当作根本没接到圣旨，以八爷的实力便是皇上也难动他。皇上的基业恐怕就断送在他的办事不利手中了。……若真是如此，他苏培盛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这么说来，是皇上自己说他抱恙而不是你散播谣言了？”胤禩缓和了语气，但那副轻飘飘，笑咪咪的样子偏更让人心里发怵。“也罢，即是圣旨，本王也只有遵旨。但，”胤禩看了看自己一身白衣，高深莫测的笑了下，开口道：“……但，本王母丧守孝，只恐晦气冲撞了皇上，苏公公可否容本王沐浴更衣，收拾妥当后再随公公进宫呢？”
“这……王爷思虑周详，奴才在此恭候就是。”答完这句话，苏培盛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净了，整个人软在那里动弹不得。虽然知道胤禩不可能轻易便随他进宫，他肯定是得等上许久，但不管怎么说，只要八爷肯答应，事情便还有转机。他也不算辜负了皇上的一番信任。
“如此，便谢过苏公公了。”胤禩说完便走，也不管趴在那里半天起不来的苏培盛，只是在踩到门口槛时，胤禩忽然回过头来，对守在屋里的小侍女吩咐道：“谷雨，清明，你们扶苏公公起来，茶水瓜果好生伺候着。怠慢了苏公公，本王唯你们是问。”
“爷，奴才伺候爷更衣吧。”高明跟着胤禩一路回了卧房，因为自家主子一路都没有说话，高明只得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必了，不过是权宜之计，你还真当爷打算进宫给老四当人质了？十四还在外面，又是这样的局面，我还能帮着老四或是拖十四后腿不成？亲疏远近，爷还是分得清的。我虽息了争权夺位的心思，但权位到了爷的面前，难道还要便宜别人吗？”胤禩目光扫过屋子，在门口那张榻上顿了顿，又不动声色的挪开，接着说道：“至于苏培盛，他爱等多久就让他等多久，总之，在胤禛退位或是十四退兵亦或是禁军攻破我的廉亲王府前，我是不打算进宫的。”
“那……爷现在是？”
“等惊蛰或是扶翼传消息回来。十四逼宫，雍正病重这两件事来得太快，怎么想都有些蹊跷。”胤禩轻轻皱了皱眉，心中有些担忧，但目光却始终幽深沉静。那是他历经两世而独有的持重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豁达。
正说话间，卧房的窗户突然被敲了三下，转头就看到一个人影笔直的静立在窗边。
“扶翼，进来。”
胤禩话音刚落，那个身影就从窗户直接翻了进来。单膝跪地落在地上，蒙着面，但仅露出的一双眼睛却坚韧又凌厉如刀。扶翼的额头上布满了一层薄汗，向来最沉稳的他，此时也可从他露出的那半张脸上窥视到仓皇的神色。
“查的怎么样了？十四那边是怎么回事？”
胤禩看着扶翼的样子心中便是一沉，已有了不好的预感。虽然有了准备，但听完扶翼的情报，饶是他心志坚定，也是一阵眩晕，惊的六神无主。要不是高明手疾眼快在后面托了胤禩一下，胤禩就是跌到地上也是说不定的。
“爷。”高明低低的叫了一声。
“……无事。”胤禩定了定神，又坐在那里反复思量了半天，终于扯过几张纸，草草的写了两封书信，用他随身携带的那块繁花缠枝的玉佩沾着印泥盖了印，封好后交给扶翼，道：“这两封信你务必亲自交到九爷十爷手里，除了惊蛰和逾辉跟着我，你和其他人全部听从九爷调配，若有什么意外，你等必须要护好九爷和十爷。明白了吗？”
“……是。”扶翼双手接过密信，扣了一个头，便隐去了身形。
胤禩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后脊背像刀削一般挺的笔直，他的目光冷漠的又落到那张矮榻上，口中吩咐道：“高明，给爷更衣，爷要进宫面圣！”
胤禩一身朝服出来时苏培盛正在嗑瓜子。他本以为至少会等到天亮，正在积攒能量准备打持久战来着，却不想廉亲王直接站到了他的面前催他进宫。苏培盛刚塞进去的瓜子直接从嘴角掉了出来。
苏培盛带着胤禩匆匆进了养心殿。刚进门，胤祥，戴铎和隆科多就盯了过来。胤禩完全无视了三人或是敌视或是别有意味的目光，直接走到离胤禛一臂的地方，一撩朝服下摆跪了下来，口中道：“臣请皇上万福金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八，你来了。”胤禛倚在靠背上半坐着，对着胤禩笑得很温和。“你能来，朕很高兴。”
胤禛转头看向站在床的一侧的胤祥，微微点了点头。胤祥犹豫了一下，然后垂下头，从袖中取出两卷明黄的龙纹卷轴，拿着它们走到了胤禩的身边。
“外面的形势如何，你我都清楚，也不必说了。朕叫你来是有另外的事情。”胤禛的声音恹恹的没什么气力，他直直注视着胤禩，说话说的很慢，反倒不见了平日里的严肃和强硬，显得格外的专注和真诚。磨平了棱角后，余下的是淡淡的疲惫，和平日里从不肯显露的柔软。
胤禩甚至以为他真的是在交代遗言的。
“小八，你可还记得你与朕的三年之约？如今三年已过了快要一半，朕却根本没有让你在三年期限到时接受朕的把握。一点都没有。”胤禛说道此处，面上不由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然后才接着说道：“朕现在这个样子，若是有什么意外，倒不如先做个了结。但是……”胤禛眼里好像又燃起了希望，炽热的跳动着。“……但是，三年之期毕竟还有一半，所以，朕应该还可以认为，朕仍有希望。所以，朕拟了两份圣旨想要交给你。”
“两份圣旨都是朕的旨意，无论最后你宣读的是哪份朕都不会后悔。”胤禛突然探出身子，伸手勾到了胤禩的肩膀。胤禛的脸色因病苍白，但却衬得他双眼格外明亮绚烂，直直的注视着谁时，好像能看进人的心底。胤禛啜含着笑容，道：“……所以，小八。朕将大清的江山托付给你了。”
胤祥把两份圣旨递给胤禩。胤禩双手接了过来，就在胤禛和三人的注视下，打开了其中一份。撇去一连串的废话不说，印入胤禩眼帘的是短短的一句话。
——朕禅位于和硕廉亲王，爱新觉罗●胤禩。
在这句话旁边，玉玺印下的印记鲜红如血，刺痛了他的眼睛，又刺入他的心底。他几乎不敢相信，他两世的夙愿就在这样的时间与场合下，如此轻易的交到了他的手里。
胤禩强忍着颤抖谢恩回府。那短短的一句话和一块印握在手上，如同一团烈火般，灼烧着他。掌心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