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1 / 1)
那日胤禛究竟做了怎样的决断只怕无人得知,只不过那天之后,两人间的相处在旁人眼中竟真带了些兄友弟恭君臣相谐的意味。至少雍正没有像前世一样大肆翦除他的势力,反而一样重用,对他这个半生的死敌竟也是和颜悦色,就算他在处理理藩院事务时故意露出一些纰漏来试探,胤禛也总是轻描淡写的揭过不提。朝中廉亲王一时间风头无两,就算是以最快的速度晋为怡亲王的胤祥也要被压下一头。
不过,胤禛越是如此,他便越觉得诡异。不单是胤禩,只要是知道些□□的人对皇帝的态度都会觉得诡异。胤禛虽是个能忍的性子,却偏偏也是个小心眼爱记仇的,如今他忍得越久,只怕发作出来时便会越狠。
想到胤禛前世的手段,胤禩只能越发小心戒备,督促手下人收敛势力和填平账目的动作不敢有丝毫放松,自己对雍正更是能避则避,刻意之下竟是真的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于是也就没有注意到胤禛在看他时眼中总带有考量和矛盾的意味。
理藩院的事其实并不多,也不甚重要,不过是与碧眼洋人和一些蒙古贵族打打交道罢了,对于上辈子就办的滴水不漏的廉亲王来说,如今更是手到擒来。于是每日办完事后,胤禩就会早早回家去陪两个弟弟和年龄尚小的一双儿女。
弘旺如今已有五岁了,正是活泼好动又开始知事理的时候,可爱的紧。上一世他忙于夺嫡争位,却是生生错过了,直至被圈禁后,他才真正有时间认真注视自己的儿子,可那时,他已在他不知不觉间长成开朗温和的少年了。虽然弘旺一直极为尊重和亲近他,可毕竟是他忽视了他,又连累了他。他是心疼的。
胤禩死时,弘旺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莫不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吗?可本该无忧的少年却硬生生被生活磨得满目霜尘。弘旺一个人,要多艰难才能在那个残酷的时代活下去,要多勇敢才能在世人的冷眼、奴才的苛待与帝王的打压下,仍对他说:“阿玛,我从不后悔做阿玛的孩子,弘旺永远只有一个阿玛,弘旺永远以阿玛为荣.......”
他不忍落泪。
人情冷暖,捧高踩低。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明白其中的艰辛与无奈。
胤禩宁可当年雍正帝赐死了弘旺,可雍正却偏要留他孤零零的在这寒冷人间,一点点的折磨。
......四哥啊四哥,但这一点,弟弟便服了你,我是真的不及你半分狠心啊!
......你还当真是恨我——恨我入骨啊!
胤禩看着眼前活泼爱笑的弘旺,想起最后只肯在他面前展露难得笑颜的少年,难过的同时更坚定了要护好他们的决心。
日子就在一面在理藩院打打交锋,一面担心被砸奏折被找麻烦,一面又在家逗孩子中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除夕。
大家都在孝中,往年的歌舞丝竹什么的是当然不能有的了,所以除夕那天大家只需在胤禛的带领下祭拜一下皇阿玛,再去向太后和各自的母妃请安,最后参加一个小型的家宴就可以了。
众位弟兄在皇阿玛灵前口不对心的赌咒发誓要对新帝一片忠心,大家精诚合作共侍天下,并且痛哭流涕了一番后,胤禛携众人去拜见太后。一会儿就能看见母妃了,兄弟们对此都感到很兴奋。唯一心情不好的,大概只有他和胤禛了。
胤禛是在苦恼怎样和太后相处,而胤禩却是想起了良妃。他记得额娘是在康熙五十一年病逝的,当时他巡幸塞外,听到消息后就晕了过去。而今重来,他本以为终于能好好孝顺陪伴额娘,谁想却在记忆中发现,今生的良妃卫氏在晋了妃位不久后就因病去世了。那个寂寞了一世的温柔女子终究在她年华正好时离开了这冰冷的宫闱。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他虽悲痛,可也明白日子总是要过下去,只是自那之后,他对这座生活了多年的禁宫就不剩多少感情了。
慈宁宫外,苏培盛一一唱了名,胤禛一行走进宫中,口中道着吉祥话向太后拜年请安。“儿臣参见母后,祝母后福寿安康,新春吉祥。”
乌雅氏肃穆的坐在椅子上,目光冷冷的扫过跪在地上的胤禛,到了胤禩等人身上时方柔和了一些。她清了清嗓子,道:“都起来,大过年的还拘什么礼?哀家也好久没看到各位阿哥了,快都坐吧。”
众兄弟谢了恩后坐下,胤禛冷着一张脸,只问了太后身体和起居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眼看就要冷场,胤禩连忙带着一众兄弟一人捡了几句逗趣儿的话说,再加上乌雅氏也肯给他面子,这才让屋子里的气氛显得和乐了些。
说了一会儿话后,乌雅氏看了看静坐一边的胤禛,强笑着道:“大过年的,我就不拘着你们了,都去看看你们的母妃吧。皇帝,你也去看看弘时弘历他们吧,留胤禩三个在这儿陪哀家说说话就行了。”
世上哪有放着亲生儿子不留,反倒留儿子的对头说话的道理?但胤禛呆的实在无趣,又担心自己不会说话,把母子关系搞得更僵,于是也就顺了乌雅氏的意,带着一众兄弟告退了。
“允禩,这些天你可有十四的消息?”
胤禛方走,乌雅氏就一脸急切的问起小儿子,像这样偏心的额娘还真是举世罕见。胤禩在心中想到,面上却是一派恭谨,道:“西北战事吃紧,十四不能回京,因此前日就让人送到一卷刺血孝经,托我转交给太后,并向太后问安,请您保重身体。可见十四是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太后的。”说着,胤禩从怀中掏出一卷经书,双手递给乌雅氏。
“祯儿,额娘的祯儿啊!”想到远在边疆的十四,乌雅氏不由悲从中来,搂着佛经哭道;“皇上明明跟我说过要里祯儿为储,怎知却让老四抢了去,祯儿,是额娘没用,额娘对不住你啊!”
“就是,就算八哥坐不到那个位置,也应该让小十四来啊,哪里轮得到老四”胤誐撇了撇嘴,忍不住在一旁搭腔道。
“说什么呢!”这话也是能在这儿说的吗?!
胤禩赶紧瞪了胤誐一眼,示意小九拽住他,省的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让老四抓住发落。同时一撩袍子跪到地上,叩首道;“太后请慎言!四哥登基乃众望所归之事,儿臣也相信四哥必能给大清一个盛世。”
能在妃位上牢牢坐了几十年,乌雅氏自然不是傻的,听了胤禩这么说,也就平静了下来,道;“允禩,如今这样,你有什么打算?”
“回太后,皇阿玛龙驭宾天,十四不能回京奔丧确有不孝之嫌,可西北战事不断,又有皇阿玛生前的嘱托,十四实在不能因小孝而误大国啊,还望太后能多加调节,莫要让皇兄与十四有了隔阂才好。”
不管说了多少,胤禩想传递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能让十四被夺去军权。
军权,政权,财权,人脉,这四者有了其一就会被皇帝忌惮,可若是这四者兼有,那就真正有了与皇帝叫板的实力,而军权正是这重中之重。
乌雅氏虽有些偏执,却也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如今只有五十出头的乌雅氏比上一世更加明白事理,更加懂得如何用她身为皇帝生母的身份保全十四。有太后真心相护,胤禩并不担心他这个弟弟。
问完十四的事后,乌雅氏就把胤禩三人放出去陪各自的母妃了,胤禩也去了养母惠太妃的宫里。虽然大哥在最后还阴了他一把,但对这位并未苛待过他并保他平安长大的惠母妃,胤禩还是尊重感激的。惠太妃有些担忧的反复叮嘱胤禩要谨言慎行,也要保重身体,胤禩都一一应了。两人又聊了些闲事,不觉间就到了晚上家宴开始时。
胤禩对除夕和家宴都不甚上心,胤禛离席后就也找了个借口避了出去。胤禩一个人站在御花园的水池边吹风醒酒,忽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胤禩回头,就看到了兴冲冲跑来的弘时。
“八叔!”弘时跑过来对着胤禩打千行了个礼,然后就抬起头,眼睛亮亮的道:“八叔,你好久都没来看弘时了,弘时的功课越来越好了,就连上书房的师傅都表扬弘时了呢!”
明明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却偏偏表现的像小大人一样。胤禩心中好笑,面上却只带出看似温和实则疏离的笑容,明知他在等待夸奖,却只道了一声:“不错。”
......要说有他和老四都对不起的人,那就是弘时了。
上一世故意亲近他,不过是意气用事想要给老四添堵罢了。——想要他看,他这个皇帝做的有多失败,他的儿子不喜欢他的亲生父亲,反倒一心亲近他的仇敌。他只想报复老四,却故意忽视了那个孩子会面临多么艰难的处境。直到那天,这个孩子扑倒自己的怀中痛哭,小小年纪就眼含绝望,直到弘时问他阿玛是不是不要他了时,胤禩才觉得怜惜和愧疚。
罢了,这一世远着他就是了,总好过他被老四记恨。
“八叔?”弘时的眼中透出疑问和失望,小心翼翼道:“八叔,你怎么了......弘时惹您生气了吗”
胤禩一愣,自他重生之后,他就故意疏远弘时。只是没想到小孩子会这样敏感,大人对他好还是不好,都能第一时间察觉。
“八叔,您不要不理弘时,只有八叔愿意对弘时好了。”弘时伸手去拽胤禩的袖子,又委屈又难过的几乎要哭出来。“弘时最喜欢八叔了,要是八叔是弘时的阿玛就好了。”
“......这话休叫人听了去才好,以后也不许说了。”
到底还是心软,胤禩叹了口气蹲下身搂住他,点了点他的额头训道。弘时却忽然高兴起来,拉着胤禩的手不放,道:“八叔既然不生气了,那就要送弘时礼物才行,弘时可是很想八叔的!”
胤禩笑起来,目光柔和。“既然你说你功课进步,八叔就送你套文房四宝吧,以后还要用功才是。”
“咳!”不远处忽然有人出声道:“说道读书,弘旺也快到上学的年纪了吧。”
“!”他怎么在这儿?!
胤禩心中一惊,松开弘时就转身匍伏在地,口中急道:“臣参见皇上,惊扰圣驾,请皇上降罪。”
胤禛看着跪在地上的胤禩其实也有些发愣。他对后宫没什么留恋,也不喜热闹,所以才离席到处走走,就算看到胤禩也没什么凑上去相看两厌的心思。只是看到胤禩对弘时露出的满满的温柔和宠溺时,他心中却忽然涌现几分醋意,这才出声打断两人。
......从未有人对朕露出过这样温和的眼神.......
哪怕朕身为九五之尊,他们对朕也只有畏惧和另有目地的示好......
胤禛想到胤禩对弘时温柔的样子再想到他看自己时永远只有戒备和冰冷的眼神,只觉得挫败和气闷。恰好天上的云彩散开,明亮的星光照在胤禩下摆摊在地上的华贵朝服上,像极了一朵迤逦盛开的莲花。
“起来。”胤禛伸手托着胤禩的手臂把他拉起来,胤禩垂着眼,睫毛在脸上打出浅浅的阴影,微微颤动间犹如蝴蝶的翅膀轻扇。七分像了良妃的面容在柔和的星光照耀下显得更加温润如玉。
臣子是不能直视皇帝的,胤禛却忽然好奇起胤禩微垂的眼中会是怎样的感情,是如微光一般的温和,还是全然的厌恶?
胤禛心中一惊,连忙推开胤禩,向后退了一步。......朕大概是喝多了,胤禛想到,否则怎会觉得和他斗了半辈子的老八好看?
“弘旺也有五岁了吧,再过一年就该开蒙了。”胤禛定了定神,又提起方才的话题。
“是。”该死的老四,想用弘旺来威胁我吗?!胤禩心中愤恨,却只能应是。
“你叫他到上书房来,必不会有人亏待他,”胤禛看着胤禩,道:“你信我便是。”
......你信我便是......
他的喝的多醉才能对死敌说出这般话来啊胤禛在心中嘲讽自己,可却非看着老八答应了才肯回去休息。
.......许是贡酒太醇,许是夜色过于清凉,纵是万般推脱,可多年后他只得承认——是那人太过风华绝代,才会让他迷了眼,醉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