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章(1 / 1)
天还没有大亮,胤禩院中却已点起了灯,高明叩了叩门,恭声道:“爷?可起了吗?今日需得上朝呢。”
“唔......进来。”胤禩头晕脑胀的应了一声,在下人们的伺候下更衣洗漱,末了又用了几口早饭,这才彻底清醒过来。时值冬日,十二月的京城早已是寒风凛冽,雪花飞舞。虽然回到了这个仅有二十七岁的年轻身体里,可天气越冷就越不想动这一点却还和四十五岁时一模一样。
说来被圈禁的日子虽然过的清苦无聊,但不用再早起上朝也不用担惊受怕看人脸色倒也是真的。
反倒是雍正......
胤禩眼中浮现浓浓的嘲讽,当年他被圈禁后仍不甘心,曾千方百计的打探雍正的情况,可当他知道老四每天批奏折批到天亮,忙的连和老婆生儿子的空都没有,而且既要挨太后的骂,又要为了吏治和银子发愁,补药是一缸缸的喝,头发是一把把的掉时,他是幸灾乐祸的,可同时,他却也怕了那个位置了。
天灾人祸,内忧外患,母子成仇,众叛亲离......唯一一个亲厚的兄弟也险些为他活活累死。老四为皇位争了一辈子,可到头来,除了一身骂名,又得了些什么呢?
就算比他多活了几年,可老四的日子还真不见得过的比他有滋味。
胤禩随高明走出院子,门外已备好了马车,他回头看了看福晋院中的一片漆黑,忽又想起那天郭络罗氏哭红的双眼,只有低下头苦涩的一笑。明慧虽然还要几日才能搬出去,可却已躲着不愿见他了。
他一心想把明慧撇清,说是为她好,可到底还是伤了她吧?——罢了,胤禩轻叹一声,日后小心些避着她便是。若是哪天她真能忘了负心薄幸的爱新觉罗?胤禩,倒也未必不是福气。
只是,谁也没能料到,两人就这样互相躲着避着,那日一别后竟是真的至死不曾相见。
......不过,这却都已是后话了。
“爷,到了。”马车停在宫门口,高明撩开车帘扶胤禩下来。看着巍峨的朱色宫门,胤禩用力攥了攥拳。关于老四,他虽是心里别扭,却也不得不想好应对之策。
上一世老四处置他,不仅仅是因为他在朝中声望太高,,而是因为当年他叫人在江南散布谣言,隐隐有逼宫谋反之意,这才使两人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可即使是这样,当初雍正封他为亲王时,也未必没有三分想要用他的真心,只不过两人已杀红了眼,就是七分真心也能硬生生磨平了而已。
那么这一世的胤禛又为何不能对他留有几分信任呢?
胤禩曾仔细回想这一世短短二十七年的经历,然后他发现,太子两废两立,大阿哥和十三被圈禁,他被训斥,十四被远派,这些事情都一一发生了,虽然这样的经历能让人磨砺出成熟坚忍的心性,可只有他知道,比这些经历更要磨人的,是时间。
三十一岁的胤禛与胤禩没有上辈子那样深刻的仇恨,三十一岁的胤禛不可能拥有四十五岁的雍正那样决绝狠厉的性子,仅有二十一岁的胤祥虽遭几年圈禁也不可能拥有被打磨整整十年的沉稳和持重。
可偏偏,三十一岁的胤禛拥有当年的雍正所没有的雄雄野心——使吏治清明,百姓和乐,开疆扩土,名留青史。做一个像皇阿玛一样,甚至比皇阿玛还要优秀伟大的皇帝。
而最重要的是,胤禛很快就会明白,他想要开创这样的伟业,就一定需要他胤禩手中的势力的支持。等到了那时,他也就将这已定的败局赢回了一半。
他生平最悔恨的,就是为了那个位置冷落了他的额娘,辜负了他的妻子,拖累了他的兄弟和孩子,还有誓死追随他的朝臣和奴才......如今重来一世,他只盼着,莫要再对不住任何人了。
未免多事,胤禩特意慢了几步,等他到养心殿时,朝臣们已开始站队了,胤禩施施然走到首位站好,刚理了理朝服,就听到苏培盛拖着长声喊道:“皇上驾到——”
“臣等恭迎圣上,吾皇万岁万万岁!”胤禩随着百官一同下拜,听到叫起后就低眉顺眼的站在行列里,心中却暗暗提防着老四发难。
胤禛坐在龙椅上打量胤禩,心中觉得奇怪。要是胤禩不来,或是有什么不满或愤懑的神色,甚至是有什么不敬的举动的话,他还会觉得正常,可当胤禩真正以臣子的身份恭敬顺和的站在下首时他却反倒别扭起来。
“廉亲王。”
“臣在。”胤禩走出来,一撩袍子恭敬地跪下,动作标准的让瞪大了眼睛的胤禛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朕听闻廉亲王近日不慎染上风寒,高烧不退,如今可大好了吗?”
“回皇上的话,已无碍了,多谢皇上挂心。”胤禩答道。
朕挂心你?!胤禛面皮狠狠一抽—-朕巴不得你早些死了才好!
“咳,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道理,想必你也是懂的,廉亲王还需好好保重身体,”
说到此处,胤禛特意放缓了语气,话中带出几分微妙的意味来“朕这江山,还要你来辅助呢。”
“臣不敢!”胤禩心中一紧,一头重重地叩了下去。不管老四是讽刺还是试探,至少他得先将姿态做足了。想来上一世他跪在此处时心中只有恼恨,可如今心头却是一派波澜不惊了。
“哎,起来,你这是做什么?”胤禛皱眉斥责了一句,随后又微微笑起来,柔声道:“朕说的都是真心话,没有别的意思,你且宽心便是。允禩,现理藩院人员空缺,职责却又重大,朕便授你为理藩院尚书,总理事务,你可愿意?”
真心话才怪!没别的意思才怪!宽心才怪!信你才怪!
胤禩心中咆哮,口中却恭敬道:“臣谢皇上垂爱,只是臣自觉才疏学浅,只恐有负圣上所托,何况自皇阿玛去后,臣常常觉得精力不济,如今惟愿回家斋戒,为皇阿玛跪经。”胤禩露出悲伤愧疚的神色,任谁看了都会觉得真诚无比。
惟愿才怪!斋戒才怪!跪经才怪!朕信你才怪!你不是最盼着皇阿玛死的人吗!
胤禛心中狂骂,面上却依旧和煦,道:“这说的哪里话来?廉亲王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你只管尽心办事,才是最让皇阿玛安慰的,就莫要再推脱了。”
......连皇阿玛都搬出来了,再拒绝的话就变成抗旨了吧?胤禩只得领旨谢恩,起身后就垂着眼静立在行列里。
胤禛开始叫其他人出列议事,却又分出几分心思用余光盯着胤禩,只觉得奇怪。
老八这态度不对,非常不对。虽说他平时也是一副谦逊隐忍的样子,但心里却是个要尖不服输的,可如今却似真的转了性子一般。他可不信胤禩能在一夜之间对他真心谦卑恭敬,那么,老八这是又要有什么动作,还是......发烧烧坏了脑子
只盼他真烧傻了才好!——那才真是大清之幸,百姓之幸啊,朕回去就跪太庙谢祖去!
新皇上任,各项事务格外琐碎繁重,早朝进行了约莫两个半时辰,胤禛才挥退众大臣,进了几块点心后直奔西暖阁而去,怡亲王胤祥,戴泽等心腹之臣早已恭候在那了。
挥手叫起呼呼啦啦请安的一群人,胤禛刚刚坐定,便问道:“老八的事,你们都怎么看?”
“回皇上,臣观廉亲王举止有度,不慌不乱,竟是能忍人所不能忍,如此方可为人所不能为,八王如此心性,若不及早铲除,必成大患。”一人说道。
“不然!”那人刚坐下便有另一人起身反驳道:“皇上初任,根基未稳,若是八王真想有什么举动就应趁此机会才是,可八王按捺不动,又约束党羽,不正是有归顺投诚之意吗?”
“臣附议。”又有一人道:“臣以为八王有大才,若能为皇上所用,必能大有裨益,臣觉得八王不得不防,却也不得不用啊!”
“你明知他包藏祸心,又叫皇上如何放心用他?”
“行了!朕没让你们吵架!”胤禛看向留短须的中年文人,道:“戴泽,你怎么看的?”
“回皇上的话,”那人起身一礼,道:“臣也觉得,允禩似有示弱之意。”
“示弱?!他哪里叫做示弱!”胤禛突然摔了茶杯,怒道:“朕急诏十四回京,他却叫十四称边境战事吃紧走不开,又叫他让全军将士每人抄几份佛经孝经,轰轰烈烈的运了几十车过来,还叫朕在皇阿玛坟前焚烧,以表忠孝之心;朕让人下江南查证允禩一党贪污的证据,他就干脆要人烧了账本;朕要打压胤禟胤誐,他又要他们谨言慎行,甚至干脆称病避朝,你说这叫哪门子的示弱?!”
“皇兄息怒。”一直沉默的胤祥忽然站了出来,言语中竟也透出回护胤禩之意。“臣弟觉得,八哥今日的样子不似作假,如果八哥无心示弱,又怎会让人归还银子,尽快将江南一带的账目填平?也更不会与八嫂和离,这无异于将郭络罗氏的势力生生抛开啊!”
“......连你也为他说话吗”胤禛叹了口气道:“你以为郭络罗氏支持他这些年,他们之间的联系是与妻子和离就斩得断的吗——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老八这是跟朕摊牌啊。他是想告诉朕,他想跟朕明暗对峙,若是朕不动他,他就与朕相安无事,共保天下太平,可若是朕执意动他,他八成就是要反了!”胤禛用力捏了捏眉头,只要一想起老八就觉得身心具疲,他挥了挥手,厌倦道:“今日就到这里,你们都回去吧,朕有些乏了。”
“嗻,臣等告退。”
众人一起跪安后退出殿去,胤祥走在最末,忽听得胤禛叫住他道:“十三,”胤禛的神情于疲惫中带出几分柔和,温言道:“每日的平安脉别落下了,有什么缺的尽管说,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是,臣弟晓得,”胤祥的眼睛亮亮的,他打了个千,含笑道:“多谢四哥关心,也请四哥保重身体啊。”
......这么多兄弟中也只有十三肯真心待他......
注视着胤祥离去的背影,胤禛闭了闭眼,忽然问道:“苏培盛,你可知皇阿玛最不喜欢老八?”
他问的虽轻,却依旧让站在角落中的苏培盛心中“咯噔”一下,苏培盛缩了缩身子来减少存在感,战战兢兢的答道:“回皇上的话,奴才不知......”
胤禛随口一问,本就没想让苏培盛回答,于是也没有理他,只顿了顿,便接着说:“皇阿玛最不喜胤禩,可再怎么不喜,他也不得不承认老八才华过人,否则也不会在弥留之际还把朕叫到跟前反复说我虽杀伐果断,却喜怒不定,过犹不及,而老八却做事圆滑,善于拉拢人心,只是少了几分为君者的狠心,老八性子恰恰与我互补,是个做贤王的好料子。皇阿玛把老八留给我,就是让我选择,若是我用不了老八,就尽早除了他,可若是我真能得他真心辅佐,我大清必能迎来另一个盛世。如今胤禩想与朕和解,你说,朕该不该信他?”
“这......奴才不知......”
“行了,朕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胤禛又捏了捏眉头,往椅背上靠去。“你也下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嗻......”苏培盛行了礼后默默地退了出去,胤禛闭上眼睛,陷入一片昏暗和寂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