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三章(1 / 1)
张临皓在家养腿那些天也挺有趣的,现在回想起来,是挺有趣的。
我和张夏先从小玩到大,对这熊玩意儿算是了解,这家伙嘴欠爱吹牛从不脚踏实地花心滥情,但他有点好处,不记仇,心特宽。这点他跟他奶奶特像,他奶奶在张临皓进门没几天的时候就完全接纳了张临皓这个儿子,而张夏先也很快就对张临皓不记恨了。
本来就都是小孩,没那么多坏心眼,张夏先这种养尊处优的祸害,也坏不到哪去。其实倘若没有那一梭子,张夏先估摸着没一阵子就能张临皓打成一片了——他会打心眼里瞧不上张临皓,全方位打压蹂、躏这个看似懦弱的倒霉蛋,他不会让张临皓占上什么便宜,但一定会和张临皓在某种意义上成为相伴一生的亲人朋友。
由于这一梭子的缘故,张夏先对张临皓开始惧怕。这种惧怕源于精神上的镇压,即便很多年后,张夏先已经长大成人,他还是怕张临皓。
那些天张夏先每天都和我一起,甭管吃饭看电视洗澡睡觉,全得跟我一起他才安心。
大夏天的,我俩就在屋里吃冰枕西瓜,我趴地上看小人书,张夏先趴地上玩他的玩具,大多是汽车模型之类的,都是进口货。
“赵昴。”张夏先头都不抬,叫我。
“嗯?”
“我昨天听我爷跟那个姓楚的说话。”
“嗯。”
“说是想让那个姓楚的以后出国读书。就跟我姑一样,去法国上学,之后就留在那里。”
“嗯。”
“赵昴你想出国么?”
“嗯?”
我倒被这问题问住了,有点懵。那时多小啊,普通人家小孩去个北上广旅游个把星期就挺厉害的了,谁有这等远见想着出国什么的,反正我是没有过。
“一看你就什么都不知道。”张夏先放弃了跟我的交流,自顾自说,“我以后得出国,才不上什么清华北大,我得被那个姓楚的厉害一百倍。”
“……嗯。”
虽然这家伙言语上对我很是不屑,但之后我也隐隐约约能感知到一些东西——张夏先是把我当哥们的。他朋友很多,但真正交心的,大抵只有我这么一个。
张夏先这人,家世好,样貌好,从小被人捧到大,标准的公子哥。这种公子哥,从头到脚都是傲的。他跟旁人也玩,也交好,但他就瞧不起旁人。张夏先活这么多年就没瞧得起谁过,真要说,估摸着也就张临皓这一人。张夏先不见得瞧得起我,他觉得我这人沉闷乏味没出息没志向,但他乐意跟我玩,估摸着,是拿我当交心朋友的。
这么一说,我倒成了小人。青春期的时候,我恨不得这家伙赶紧滚蛋,直到现在提起他还是一阵复杂,偏他倒拿我当亲兄弟。
这些年其中有几年对这家伙是深恶痛绝的,只是随着时间流逝也慢慢平淡,说到底,我对张夏先的厌恶,只是为了掩盖我作为一个男人的无能与懦弱罢了。
我是怂。好在我再怂都怂不过张夏先。
我记得当时没过几天就开学了,我和张夏先上二年级,张临皓上五年级,这家伙成了我们俩的学长。在开学之前,我是千真万确和张临皓没怎么说过话,对这家伙的了解也仅限于他在饭桌上十分懂礼貌——当然这也就够了。
那是九五年。距离现在已有二十年。
就拿现在来说,我已经和张临皓很长时间没见过了。上次见面是一年前。
一四年的夏天,张老爷子去世。张老爷子死前,张家出了个大变动——张夏先他爸落马。那阵子的事太复杂,张家包括我家,乱七八糟的没他妈一件好事,正赶着我自己也遇着个大事,总归是没什么心情再描述那时的事。张老爷子的葬礼上,我见到了许久未露面的张临皓。
但不管是九五年零五年年还是一五年,不管我是第几次见张临皓,他永远都是一副样子。看着就像个好人的好人样子。
张老爷子葬礼没大操大办,就在自己家设了个小灵堂,就来了些老爷子生前的一些朋友和张家亲戚,灵堂的哭声一直不断,我当时也在,作为一个从小跟张老爷子熟识的小辈,我也是披麻戴孝的。那天挺混乱,人来人往,我和赵煋张夏先一起忙着迎客送客,没怎么在意张临皓在干嘛。
那天我像是做梦一样,看什么都像是幻影,不切实际。我跟我爸关系不好,跟爷爷奶奶的关系更是疏远,十分无法想象若是家中长辈离世时我是如何反应。从小一直陪伴的长辈突然这么离世,即便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我多少还是有些难过。
张老爷子是老死的。没得癌症,没有病痛,于老年人而言是最好不过的死亡方法。张临皓刚来张家那年,张老爷子已经八十有二,这老头儿身体好,硬是撑了二十年,熬成了个百岁老人。老爷子百岁宴时还挺轰动,来了不少拜寿的,还得到了一个锦旗,挺风光。
张老爷子离世那天中午,我们还在一起吃了顿饭。那顿饭是在张家小区前的饭店吃的,饭桌上有张夏先父母、张夏先爷奶、张夏先未婚妻——称其为“未婚妻”其实并不准确,因为最后那女孩也没嫁给张夏先。张夏先的婚姻大事一直是张家的顾虑,张夏先那阵子也是觉得家里实在沉闷,才带了个女孩回家,倒没想这件事成了他这辈子干的最正确的一件事——那天中午张老爷子见了那女孩十分欢喜,在饭桌上说了不少话,甚至还讲了自己年轻时的趣事。老爷子喝了四两白酒回了家之后就一直睡到半夜,据张家奶奶说,老爷子半夜醒了一次,估摸是做了个好梦,给笑醒的。醒了之后老爷子和奶奶还说了那么一会儿话,说了对这张夏先的期盼之类的话,说完才又沉沉睡去。这一睡,就再没醒来过。
张老爷子走得开心。
我一直睡不着,干脆从床上爬起来又去了灵堂。灵堂灯火通明,进门就看见张临皓的背影。
张临皓就跪在老爷子的遗照前,这么守了一夜。
他跪了一夜,第二天就上了飞机,他早就在美帝定居,是个美籍华人。
他在葬礼上并没怎么说话,他的身份尴尬,的确不方便多说。只是整个葬礼我都没见他表达任何情绪,没难过,没失落,就是安静守在一旁,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知晓张老爷子对张临皓的背离作何感想,也不知张老爷子死前有没有想念过自己这个几年未见的儿子。
张临皓从很久之前,就不再对张家人做出伪装了。从他能自己养活自己起,他就开始露出了自己本来冷硬的面目,开始逐渐脱离张家,后来他一走多年,连张老爷子的百岁宴都没回来。他对张家人是没什么感情的,至少在我看来是没有,他这种人,谁都不爱。
——这都是很多年后的事了,至少从九五年起,我还有十几年可以讲。
临开学前两天,张夏先他妈带我们一起去买文具。开学前买文具对小学生而言是一件郑重其事的大事,就算是张夏先这种牛逼小孩,也是十分期待有自己的新铅笔盒的。尤其是那种带磁铁盖的双层的里面还有转笔刀的高级文具盒,只消一带进班级,就是焦点所在。文具店就在学校旁边,老字号,有各种贴画鸡毛毽子悠悠球小人书,于小学生而言是圣地一般的存在。
进店之后张夏先他妈就让我们各自选,选好了一起付账。张临皓也在,张夏先他妈挺客气对张临皓说:“随便选,看中什么拿就成。”
张夏先他妈也是官二代,和张夏先他爸门当户对。挺不错的女人,大方,没市井女人的那些坏毛病,但她也绝壁没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会多了这么个小叔子。
张夏先他妈对这个小叔子很客气,然这个小叔子对他更客气,张临皓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张夏先他妈不会拉下脸叫这么个私生子“弟弟”,大面儿上过得去,就成了。
就在买东西的时候,碰上了熟人。
我和张夏先的同班同学,住的也挺近,家长之间自然认识。那家孩子是个小男孩,闷蛋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那种。
两个大人见面就聊了起来,从孩子暑假干了什么到最近哪家服装店进了新货,末了那女人顺口来了句:“这孩子是谁家孩子,长得真好。”
“张家来了个神似张老爷子和张书记的小男孩”,这消息一早就传开了。不大不小的地方,传闻远比人脚快。有人说这人是张夏先的远房亲戚,有人说这其实是张夏先的兄长,张书记藏在外面的私生子。
“张书记在和他老婆订婚之前啊,就在外面有个女人。那女人和张书记才是两情相悦,张书记跟他老婆结婚完全是因为政治联姻。张书记和那女人在外面生活了很多年,一早就有了这个孩子,一直养在外面的。那女人受不了一直没名分,再深的感情也给磨没了,前阵子刚出国,这不,张书记就把那私生子给带回家了。”
那些外人说的惟妙惟肖,像是亲眼见识了张夏先他爸这些年的恩怨情仇一般。
传言如此,张夏先他妈在外人眼中就成了个可怜人。
忍辱负重,可怜啊。丈夫在外面长期包养小三还有了孩子,现在小三一走正妻还得帮小三养孩子,惨啊。
这些传言自然瞒得很紧,至少在文具店时,张夏先他妈还是不知道的。他妈当时也有那么点尴尬,张临皓于张家而言是个丑闻,总不能直接给别人说“这我小叔子”吧,于是张夏先他妈轻描淡写说,“这是夏先远房堂哥,以后就跟着夏先他爷爷了。”
张夏先他妈是标准的大家闺秀,脾气好有风度,从来都走在小城女人的前端,冬天穿毛领大衣夏天穿旗袍,头发一段时间就换个造型,特洋气,我妈跟他妈差远了。张夏先他妈生活在优越的家庭环境中,教养不是一般二般的好,即便面对那般略带讥讽的八卦脸,还是能心平气和跟人说完话。
张夏先他妈和那女人聊天时,我和张夏先就站在不远处听着。张夏先抱着一大摞文具,听的特仔细。听完了就挺生气跟我说,“那个姓楚的!根本不是我堂哥!”
那时他也小,压根不明白张临皓这个人的意义。他心里多少也知道这家伙来历是个大事,但完全没有想到爷爷嫖、娼这种事上,张夏先当时也跟我讲过,他挺郁闷说,这个姓楚的,一定是我家的恩人,我爸我爷爷因为报恩才收养他的。
张夏先从小就跟他妈看多了电视剧,还是宫斗那一挂的。
那天在文具店,我们买了好些东西。张夏先买了新书包新铅笔盒新钢笔等一系列和学习没什么关系的东西,我脸皮没那么厚,只象征性拿了一点(我妈也时不时给张夏先买点营养品衣服什么的,反正大人们对金钱有独特的盘算方式,小孩不用管)。张临皓则和我俩不一样,他买了好些字帖——这一行为在我和张夏先看来都极其装逼。
张夏先对于张临皓花他家钱这事一开始是很计较的,但他后来发现自己的计较完全没点屁用,就干脆不再计较了。
“反正这个姓楚的迟早都得滚蛋,我就先放他一马。”张夏先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