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章(1 / 1)
张夏先第一次挨揍在家躺了一个多星期,感冒发烧做噩梦浑身抽搐,差点给死了。他爹他爷其实没把他打多狠,主要是这东西不争气不耐打,要换成我挨了同等级的揍,第二天没事人一样就去上学了。
张夏先挨揍这事,当时最哭得最厉害的是他妈。不过我倒还觉得挺有趣的。那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叫小人得志落井下石,现在想想也是挺不好。
我?
嘁,忘记说了。不过这也不重要。
张夏先幼儿园跟小班花吹牛逼时玩飞镖,扎的就是我的眼。没扎着眼珠子,没留后遗症,疤早就淡了。这事一早就翻篇了,这会儿再提这件事,无非是想说,我打小就跟这祸害认识。
我跟张夏先住邻居,门连门。当时他爸是书记,我爸是秘书长,算是班子成员,但跟他爸比还是不成。机关家属院十几个小孩,张夏先他家最牛逼,张夏先最不讨人喜欢。我爸跟他爸关系好,要说夸张点,那是一起打天下的兄弟伙,但凡有我一口吃的就绝逼饿不着你。俩家大人关系好,连带着我跟张夏先走得近。
同年同岁,一起上幼儿园,一起上小学,一起上中学。虽然并不情愿,但多年来已经成了固定模式。他第一次看黄片第一次梦遗第一次打炮我都知道,打炮的对象,我也知道。
张夏先挨揍之后就卧床不起,第二天我就去他家看他。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张临皓。
那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这边还不时兴小区,家属院也是自建房。进了大铁门先是一个十来平米的小院,过了院子再进一个门才是客厅。我进门时张临皓就坐院子里看书。
那天天气挺热,暑假还没过,白天我去上补习班,下午放学时才去的张家。六点多钟天色还亮,也没那么热,张临皓就坐在张老爷子的摇椅上看书。穿着短裤,小腿上绑着绷带。
后来听张夏先说,那一梭子直接把张临皓小腿肚子给打穿了。
张临皓见我进院,抬眼看了我一眼,没什么表情,接着就看自己的书了。
我那时也不知道他是鸡子的儿子,也不知道他有种拿枪打自己,当时只觉得这家伙不好惹,比我高比我年纪大,眼神也没什么善意,看着就不好惹。随后的念头是这下好了,就得有个人来治一治张夏先。
第一次见面张临皓没跟我说话,这不算个好开端,但之后多年我和张临皓相处的竟然还不错。多奇怪。
用张夏先的话说就是“人张临皓多牛逼,鸡子养大的还这么傲,牛逼个什么”,实际上我们俩也都知道,在最开始时,在张临皓眼里,我和张夏先是一路货色,他瞧不起我们俩任何一个。
你看,这事也是好笑。
我一直对张夏先这人都没什么太好的印象,在我们认识的二十多年中,我始终觉得这人是个只会惹事不上进的祸害二代。张夏先跟我关系好,但他做生意干事业从不叫我,估摸着在他眼里我这人没出息什么大事都干不成从小到大都是闷蛋一个。张临皓在最开始就表现出了高姿态,他清高孤傲,这么些年来,他都没有什么真正交心的人。
当然,人张临皓的确有能耐,这是后话。
和张临皓打了个照面,我进屋找张夏先。
我推门进去时张夏先正躺床上抹眼泪。他见我进门就让我出去,估摸着也是嫌自己被打成这样丢人。他这么一冲我发脾气,他爸又生气了,脱了鞋又要打他,被老婆慌忙拦住。张夏先一看自己又要挨打,立马又哭。
一团遭。
打孩子这事上瘾。一旦发现暴力比讲道理管用,就再也不想费那个口舌了。张夏先他爸以前不打孩子,现在发现打孩子挺爽,就老想着揍张夏先一顿。
随后张夏先哭着跟他爸保证,以后再也不恐吓欺负发小赵昴了。
张夏先说话当然是放屁,他爸妈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拿枕头砸我。
他从小就爱欺负我。他的“欺负”严格意义上讲也算不得欺负,除了扎眼那一次玩脱了,其余时候张夏先还是挺有分寸的。这家伙但凡有好东西好玩意都给我分享,而且他这家伙平时也挺罩着我——“赵昴是我哥们是我发小,除了我张夏先,谁都不能欺负赵昴。”
据说吧,我跟张夏先这关系,挺像当年我爸跟他爸一样。当然,张夏先他爸比张夏先好了不知多少倍。我说的是人品。
张夏先发完火,就开始跟我吹牛逼。
“赵昴,”他叫我。他挺得意说,“你知道么,我昨天拿枪打人了,所以我爸才揍我的。”他是想说,他挨揍挨得光荣。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张夏先都在吹牛逼。
当时我也以为他是真牛逼。张夏先说,是他亲手崩的张临皓。他用半个小时讲了他是怎么瞄准,扣动扳机,张临皓中弹后是怎么个反应,血飞溅了几米远。那时我也就屁大点小孩,还真以为那枪是他崩的,心里还崇拜了好一番。也不怪我蠢,张家从老到少都坚定认为这事是张夏先干的,张夏先哭着绝食以表清白都没用,只能哭着认了这栽。他这黑锅就一直背着,直到很久之后有一次张夏先喝大发了吹牛逼才跟我讲了真话,他晕晕乎乎说,“赵昴知道么,我他妈估摸着就是从那时候起,中了张临皓那□□的邪。”他第二天起来就忘记了酒后的话,但我记得清楚。
那天傍晚吹完牛逼后,张夏先说,“赵昴,你以后不能跟那个姓楚的玩。你要跟他玩,咱俩就绝交。”
我心里说我早就想跟你绝交了,但嘴上还是说好。
那天我还偷偷去张临皓屋里看了下,可惜血已经被保姆擦干净了,房间挺干净,我还注意到床头柜上的书,是一本《鲁滨逊漂流记》。我爸是知识分子,喜欢看书,也喜欢按着我看书。我打小喜欢看书,但一直觉得看书这种算不得兴趣爱好,拿不上台面,像张夏先那样会打架才算男人,舞文弄墨的都是怂包。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形,我自个儿一人站在张临皓屋里,看着地板和天花板想象昨晚的枪击场景,心里特低落。觉得张夏先太牛逼了,竟敢拿枪崩人,我和他比真是个怂包,我连泡泡糖都不敢咽,怕黏肠子怕死人。
实际上张夏先也就是在我面前吹吹牛逼而已,其实他已经怕死张临皓了。他眼睁睁看着张临皓就这么给自己一梭子,才十一岁大的小孩,竟然就敢崩自己的腿。那一梭子在张夏先的人生中绝逼留下了阴影,导致从那之后他都没敢再碰过那把仿真、枪(他也碰不得了,因为他爸把那把枪砸了),除此之外,张夏先从那以后开始只要见张临皓就打怵。
他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被张临皓给弄死了,他更怕张临皓突然再陷害他一次,他连讲理都没法讲,只能再被他爸揍一顿再背一次黑锅。
张夏先自己也说不清是怕什么,反正从那天起我就开始住他家了。
张夏先他不敢自己在家,就让我陪他住。用他当时的话就是“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杀人的欲望,万一我再想弄死那个姓楚的你千万得拦着我”,然后我就真被他这脑残理由镇住了,万分不情愿搬进了他屋。我们两家本来就是门连门,平常串门子再方便不过,同龄同校同班的,就这么住一起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者张夏先他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挺我喜欢我,也乐意我跟张夏先走得更近。我爸妈更是,这俩人就嘱咐我一声“在张大大家里别调皮”就完事了,丝毫没想过自家亲儿子当年差点被张夏先扎瞎了眼。
俩家人关系好成这样,连儿子都能放心大胆交付了,也是罕见。
从那个夏天起,我在张夏先屋里住了得有五六年,直到张夏先青春期带人回家过夜时我才结束了借宿生涯。不是每天都住,断断续续三五天住一次那种。我也挺没心没肺,也没想着会不会给人家家人添麻烦之类的,扛着小箱子就上张夏先屋了。
对于“住进张家”这件事我还是挺高兴的。
那几年正好我爷爷奶奶从乡下来常住,我妈把我的房子腾给了老人家住,让我跟我哥住一间屋。
我一直跟我爸关系不怎么好,倒不是说什么水火不容,只是单纯的关系不好而已。我爸是个挺倒霉的人,这么说并不是嘲笑他,只是有些同情。我爷爷奶奶都是农村人,生了好些个孩子,穷,很穷。我爸是这些兄弟姐妹中唯一上大学的人,学费生活费全是自己打工挣的,没花家里一分钱。
他是大学时和张书记成朋友的。同班同学,我爸是品学兼优的班长,张书记是学生会主席。张书记是个标准的红二代,清高,但偏看得起我爸,觉得我爸这人有骨气,因此帮了我爸不少忙。之后我爸走上从政这条路也有张家的原因,张老爷子挺喜欢我爸,就直接把我爸推上了这条路——当然,老爷子这也是在帮自己家儿子树党羽来着。总的来说,张家是我们家贵人。
我妈跟我爸也是大学同学,那时的女孩儿比现在单纯的多,也不想着房子车子,两情相悦就直接嫁了。他们刚结婚时一穷二白,两人都是普通科员,每个月工资都不够花的。自己都不够花的,还得照顾着我那几个姑姑叔叔——谁让我爸出息了呢,大学生还有了铁饭碗,理应照顾老家的人。
没什么背景更没钱,就这么个人还在三十多岁时混上了市委班子成员,说来倒像个励志故事。虽然我和他关系不怎么好,但对他这点还是挺敬佩的。他的确有能力,工作做得好,酒场上更是敢拼——我们这破逼地方,想升官想干事就得拼酒,但凡领导干部没个三五斤白酒的量都不成。我爸年轻时不会喝酒,后来硬是给逼的,一到酒场上就舍命的喝。他不喝没办法,领导带他去酒桌就是让他挡酒的,他得巴结领导才能往上爬。一家子老小都等着他养活,他得往上爬才行。
所幸,在没喝死之前,他已经爬到了不再需要拼死喝酒的位置。
工作能力强,沉默寡言,严肃,刻板…诸如此类,是他的标签。
我爸这人很沉闷。大概是年少年轻时受过太多苦,习惯了什么都藏心里。他不爱说话,即便和我妈也没什么交流,更别提我跟我哥了。我爸不说话,我也不会主动找他说什么。自由就没什么交流,等长大了更是没什么接触,后来就发展到倘若只有两个人在家时,气氛都是尴尬的。连开口喊一声“爸”,都不知该如何开始。
我哥叫赵煋,比我大六岁多将近七岁,那年开学上初二,即将开始青春期。我跟赵煋中间隔了两个代沟,赵煋不怎么爱搭理我,他是标准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看不上我这个整天就知道跟在张夏先屁股后面的差劲玩意。虽然张夏先老爱欺压我,但相比之下我还是愿意跟张夏先住一起。
我刚去住那晚,和张临皓有过短暂的接触。
我当时是比较同情张临皓的,毕竟他是个没妈要的孩子(张夏先说的)并且还被张夏先崩了一枪,怪惨的,因此我还挺有那么点同命相连的感觉,到底我俩都是被张夏先欺负的。
张夏先卧病在床,吃饭都是他妈亲自端屋里的。他在自己屋吃饭,我就下去客厅吃。吃饭的有张家爷爷奶奶爸爸和张临皓,我就坐在张临皓旁边。
吃饭前,老爷子就先说了张临皓两句,大意是说,这孩子真不听话,腿伤了还硬出来吃,直接让保姆把饭送房间吃不行么。语气是挺关爱。
张临皓坐得端正,像是挺不好意思一样微微垂着点头,说:“我想跟您一块吃。”
这话把张老爷子哄得开心,亲自给张临皓盛饭不说,自己都多吃了两碗饭。张家气氛并不是那种太严肃的,在饭桌上也时不时交谈几句。张夏先他爸大概也已经接受并习惯了这个弟弟,也参与了交流,父子仨这么聊着还挺其乐融融的。张临皓每次被点名都显得有些拘谨,说话声音不大,但有问必答。
一顿饭下来我就发现,他压根没叫过“爸爸”“妈妈”“哥哥”这类称呼。
吃完饭后张临皓就回了屋,他走路有些不方便,张老爷子让我扶他上楼。张老爷子这么说了我自然得听话,就跑过去扶着张临皓的胳膊。他比我高点,扶着也不怎么吃力,走到他门前时,他正眼看了我一眼,说了句“谢谢”,说罢就开门回房了。
他说这话我也惊呆了,这要换成张夏先绝对不会说这俩字,我可从来没从张夏先嘴里听到过“谢谢”这俩字。
张临皓简直太有素质了。简直是我们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文里的少先队员,太有素质了。
因此我当时对张临皓还挺有好感的,只是我不敢跟张夏先说,要是他知道了我准得挨揍。
就此我开始了和张临皓张夏先叔侄的同宿生活。
暑假还没结束,我每天上补习班,张夏先在家跟自己爹娘闹脾气,张临皓则在养腿。我外出不在的时候,张夏先是从来不敢出屋的,他怕撞见张临皓。在张夏先的努力之下,枪击那晚之后他们俩竟然一次照面都没打。
张夏先这时已经完全认命了,再不想着把张临皓赶走。既然只能在一起生活,张夏先又想着得和谈。他都好几天没看动画片了,电视机在客厅,他每天又不出门,都错过很多集了,要是一直不和谈,他就一直不能看动画片,不能看大结局的话等开学了他就没办法跟同学吹牛了。张夏先想着得和谈,于是他趁着我去补习的时候,敲了张临皓的门。
之所以趁着我不在,是因为他之前跟我吹了大牛逼,他得在我面前保持英雄形象。张夏先打小就好面子。
两人和谈的地点就在小院子里。张夏先去找张临皓时,张临皓正坐在院子的藤椅上看书——张临皓挺喜欢看书,只消一本书就能过一下午,存在感特低。
张夏先见着张临皓就有点怵,生怕这家伙又一脚踹过来。年仅八岁的张夏先绝壁是第一次体会这种复杂的情感,又怕又怒又委屈又悲催,简直不能活了。张夏先一点点抹开步子靠近张临皓,十分聪明的保持了两米的安全距离,怂得很。
张夏先在机关家属院叱咤风云这几年,可从没这么怂过。
怂包张夏先试探性的咳了一声,随后张临皓抬头看了他一眼。
木无表情。
对于很多人而言,“木无表情”是种面具。心里藏着的事不想被人发现,就只能用木无表情来遮掩。最开始我以为张临皓的木无表情只是因为怕生,但等慢慢长大我才知道,“木无表情”才是张临皓的本来面目。他在那些长辈朋友面前懂事听话的模样,全是假的。
因为张临皓瞧不起张夏先,所以他懒得和他伪善。
张夏先看见张临皓这样子更怕了,他梗了好半响都没吭声,直到张临皓开了口。
“我以后会走,不用你提醒。”
张临皓是这么说的。
张夏先听完这话又狠狠一梗,他想说“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但是你以后不能招惹我,咱俩井水不犯河水”这种话来着。
反正从开始到最后,张夏先从来就没在任何地方赢得过张临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