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1 / 1)
剑子仙迹正奉师父之命为刚刚出关不久的虚谷长老送去迟来的贺礼——一只烤番薯。
总觉得虚谷长老有些拗口,还是叫号昆仑前辈好了。
这位号昆仑前辈正是剑子敬畏的类型。
他剑子本就最是拿那些由内而外一身正气的人没有办法,正直如傲笑红尘,坚定如他那佛门好友佛剑分说,无论自己是一时灵感发作还是酝酿多日的笑话,开在他们二位身上就像把石头投进海绵中,不但要给对方讲出笑话为何,还要讲明白笑点何在。这般自讨无趣数次之后,剑子决定
——笑话还是要讲。
不过注释就算了,开就开了,自己得其乐便好。
而这号昆仑前辈不同,说不上正,更别提邪,更不是亦正亦邪,却总是有温存气让人觉得无比舒坦。
上次自己自作主张拜访,询问太极之道,又如何假自然之力借力使力?
大惑得解,老少皆欢。
末了前辈向剑子讨要报酬——笑话一个。
“听闻剑子小友擅长说笑,近日似乎结交了一位佛门修行者,不如以佛为题为老朽讲一个笑话吧。”
剑子心中大喜,好似英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突然想起自己前几日因为对于生命敬畏与对方意见相左,关于十恶不赦者有没有被引导成善的可能,自己以为然,对方以为不然,十恶不赦者当杀。心头疑惑,便问佛剑为何择佛门而又以杀生为己任?
心中多少有过八卦猜测,爱人背弃?不可能。名利被夺?更不似。亲人皆去?亦不然。
或许正如佛剑对自己讲的那般:
“非是斩人,而是斩业。我择佛门,正如剑子择道门一般,或许并无因由,顺遂心中之道而已。”
剑子思忖片刻,灵感乍现,立刻有了腹稿。
缓缓开口,笑话娓娓道来。
——佛门招收弟子时多爱问些因由,第一天来了一个人,说自己是因为被爱人抛弃想要遁入空门。
第二天又来一个人,说仕途不顺,皈依我佛。
第三天又来一个人,说亲人皆死于非命,无依无靠,只好步入释道。
方丈很生气,后果并不严重,不给他们三个剃度,让他们再想想,并质问三人为何皆因逃避无奈而择释家,难道佛学就是逃避之学吗?那三人无可应答,面面相觑,沉默了。
结果第四天,寺院门口站了个姑娘,方丈说先不收尼姑,姑娘笑说,我是来接人回家的。那第一天来的人立刻跑出寺院,与那姑娘执手跑了——看来是回心转意了,方丈叹口气,有情人终成眷属阿弥陀佛。
第五天门口站了一群身着官服的人,原来是圣旨到,亲请人出山,那第二天来的人飞奔出去,身登九五——看来是否极泰来,仕途峰回路转了,方丈叹了口气,有志者事竟成阿弥陀佛。
——顺便还没到第六天,就把第三天来的人请出了寺院。方丈叹了口气——逝者安息阿弥陀佛。
对面的号昆仑听罢拊掌而笑,夸自己才思敏捷,此笑话确可博人一笑:
“剑子小友带来笑话的快乐远胜过老朽方才那番严肃道理,不如算作我欠你一个人情。”于是拉着剑子的小手出了道门去了苦境的钜锋里找到令狐神逸,为他量身而铸了一把剑。
这虽是一把剑,却违背铸剑之理,锋去两分,刃钝三分,处处留有余地。
而这违背剑理之剑名曰古尘——这亘古的红尘却背在了一个修仙求道远避红尘纷乱的道者身上。
像某种预言一般。
已上了昆仑峰,抵达观外,剑子抱着怀中番薯收回杂念欲拜访可爱的老前辈号昆仑前辈,却见门口正站着前辈的女弟子,此刻怀中正抱着两本书,见自己要进去连忙拦下。
“嗨,怎么了?”
“儒门而来的疏楼龙宿正和虚谷长老在里面谈话呢,剑子你等一会儿再进去吧。”
“可是关于私赠狂龙药丹一事?”
道姑颔首。
剑子刚要在门槛上坐等,谁知突生变故,愣在了当场。
只见那观门幽幽敞开,屋中那紫衣的人眼中含笑,不紧不慢地对号昆仑前辈揖手,而后一扇子就向自己指过来:
“正是这位道长,身在道门,亦有仁慈之心,洞察之细致,心灵之体贴着实令吾吃惊。连吾当时都未曾注意到自己手上受伤,正是他,慷慨地将药膏献给吾,此种情怀,叫人感动。”
剑子一阵肉麻,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看到那紫衣人虽态度悠然,脸上却分明写清楚“替我说话否则你也没有好下场”几个字。
剑子一叹,连忙道:
“儒门而来的客人,赞缪了。”几步向前走到老者面前,“号昆仑前辈,剑子虽不能认同狂龙一声笑来此大闹的行径,但他此行除了毁了些牌坊石碑植物之外,幸而并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而浩然居的蔺前辈已经给了他应有的教训,也算是防微杜渐了。想必狂龙此刻亦是心存芥蒂,不敢随意便来道门肆意而为。而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所为,也姑且算是对一个失败者的慰藉罢了,同情弱者之心在所难免,还望前辈原宥一二。”
剑子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能感受到龙宿的眼刀了,龙宿颇想掀桌,质问这个道士从哪里看出来自己是那种妇人之仁同情弱者的人?是不是自己还要感谢他没把话说成“同为失败者,难免互相同情”?
当然剑子一笑置之,权作对方这是感激不尽的目光,包起来好好珍藏。
“嗯。我大体上大概明白了,本就并无兴师问罪之意,只是老来闲心大盛更加容易好奇罢了。主要还是老朽听闻那狂龙一刀粉碎的可是我立给好友皇甫笑禅的碑?”
剑子一抖,龙宿这位老先生还无知觉呢。
“近日顿觉自己年老体迈,气力不济,烦请两位小友帮老朽修复一下可好?碑文我曾拓过一次,在这里……”
剑子眼前一昏:“前辈,还是请您开除这位儒门的朋友吧,我是代吾师为您出关送上一份薄礼的!”
“薄礼有多薄?”
“一个烤番薯。”
“剑子,随我来,我拓下的碑文在这里……”
疏楼龙宿刚知道旁边这个迟钝钝的臭道士原来还取了个还挺有锋芒的名字,叫剑子。
待走出观门,接过那两册书,龙宿思忖片刻,随意将腰上一个玉环流苏相赠:
“多谢姑娘帮吾护书之谊。”赠罢不等对方推拒,连忙摇扇走人。
正自我陶醉于自己的风流形象中,却挺身边一个声音响起:
“久闻儒门皆是锦绣公子,出手大方,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久闻道门皆具好辩才,今日得剑子如此袒护,果然一张利口死道友免死贫道。”
“赞缪了,这么个大冷天你为何要扇扇子?难道是方才故作风流,意图毁姑娘的道行,现在想来羞愧,需要冷风平复?”
“多虑了,倒是汝是否也在愧疚于方才对吾的临场出卖,意图用鬓角两处白团子遮住此刻的面红耳赤呢?”
“那不是白团子,那是鬓发!你这移动的珠宝箱!”
“汝这飘动的白团子!”
“珠宝箱!”
“白团子!”
……
剑子不愿再进行这对话,首先作了罢,拉了人去重修那石碑。
龙宿心中有怨,不干活,顺便将自己带来的嫁妆里面的宝石小椅拿出来做监工。一边盯着剑子搬东搬西,驮运巨石,深挖地基,摆放石料,打磨边角,偶尔还听听路边走过的人说的八卦,关于蔺无双第一百七十二次上坪山去找练峨眉单挑失败而归;另一边也把日月才子那两本书通读了一遍,二人表面看上去在议论老庄两人,实则观点上针锋相对,而这种完全相反的观点,竟还有那么点相辅相成,着实有趣。
本应当换上道袍做那些劳什子修行,此刻倒因祸得福,落了个忙里偷闲,心中就追忆起了旧事。
“汝在号昆仑面前说的,真是汝所想的?”
“句句属实。”剑子也不知是不是在恼他不干活,竟不怎么说话。
然而久之观察,龙宿觉得他若有所思,心神不知飘在何处想些什么,并无怨气。
“汝觉得狂龙全然是错的,蔺无双全然是对的?”
“也不尽然,不过大体如此。”
“狂龙出自爱慕,蔺无双也未必不是出自爱慕。”
“保护之姿的表达方式总好过无理取闹甚至给喜欢的人添麻烦。”
“狂龙活得比蔺无双更恣意。”
“我们并不了解内情,或许没有资格擅下评断,若果真如你所言,那么这种恣意宁肯不要,作茧自缚一生总好过出手伤人,刀剑出鞘便是无眼,怎知一个控制不好就夺了人性命?”
“原来汝们道士也并非全无私情。”
“生命可畏,道士并非草木,况草木亦不无情。无儿女私情,皆道法自然,这不过是一桩心愿。”
连续几日龙宿都未曾见过这擅长敷衍的剑子仙迹如此刻这般认真答复过什么,仿佛突然明白剑子二字锋芒在了何处般,倏然一笑,未经思考冲口而出:
“那汝呢?”
剑子一愣,垂下头没说话。
龙宿也不再刁难,起身道:“碑立好了?”
剑子颔首。
“拓印的碑文给吾看看。”
龙宿阅罢,拔剑负手而立,剑锋飞扬顿挫,碑上砂石飘飞如云似雾。
以剑为笔,以字代泪。
此情此景,竟让剑子追忆起当年号昆仑前辈为亡友笑禅立碑时,一凿一刻中眼内氤氲的无奈。
无泪。却在眼角年迈的纹路中显得分外苍凉。
不出半炷香的功夫龙宿便大功告成,对比手中卷与眼前碑,两者竟一般无二。
剑子握着手中准备好的刀锉工具,顿觉某种前所未有的震颤。
龙宿本也抱着将自己书法和剑法融合一试的心情,结果竟好得大出所料。
还剑入鞘,得意道:
“儒门龙宿之绝技,汝是第一个看到的人。”
剑子看着那张得意的嘴脸赶紧否认了方才感动的错觉:
“既然我是第一个看到的,你大概还没给这个绝技起名字吧?名式都是有脾气要有名字的,你们儒门讲究‘正名’嘛……叫什么好呢?”咳咳清了嗓子,假模假式地想了片刻,“就叫‘良心发现’,如何?”
剑子觉得不知为何,向来独来独往的自己竟和这几乎与自己相反的人混迹在了一起。而自己竟偶尔也对其拉来揽去,有时汗颜地想,这是否算作闺房密友?随即又被自己弄得无比肉麻,立刻否决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不过剑子确实作为龙宿这个儒门交换生的照顾者,还姑且算得上是无微不至。
比如此刻。
龙宿答应自己晚上会做儒门特有的冰粥给自己吃,虽说大冷天,但好歹自己从来没吃过不是?
况且此闲龙手艺尚佳。
而这代价就是他那满是珍珠的衣服交由自己来洗刷,窗外日头挺足,雪地也亮,映衬着手上擦拭的这些珍珠无比伤眼,几乎要流出泪来,头也跟着有点晕。
反观那懒龙倚在榻边,不出一会果然躺下去,手中还摆弄着一枝从梅香观里攀来的一枝红梅,应当是号昆仑那个女弟子和他一起冶游摘来的,此刻他正几分惫懒地把玩着。
或许是睹物思人,正在想着怎么迫害人家修道者的道行呢吧。
剑子叹了口气。
其实他一直不太清楚龙宿此人在想什么,比如他此刻绝对料不到龙宿正拿着这枝花隔空摆弄在他的耳边发顶,心里盘算着,这天下果然还有这么一种人,明明长得挺俊,却非将自己打扮成素净得彻底;明明有趣,非要把眉心皱得这样深。
如果像这样戴上这一枝梅花的话——
吾在想什么……果然待时间久了就会看习惯吗?连如此貌相平庸的人都能看成俊美,真是魔怔。
而就在刚否定了这个想法之后,窗外冈峦起伏,方才还明晰,此刻又变得模糊。远处山巅浩然居的方向飞出无尽的愁云,一会儿淹没了树林,一会儿笼罩上湖面,不一会儿竟似感应到龙宿的目光一般,向这边挪起了莲步,如少女娇羞地想要钻进这窗子。
龙宿立马想到了那个道姑,禁不住一阵恶寒。
而剑子也在此刻从珍珠里抬起了头,从背影看得出有点雀跃,站起来也没说话,却抬手将窗户开得大了些,似待白云为客,请之入内奉茶欢迎一般。
龙宿蹙眉连忙道:“关窗关窗。”
剑子疑惑地看着他。
“吾不想嗅到蔺道士那里飘出来的失恋苦闷的气息。”
剑子不管他:
“风水轮流转,说不定何时道姑姐姐也不理你了,你正好先来预习一下失恋的痛苦味道。”
不知怎么的,听着剑子开着自己这方面玩笑,总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连忙绷着脸不说话。
剑子终于等到了晚上,出于好奇心跟进了灶房,只见那人手起刀落,文火慢炖倒也耐心十分,眼睛随时注意着粥面的起伏,罔顾其他的一切——似乎除了看书做饭之外,他很少会专注做事一般。
末了净手,将一掌放入水中,瞬间水化为冰,被冻住的手猛地握成拳头,整块冰又碎为屑,挑些细腻的冰碴入那方才已被冷却的粥中,加几颗莲子与红枣。
剑子从前倒也不知道原来做一顿粥,竟用得上武功术法,且能做得这般风生水起,变化莫测。见他那认真状,反倒不好意把一直在心里酝酿的关于君子远庖厨之类的嘲讽说出口。
“用不用加些我师父秘制的汤料进去?”
龙宿稍一搅拌,道:“不必,汤料多为提鲜而用,未免刻意为之。若食材本就新鲜,便不必如此粉饰遮盖。”
剑子为这番说辞愣了愣,似有所悟,点头。
对于这番以烹小鲜喻大道的启发,剑子决定以剑穗相送作为报答。
“剑穗是给文剑当摆设的。”
汝这就一个流苏,连宝石都没穿,这粗糙的做工,真的不是随手用地上捡的线头捆成的吗。
“耶,华丽无双的龙宿怎可少了剑饰,又岂是一个剑穗就能阻碍其超凡剑技的?”
龙宿无奈地将那寒酸的流苏挂在了镶满宝石的剑上。
龙宿渐渐觉得起初来到道门的那种兴奋与满足削减了许多,似乎长得顺眼和有意思的人全在第一天看尽了,自己身边剩下的尽是大批身着相同道袍,长得也同样索然无味甚至称得上奇形怪状的人,谈着和市井小民庸常之人别无二致的话题,哪人帅哪人美跟着哪个长老混最有前途哪个人最仗势欺人惺惺作态众人又将如何报复,办法是——大家都不要理他。
唯有偶尔修行结束后能得些清静。
与昆仑峰那小道姑看看山间风雪,再和那白毛团子磨磨牙。
事实证明剑子之前对于龙宿失恋的担忧其实一点都没有建设性,反倒是那小道姑远行归来,带回一只白色鲜花,又巧手用小藤蔓将之攀成戒指形状,里面注了些法术,保其不会枯萎。以喻藤蔓般相缚相缠,永恒般绽放如初。
龙宿本未想到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竟还真见成效,可《花柳经》中所写的那“下者使人明吾之爱慕,上者使人明其爱吾也”,对此,自己尚还没有一点点的体会,多少觉得有些无趣。
而那戒指,自己本打算以珍藏为名束之高阁,可却莫名被那剑子得知。
没想到那道士竟然没有像往常那般出言嘲讽自己别太春风得意,小心好运走到尽头:
“龙宿,你或许不知道,你以礼相送或许无事,但修道者对他人产生私情,这种事一旦被长老前辈们知道,纵然他们平日随和,却也绝不会姑息叛道者继续留在观中修行。”
龙宿突然不知怎么的,竟被这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道士教训得有些暗自恼火:
“剑子,汝要明白一件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是她求道之心不坚,才会被你所惑,但你有没有想过,若非你这番搅扰的劫难,她或许可以心无旁骛,得悟大道?”
龙宿讽刺一笑:
“汝真的这么认为?没了吾,她就可以得悟大道,汝不觉得这理由太过牵强了些?难道在汝心中,求得大道要倚仗别人不加任何干涉阻挠,一路平坦,把汝直接从凡间四平八稳送到汝的天道上去?况且——”顿了顿,“汝也不要太自得于自己的道门,求仙问道可不是所有人所追求的终点,汝不觉得本来就无心修道者还是早日离开这个地方,求得自己真正所要的才是最好的吗?”
剑子扬着头,不说话。
龙宿似隐忍不住,还有些话想说,剑子连忙截下:
“你说的有理,我无话可说。不过你是无心耍风流,骗别人的以诚相待,总是不对等的。”
扭头就走了。
龙宿忙做作地拖着儒音道:“汝怎么就确定吾是无心?”
背上的剑系住的那个粗糙的剑穗不知怎的就随风扫上了肩头。
剑子走得更快了。
其实他输得心服口服,龙宿锦衣玉食,也算是风流人物,儒门那边几乎已经内定其为新一代儒门龙首。若一女子迷恋此人,无心于道,随他而去,确实不仅不会受苦,还能从近处仰望这个光芒四射的男子。于一女子,得一优秀郎君如此,夫复何求?
而我,何来不平?
而龙宿这边也并不得意,他们俩之间的争辩龙宿鲜少是胜利者,这次好不容易赢了一场,却毫无成就感,仅剩下连自己也觉得幼稚的赌气的情绪。
纵使知道可笑,却还是将那枚鲜花戒者狠狠套在了自己的指上,故作深情地看着。
好像这样能换来那扭头就走的人更多的气愤一样。
纯白无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