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1 / 1)
龙宿怎么都想不到那日抛一封未署名的约见信的人竟不是哪个爱慕者,更不曾料到对方是那远居山巅被众人奉为偶见的传说人物一样的云缥缈蔺无双。
而他更料不到对方开口竟然也没废话,直接就问:
“请问你是怎么一个修道者放弃修道而心向儒学的呢?”
龙宿心道不好,自己这点儿破事怎么都传到浩然居去了,汝其实可以更直接些,问吾怎么才能追求到练峨眉。
想来对方也算前辈,龙宿收起爪牙,正襟道:
“吾曾听闻,下者使人明吾之心意汲汲,上者使人明其待吾心意之切切。”
像汝那般没完没了找人家单挑,意图打赢一场让对方眼中看见自己的想法简直太不可取,根本就是没前途的,说不定还会惹来人家烦躁。
蔺无双见龙宿似乎明白些什么,想来或许流言可畏,或者此人有知人之慧,便也不再掩饰,问道:
“你觉得,何为心动?何为情动?”
龙宿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人问什么不好,非要问吾没经历过的事。或许真如剑子所言,吾不过是卖弄风流并以此作为骄傲,情圣自居罢了。
何为心动?何为情动?
未曾有过,这又如何得知,倒是一个道门前辈和一个儒门新秀深山老林里秘密相约聊起情感话题真是……特别。
“我觉得,心动乃是一刻的念想,而情动,源于朝夕相处中的认可。一旦二者兼具,则心情皆随之而动。”言罢叹了口气,“这些我难以和同修者启齿,更无法同她讲,却和你一个儒门中人道出,或许你更认可狂龙是对的,我比起他……确实虚伪许多,枉居在这道门中做个心有旁骛的邪道。
“但我,不会是狂龙。”
龙宿似有些触动,思量着对方所谓一刻念想,所谓朝夕相处,竟一时想起了剑子,赶忙摇头甩去:
“前辈或许可以试试什么办法或者计策,让对方知晓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甚至人为地抬高自己的重要性。比如暗示、疏远、欲擒故纵等。”
蔺无双和龙宿竟同时心中一片了然。
——我在她心中也没什么地位,说不出来倒是可以用龙宿说的下策,暗示下自己心意。
——顿悟,原来《花柳经》所说的上策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可是不等龙宿心中自以为情智开化而得意时,突然瞥到自己手指上那风格违和的戒指还带着赌气的味道,想起自己已经一个多月故意不去找那人,想起自己无时不刻地期待着那人肯先放下前嫌找过来的心情。
原来自己竟已经用过了所谓的花柳上策。
吾爱慕他。
虽是惊天之论,却又觉得分外平静地认可了,似乎冥冥曾早就意识到了这件事一般。
何原因呢?
不知,或许是初见那可笑的欣赏,或许是其吝啬,或许是其牙尖嘴利堪为敌手,或许是他钝刃中暗藏锋芒,或许是其明明受着自己压迫,活计全摊在他的头上,深处劣势,却还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或许是在自己故意说自己对道姑有心时,那人走得更快再也没旋踵的步伐。
还是说这些原因都是牵强,还是不如同蔺无双所言,无由而起,日日相伴而生么?
龙宿不禁陷入沉思。
本已想开,对方亦表现得不自然,刻意疏远,或许也是有心,龙宿思及此不禁心中按捺不住泛上些如同瘙痒一般的情绪,涩涩又挥之不去。
归来时心中本一片了然,欲遣信一封,约对方前来相见,好酒好菜以待。
谁知信还未写就,旧事早已东窗事发。
一个外来的风流儒门弟子惹得道门女子废弃修道凡心大动,于儒门来说不但并非丑闻,相反却是一桩带着隐秘光彩的事情。
似乎凭此就可以一孔之见道出儒学魅力胜了道学一筹一般。
所以这种事在道门只能走小道消息。
可是这世间,最夺人耳目的往往不是大庭广众下公诸于众的事情,正如得道者述道给众小道士们,大多数都听得昏昏欲睡。然而这种口耳相传的风流韵事却是人人乐见的,甚至忍不住在自己宣传的这一环发挥下自己无限的创造力,填几滴油,放几勺醋,色泽更润,味道更鲜。
而自己与那姑娘的事已经在自己出门的一日中变出了五六个版本。
龙宿静下心,重新拿了张信笺,改为致歉,兼之以一册儒家罕见典籍相送作为上次赠剑穗的谢礼。
飞鸽传书时,从他人口中听闻姑娘已被几个长老秘密叫去询问,龙宿赶紧就奔上了昆仑峰,推开观门,果见那小道姑为难地站在几名面罩寒霜的前面中间,涨红了脸一副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的样子。
而那茫然无措中分明还带着羞涩的希冀。
龙宿吸了口气。
先是为自己突然的闯入道歉,再将事态归咎于己方。
“是吾情不自禁之过,请长老责罚,莫为难一个本无错处之人。”
此外再无话。
“疏楼公子来自儒门,我们自然无权过问,然而我派门人不再以我派之道作为所求,另寻自己之道,或许更善。”
“非也非也。”龙宿笑笑,“吾虽是儒门中人,穿了道袍,做了道人,本当守这道门之律。而吾却难以达到前辈那般舍私情寄情自然的境界,着实惭愧。
“不过,前辈们确实多虑了,是吾落花有意,而姑娘作东流水罢了。外界种种所传谣言,吾也有所耳闻,乃是好事人想要拿吾取取乐,编纂润色而成罢了。若他们所言为真,倒是吾这一介儒生之幸。请列为前辈莫要为难她了。倒是吾,无端妨碍了姑娘。”
言罢万分温柔地摇摇头。
而姑娘从方才的窘迫和悸动缓过来,突然觉得清醒无比,只觉得他这无奈的摇头,弧度残酷,似是无形中的拒绝。
果然,龙宿主动领罚,下了血本决意主动为道门砍柴挑水。
一日后,姑娘弃道下山,不知去往何处。
二日后,号昆仑站在空寂的昆仑观内无声而叹。
三日后,剑子于山间野道拦下龙宿。
龙宿见那人拦下自己却什么话也没说,自己正盘算着该怎么说才好。
谁知那道士思忖许久才开口:
“她下山了。”
“吾知道。”
“她归家了,回到了家人身边。”
“吾知道。”龙宿笑道,“吾也知道汝不放心,一直暗中跟着她下山去了。”
剑子愣了愣。
龙宿重新挑起那十分不符合自己身份的担子,本来雪白的道袍早就被染上草木泥灰:
“不过吾武功高强的剑子好友,可曾注意到黄雀在后?”
此番插曲过后,二人一如往日,而剑子这边却多少比及先前有了些滞涩,开玩笑也带了些顾忌。
——比如说,触及花柳。
龙宿敏锐地察觉到,也不点破,反而享受着对方的那些不自在,泰然自若地充当起来出手阔绰的好友,今日送一玉佩,明日送一寒衣,后日赠双金铃铛,大后日奉送极为保暖的被褥。
这边送得坦坦荡荡,那边倒也不拒,收得理所当然,却也有礼必还。今天送一个自家院中所植土豆,明天送一颗自制仙丹,后天改造了自己用旧的拂尘成几根毛笔赠来,大后天是自制烤番薯一个。
“没想到啊没想到,吾疏楼龙宿何德何能,竟这么快就浪得了和号昆仑前辈出关时的同等待遇!”
剑子眼刀一扔。
龙宿低笑暗爽。
想来,疏远、欲擒故纵这些烂俗伎俩都不自觉得用过了,也不怕再来暗示这手猛料。
于是在一日剑子又因玩笑开及姻缘而与龙宿正色明显不自然时,龙宿拿捏好了时间,让这尴尬持续了半天,末了故作情场雏菊般问道:
“剑子,吾一直有个疑惑。”
“不愿闻其详。请千万把它憋在你的心里烂掉也不要告诉我。”
龙宿不管:
“为何何事一沾上吾,汝就那般……怎么说呢,偏激?吾甚至曾觉得汝在故意针对吾。无论是最开始汝——”龙宿本来是自己想说,说到这自己也有点说不下去,摇头作罢,“或许是吾的错觉吧。”
果然,剑子无言以对,比之方才更加不自在,变本加厉得顾左右而言他,那滑溜溜的石凳简直成了针毡。
可这幅折磨景象看在龙宿心中却成了另一番美景。
汝真是负隅顽抗啊。
两人这话题一会儿从针对变成错觉,一会儿又从单纯的错觉变成龙宿一贯的自恋,再转而升级成自我的成就感应该来源于何事的问题上。
剑子论及此马上满血复活,大谈若于人无益,仅仅学识高超,却独居一隅自赏自满,其实际上并不如一个辛勤专注于劳作之人,哪怕这个人在做着世人认为多么卑贱的活计。
龙宿在被对方这般之言奚落了一顿之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虽深以为然,教训得好,但他向来不愿成为他人眼中的所谓努力奔波又至柔至善的正面人物,那种光辉形象让人觉得难免虚假了些。
况且眼下着实离自己迫切想要谈论的话题越来越远了。
算了,还是放过他吧。
“剑子,口上争胜之事暂且告一段落,吾饿了,不如吾去做些饭菜,吃饱再辩如何?”
这厢振振有辞瞬间被这么一句泄了气。
“……好。”
待对方端上好菜佳酿时,方才那番咄咄逼人的争辩简直成就了此刻自己在这白白等人端饭来享用之行径的愧疚。
“现在看,吾是不是还多少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益处,客官?”
请君入瓮。
无地自容。
比起龙宿这边兀自得意,蔺无双最近似乎陷入了更大的苦恼。
上次和往常一般进行第一百七十三次切磋时,他偷偷把称呼从练峨眉改成了峨眉,对面没什么反应,倒是自己为这点称呼上的改变自顾自地悸动了半天。
没遭抗拒,那就稍稍再逾越那么一点点?
第一百七十四次切磋时,对方终于问起自己掌剑双修却为何切磋时从不拔剑?自己很帅地和峨眉说:明玥剑只为一人而出。
第一百七十五次,得知峨眉欲闭关一阵,蔺无双嗟叹之余,本想借着对武功之心不会生变,意在言外地又多加了一句“吾心依然”,不知是不是因为木讷的眼神太过直接,这种文字游戏终于机密泄露。
对方明明未比自己大多少,现在看来却像一个长者包容小辈一般,容忍自己发了太久自娱自乐的梦,终于要出言让自己断了这念想:
“蔺无双,‘山为坪,云为涛,绝逸红尘任涛涛’之意,你当明白。”
“……我明白。”
我不明白。
剑子受了龙宿连续几日的轰炸。
对方不知怎么就得知自己最近晚上失眠一事揪着不放,并判定为:
“晚上睡不着俩原因,一是因为白天干活少,再者,”龙宿那双眼睛直视过来,“就是晚上想的事太多。可愿说来让吾替好友分忧?”
算了吧。剑子心想,祸根就是好友你,忧愁本就是从你这来的。
回过神来,那双热切的眼睛竟然还有那么点儿真诚地继续盯着自己。
——这双眼睛真是有让人莫名就紧张起来的力量。
剑子每每望着被自己好好收藏在盒中的礼物,几乎怀疑自己踏上了那个小道姑的老路似的,入了道惑。刚要悲哀起来,又被立即果决否认,一番挣扎下,反倒显得对面那位坦坦荡荡地充当着好友,自己却如那次龙宿所说的秘制汤料一般——刻意、粉饰、掩盖。
可这事除了置之不理兀自苦恼外无法可解。
终于承受不住眼神的压力,灵机一动提议:
“龙宿好友,若我没记错你刚入道门时,曾读过素还真和谈无欲的那两部作品?他们似乎昨日游历回来了,定有趣闻分享。”
龙宿知道这是祸水东引之术,并不戳穿,欣然应允:
“好,正巧吾还一直未曾有机会得见这道门日月同天的风采。”
在剑子的双方引荐下,不出意料的,龙宿和素还真平平无甚往来,倒是和谈无欲顺利结为好友,往来拜访不断,甚至一次温润如素还真直接找到了剑子门口堵人——
“同梯最近常常心神不定,不久前劣者师弟曾向我说,前次出门远行是为给那儒门中人采献花束,还望剑子前辈你作为疏楼公子的好友,提醒一下他修道人本清心寡欲。”
剑子对这番拐完抹角的说辞几乎无奈,心说他男女通吃老少咸宜法力无边魅力无限,去叫你师弟别上套戴好金钟罩或许比警告我有效一点啊。
剑子有所不知,这世道,类红杏出墙之事,院主人从来都怪院外世界诱惑太大,少会想红杏不安分,更难想到是自己这院子太没吸引力的错。
结果这事闹到最后,龙宿事主站在一棵移栽的小树边表示无辜:
“剑子汝又为相同的理由教育吾——”
“注意注意,不是我,是素还真,日才子,《庄子——你何必如此傲娇》的著者。”
“剑子。”龙宿突然又收了撒娇之态,严肃起来,“注意看,这棵树苗,汝觉得可有什么奇特?”
“……这是,桂树?他怎么能在这高山苦寒处存活……你用了术法?”
龙宿摇头:
“不是吾,是谈无欲,吾托他下次替师父办事时顺便帮吾在山下带上来棵桂树树苗来,这也并非吾之法术,是月才子所施,可暂保其根茎,护其顺利生长。”
剑子好奇地站到小矮树前,果然觉出一股与众不同的暖意,忍不住伸手握了握那充满生机又幼小的树干,谁知龙宿同时有意无意从他手上蹭过,似是不小心。
不然怎么又礼貌而淡然地收回去了。
“前几日吾曾说要给汝做桂花糕可并非只说说而已,吾见这观中上下也无蜜桂花的储备,便只好亲自养一棵。”
剑子又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了,只想大叫龙宿你够了,又觉得对方何错之有,话到嘴边变成了另一副样子:
“嗯,待花开多做一些,到时也请素还真和谈无欲还有号昆仑前辈一同品尝吧,不然日才子该以为你大逆不道地要绑架走自己的师弟了。”
龙宿从鼻中发出一丝冷哼,心中多少有点恼对方不知是顽冥不化还是故作岸然的样子,却也同样转了话题:
“不知道谈无欲怎么和他师哥交代的,怎么成了刻意献花?吾真无辜呀,怎么想都是被他用作和他师哥怄气的筹码了。”
剑子一想,确实只能是这么回事,想到素、谈二人那著作写明的“何必傲娇”与“何必得意”,会意一笑。
龙宿看着那边了然的笑意,心想人这种动物真是可笑,对别人的事拥有这么敏锐的洞察力,怎么对自己的事就一概不知呢。
怎么就知道也宁愿不知呢。
而这场无妄之灾不久后终于有了结果,化干戈为桂花糕,消弭在一片香甜味中。
那桂树在隔三差五的温存气中安然地偷偷长高。
谈无欲叹:“有一天我要是不在道门,树要怎么办?”
剑子道:“临走前练就更强的掌力,保他长个十年百年的。”
龙宿笑:“好主意。”
素还真柔掌向小树上一送,众人皆觉四下如沐春风:
“师弟你现在可以放心走个十年八年不回来,小树也无妨。”
谈无欲虽没有不平一声吼,但他说走咱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