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十八)(1 / 1)
夏墨穿了黑色蚕丝绒制成,胸前是翡翠绿孔雀开屏,肩头是蕾丝边镂空的那件旗袍。九月底的时节,晨,空气微凉,夏墨外批了件墨绿色丝绒锦缎披肩,头发合拢,挽成圆润的弧形发髻,耳廓处别了支紫色郁金香,手腕处带了那件翡翠色青石手链,与胸前的绿色浑然一体,似乎冥冥中早已彼此守护。
夏墨懂得女人的美,也懂得自己的美。她把所有力气用在了了今天的装扮,因为她要去看苏一伟。
只有最懂的人才能看到夏墨的美。夏墨不喜欢菊花,所以她为苏一伟买了黄色郁金香和蓝色妖姬。她有自己的花语,她不屑于解释给世人,她只要他懂得她的选择就有意义。
苏一伟的坟茔在一片白桦林之中,听说与他的父亲靠得很近。这个从小失去父亲的人,内心最大的饥渴或许是高山般的父爱,但最终取得圆满,终了,那份飘渺的靠近对他应是真实的安慰。
温媛在公路边车上等她。
她需要空间。虽然每一步的靠近,都让夏墨窒息般难以应对,但每一步的靠近又让她安宁和急切。
亲爱的——我来看你!
我是一个多么风情的女子,我为自己裁制了一件最风情的霓裳,今天,我来了——为你美艳一次是我生命的涅槃,你准备好了吗?对我凝望一次吧!永恒会在你眼镜下的眸子里凝固,幸福会在你伸出的双手里流动。别怪我,还活着,为你美丽着——
白桦林在秋风里发出响声,那是好听的班得瑞之歌。墓碑前的茅草扭动拙朴的腰肢,那是向我搔首弄姿逗我开怀。因为你说过:“墨,过得不快乐,就来找我。”
我来找你了,只是想对你说,死那么迅速,活却那么漫长,死那么绚烂可以惊天地泣鬼神,活却那么幽暗只能等靠挨强欢颜。告诉我,为什么?
你还是那么无声,你不是说,三十多年了,你的爱情睡醒了吗?原来,懒惰是你的癖好,醒了让你疲惫,还是睡下才是简单才是皈依。
——夏墨袅袅婷婷走来。
穿过秋风和晨光,踏过尘埃和茅草,有白色的灵鸟在白桦树枝头吟唱,有黑褐色蟋蟀在地缝处弹琴,会有条青蛇吧,会不会从墓碑处盘绕而来呢?
如果这样,我还会跳起来的。夏墨想。你还会不会傻到不顾及自己的容颜穿墙而过呢?
这一束美丽的花儿放到了墓碑前。愿芳香扰了你的安眠。我就是来惊扰你的,我的黑色旗袍为你穿,我的肩头蕾丝镂空为你色,我的胸前翡翠羽初绽为你妖,我的青石手链为你摇荡,还有我的黑色高跟鞋——十多公分的高跟鞋,只为触摸你的唇不再为难地踮起脚尖——所有的用意我能对谁说——如果你晓得,它就有全部的意义。
夏墨一如既往地安静。
她在想象烟火。
终将是无,他的无较之于她的无,似乎更浑厚饱满,因为有人如此有力量地思念。
终将是对,他的对较之于她的对,似乎更彻底纯粹,因为他留给她的除了温柔就是完美。
是的,那完美来自于暧昧、靠近、触摸、交汇、决绝——最终皆是空。
一切都来自于幻景,包括哀痛,所以世间不过如此。把你的眷恋留下,记得在你的世界尽情狂欢,转世相遇,但愿我们都是临江而立的青石或者是攀援阶上的树木,伫立相望却永不交集。因为太过完美就是毁灭。爱,也须如履薄冰。
夏墨是来告别的。
秋风萧瑟,裹卷着她的发丝,尘土无声,温厚着她的肉体,她什么时候屈膝而坐的,已不晓得。靠近,是她迫切想有的动作,不是说她矜持吗,不是说她如墨般深蕴不可测吗?
她就是简单的一抹笔划,她就是尘世一个性情的女子,所以,她伏在那冰凉而又坚实的青石墓碑上,竟然睡着了。
是温媛久等她不回车里来找得她。
回去的车里。温媛只顾开车,一声不吭,她蜷卧在后座上继续睡。秋雨而至,打在车窗上,晕开的花层层叠叠,瞬间碎落。
在店里,她脱下“黑色孔雀霓裳”,放入一只铁盆,看其燃烧。世间,还有比火苗更美更斑斓的色彩吗?青石手链她留下,她的任性他会晓得。
夏墨就这样活过来了。
打开窗户,透进一缕风、一束光。
温媛双手抱胸,倚在桌前,满脸泪水,从后背看她。女人,你好奇妙——她忍不住感慨。
温媛找了新的工作。县旅游局下属的旅行社招聘一批导游,旅游局牵头笔试面试,她一路过关斩将,取得试用资格。温母身体每况愈下,天气一凉,哮喘病发作,温父也不再热衷外面的排场和热闹,回归到家里开始埋首于锅碗瓢盆。一个月后,温媛开始独立带团,隔三差五出差。期间江磊打过电话,温媛没接,但仍旧心乱,一咬牙,把江磊的号码拉入拒接名单。温媛在家里再也没有提过江磊,温母懂得女儿眼角的那抹煎熬,只能祈祷时间来治愈。温岚那里她也不了解情况,给温岚打电话,温岚只说忙,问她和江磊的关系,她也搪塞说还好。“还好”是什么意思,让温母很揪心。关于温岚的身世一直是她的心头病,她是决心等她结婚的时候来讲给她听得,但,眼下自己的身体让她内心纠结犹疑。温父一辈子有脾气,唯有在这件事上始终如一听从温母的旨意。对于这个男人,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也让她受了不少委屈,但千般委屈都在他对待温岚的真情中消解。明知不是自己的骨肉还能一如既往,丈夫的胸怀和本质的善良征服了她,心甘情愿做了他一辈子温柔的女人。
温媛这次带团去北京香山三日游,二十个人的拼客团,五个小时的大巴路程。一路上温媛就没闲着,除去关照游客必要的安全和言行外,伴着优美动听的旋律开始了她对北京的诠释,从历史讲到现代,从人文说到风情,从正史穿插野史,从风景移至建筑……她像只游鱼般来回在车里穿梭,浑身洋溢着青春的光彩——
兴致盎然处,她戛然而止:“亲爱的旅客朋友们,下面是闭目养神时光,请你在美妙的催眠曲里,放松你的神经,你的骨骼,你的肌肉……一个小时后,精彩故事继续为你分享——”随即,温媛对着话筒煞有介事地哼了几声小夜曲,车里发出畅快的笑声。温媛从过道里抽身坐进自己的座位上,嘴角有些许干裂,但仍旧还有未收拢的笑容,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窗外过往的树木与田野。
“领导,我可以在这儿做吗?”一小伙子走过来,指着她旁边的空位。
温媛瞥了她一眼:“我是领导?——那你不可以在这坐——旅客是不能随便走动的,你已经有了你的位置,干嘛还‘见异思迁’呢?”
小伙子有着古铜色的肌肤,头发浓密偏长,小眼睛,眉毛很浓,中等个,看上去健壮,着一件红色方格厚呢衬衣,牛仔裤,手提一军绿色背包。此刻,嘴角上扬,一屁股坐在温媛旁边的座位上:“是的,我不能随便走动,怎能再走回去呢?明知故犯,我可不干!”温媛转过头笑,不理他,继续看窗外。
“我叫王洞庭,认识一下——”说着小伙子把手伸向温媛。温媛眉毛一扬:“啥?‘望洞庭’,我还叫‘鄱阳湖’呢?”俩人相视大笑,随即“嘘”了声。车后面,大部分顾客已在昏昏欲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