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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手中的薯条快要见底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急不缓，紧接着第二包薯条出现在她面前。
根根都是金黄的太阳的颜色。
「你来啦。」
幸村把湿漉漉的伞放在脚边，撕开番茄酱，朝她点点头。
「项目今天结束，他们去唱歌庆祝，地方离这儿不远，我正好溜出来了。」
身侧的女孩子面对着一盘高油高热的快餐，左手托着下巴，右手伸出来在水雾氤氲的窗子上画了一个笑脸，然后，侧过脸看着他的眼睛，一个人轻轻地笑。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说得很慢，「我没能签下东京的这家公司，而去了大阪或者更远的北海道，那我们俩会怎么样呢？」
她想到关西姑娘的眼睛，刻着一缕又一缕的血丝。当年她和她管理系的男朋友，大摇大摆手牵手穿过一个又一个地铁站，今天她要走了，而那个男生已经登上了飞往纽约的班机。关西姑娘总是笑着说，大数人忍饥挨饿，只有一小撮人能随着华尔街的钟声轻松摇摆。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现实。
现实到来送别的只有浅仓世界。
幸村端着咖啡想了想，「大概……你需要自己准备一把伞吧。」
浅仓说喂喂喂，认真回答。
我可认真了。
「不就是异地恋吗？」他轻轻地说，「我可是，连时间都不怕啊。」
13.
康复那天幸村回了学校一趟。
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仅凭一双脚从医院跋涉到学校，他仔细想了想各种心酸，想想复健时淌下的血与汗，觉得自己太励志了。
反而是一条学姐很坦诚冷静地在电话那头说了一句，你丫就是作。
「我都快忘了学校是什么样子了。而且，我这一年都不会用白色了——真的，医院里从病服到床单没有哪个不是白色，」他顿了顿，听着电话那头银玲般清越的笑声，「再用白色都快视觉疲劳了。说不定你画室里那些白颜料我见一瓶扔一瓶。」
「不要因为个人好恶迁怒颜色啦，那可是大师的做派，你这样太骄傲了，幸村，」一条学姐轻快地说，「你现在在学校哪里？」
「教学楼，回班里看看，」他踏上一级台阶，仰头，然后在楼梯上看见了一个人。
她怀里抱着一大摞笔记本，眼眸微垂，像是在看路，又仿佛是在看自己的影子。那长而鬈曲的睫毛下盛开的一小片自怜和自恋，让幸村握着电话的手微微颤动。
她一步一步朝下走，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两人擦肩而过时他到底是没忍住，稳着声线唤了声，浅仓……学姐。
「恩……」她猛地抬头，看到自己时嘴角轻轻勾了勾，点点头说了句你好呀。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然而她却再也不会像当年月色下那样转过身来，调皮地问他自己的礼物去哪儿了。
再也不会了。
后来他拿起手机问一条学姐说了什么，学姐笑眯眯地问他，终于回魂啦？刚才干嘛去了我一杯奶茶都泡好了。他面不改色地撒谎道，手滑了，手机从三楼掉下去了。
「我信你才有鬼。你是去医院治脑子的吧？」没想到学姐一点都不给他面子，「一会儿去完了教室赶紧来画室，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
「哎呀你看了就知道。」
二十分钟后他推开画室大门，学姐桌上的奶茶都已经喝完了。他还没开口问，就见她指着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画框说：「这个，给你。」
他歪头望着她：「……」
「您别装可爱成吗，十六岁的人了不适合这风格，」她双手捂脸刷的流下两行血泪，「你国一那年的习作，一直挂着当展览的，你不是问我要了好多次吗。我要毕业了权力要交给下一届，趁着办公桌还没易主先把这个还给你。学姐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他被一条学姐指挥着把画搬到走廊上，学姐说会叫人送到他家去。两人寒暄几句，她忽然问他，你这画上画的是谁啊？哪个小姑娘？
他笑笑说我就不能有梦中情人？怎么说也是看了好几部八点档连续剧的人。
心里却忽然浮起她低下头时，那抹毫不自知的温柔。
这是国中三年，幸村最后一次见到浅仓世界。
14.
国三毕业的那个假期似乎格外短暂——然而也漫长，他曾经和浅仓商量着要来一场毕业旅行，去这里去那里的，最后也只是多在浅见未来间吃了一顿晚饭。
仁王年复一年地打趣他什么时候带个妹子来调剂调剂，然而曾经的那个人已经走了，像一个面目模糊却又彬彬有礼的旅人，借宿一晚，天明前抓起一条外套披着晨雾踏上归途，谁也不记得她叫什么从哪里来又去向哪里——然而他记得。
他恰好是那一夜的不眠人，他们有缘相会，她赠了他一个吻。
幸村精市觉得这个说法有点牙酸。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机会重新开始，浅仓说自己来自未来，那总有一天他会遇见拥有过去记忆的她。甚至他大可以现在就走到她面前和她攀谈，告诉她自己是高一F组的幸村精市，想认识她很久了……原因是什么？你成绩很棒，还是你长的很漂亮？
不管哪一个都很肤浅啊。此时他正站在人山人海的开学典礼礼堂后台，身边是不知用了什么门路也溜进来一窥一二的同级新生，他们探头探脑地流连在化妆室门口，交头接耳道，听说学生会副会长可正了，在哪儿呢？
「那边那边！」有男生指着幕布的方向。
「哎呀人家已经出场了！我们还在这里干嘛呢！走走走！」
「下面请欣赏演讲，《三月弥生，立海学子扬帆远航》，演讲者，高二A组浅见川。」
几个男生嬉皮笑脸互相追打着跑走了，幸村脚步没动，扬声器里面是清越的女声，衬得周围很安静。
按理说他应该那么想她，想和她面对面说上话，想以朋友的身份水到渠成地走进她的生活，直到近一点、再近一点……可他未必不知道，即使重新来过又如何呢？这一切到底是不一样了。
后来他和浅仓世界一直没什么交集。倒是浅见未来这丫头比较有行动力，一来二去不知怎么就和学姐勾搭上了，她坚信这是自己的个人魅力，幸村在边上连连摇头，忍着没说。
他总觉得其中有一部分是因为浅见川。
「『真是个好名字』——她说，」笑容在她脸上肆意流淌着，像糖浆，「人家在夸我诶！」
他依旧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闷热冗长的艳阳天，他和她穿越空旷安静的走廊，去学生会办公室送资料。浅见川勤勤恳恳地在空调间里办公，看见有人来，礼貌地打招呼。
那时他也是一样的语气，朝她点点头，说「真是好名字」。
不知怎的，当时幸村居然条件反射去看她，看她伸手挽了一下耳边的碎发，日光在瞳孔里极速下坠，像是洒了满地碎汞。
他几乎没怎么怀疑就觉得他们从前一定认识，然而浅仓却说自己和他不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后来她还加入了学生会，笃定地准备跳级考试，住院那阵子她和浅见川一起来看他，幸村被一群孩子团团围住脱不开身，抬头一眼就看到两个人走进病房，浅见川高她一个头，绅士地拉着门把手，恍惚间竟有种小情侣见家长的错觉。
当他们之间的话匣子打开后，她却只顾坐在边上翻杂志，还体贴地出去买饮料要留给他们两人空间，仿佛他俩才是小情侣，而浅仓世界则成了家长，还是特别开明擅长牵线搭桥的那一款。
幸村哭笑不得地注视着门被轻声关上，转头问浅见川她是不是会错了意。
其实他并不在意她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他，如果有，又是在什么时候。幸村精市对自己极有信心，他始终忘不了开学时她步履坚定走向他时脸上的表情，真真是除了年轻之外别无所有，浑然天成到让人心生嫉妒。
而那些他没问过的话，最终还是有人帮忙问了。
那是高二的时候，由浅见未来时任社长的新闻社牵线，组织了学校里最受欢迎的社团——学生会、网球部、篮球社做一出采访。几十个人围在一间会议室开会，后面有个提问环节，都是直接从推特上同学们@新闻社的问题里选出来的。
全校都很配合，问题即使千奇百怪，缺少有牵扯到隐私的。偶尔有小姑娘问仁王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大字在投影屏上显示出来，仁王撑着半张脸一字一句地念着，边上丸井就是一串口哨。新闻社阵营里的浅见明明比谁都紧张还硬要装豪爽大气，鼓励他「不用顾虑，尽管说就是」，没想到仁王反手对着丸井就是一下，回头懒洋洋地说，恩，也没别的要求，就你们社长这样的。
「啊咧……？」负责记录的男生笔头一顿。
「别写！」浅见低声道，「他开玩笑呢。」
「我没开玩笑啊，我怎么写你们怎么登，」仁王笑眯眯地看着她，神色温柔，「要尊重受访者意愿。」
幸村精市冷冷地目睹着这两人隔着桌子秀恩爱，就因为会议室人少，才肆无忌惮好不害臊。叹息一声，心里竟有种女大不中留的错觉。
柳听见了，侧过脸来看他，「幸村……」
「仁王最近表现怎么样？」他特别平静地看着他，笑得比刚才那位还自在，「我在想，要不要给他加点训练。」
最后一个问题，有个匿名的学生问，学校BBS上传言的正副会长金童玉女之说是真的吗。
投影屏刷新，他听到有人呼吸一滞的声音。
他猜测那就是浅仓世界，此刻她就坐在他身边，眉眼弯弯地盯着大屏幕，头发盘得无懈可击。
新闻社的小学妹把话筒递过来，她摆摆手说不用，葱白的指尖对着一旁的浅见川：「你问他呀。」
发言人浅见川朝小学妹点点头，接过话筒沉吟了一两秒，特别诚恳地说，这是个好问题。
整个会议室都坐满了八卦的人，大家屏住呼吸生怕漏过他一个心跳，就听一句慢悠悠的感慨——所以我要思考一会儿，怎么着也得个把月吧。
嘘声此起彼伏。又换浅仓接了话筒，说上次有人问这个问题，答案是……
「无可奉告。」
说着她耸耸肩笑了，忽然转过头来看他，那目光蜻蜓点水般落在幸村身上，他只觉得自己的脸颊、手臂、脖颈，所有被她视线抚摸过的地方都温柔地陷下去一块儿，他自己也一脚踩进时光的罅隙里，走不出来。
忽然间整个会议室跌入一片漆黑，声音、吐息都按下暂停键，一束灯光打在他脸上，幸村条件反射性闭上眼睛，双耳轰隆作响。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你缓过来了吗？快睁眼，我时间很紧的。」
命令式的语气里又夹杂一份调侃，幸村皱了皱眉头，睁开眼就看到一个穿立海校服的男生正靠在桌子边，离自己很近很近。
他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点，就听到他遗憾地长叹道：「你们开会都不提供吃的吗？比如天妇罗之类的。」
「……你以为是自助餐吗？」
没想到对方居然露出了怀念的表情：「是啊，我真应该等到饭店再现身的。」
所以你不是号称自己没时间了吗？为什么还会在这里挑三拣四啊？
无意中沦为吐槽役的幸村不知怎么就体会到了远在冰帝的忍足同学的心情（忍足：「阿嚏！大概是那个美丽的姑娘在——」迹部：「在想你什么时候被加训练。」）。
「所以你是……」他迟疑了一下。
男生没理他，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似乎嘴边要有点什么才能正常交路：「我是，妖精。这位，那位，一动不动的家伙全都是我的杰作。」
幸村打量四周一圈，大概是最近的晚间八点档里夹杂着怪力乱神的情节，很容易就被他说服了。他直视着面前这位用一次性纸杯喝茶还品出一番风味的家伙，问，你特地让时间暂停，是有什么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事情……」男生露出格外欠揍的表情，伸手一个响指，下一秒聚光灯落在浅仓世界世界身上。幸村忍不住也看她，她的脸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笑意，似乎一口气就能吹散，去细究底下多少无言凝噎。
「她一直为了一个人耿耿于怀，我让她回到过去实现心愿，没想到遇见你真的改变了她的人生。本来这样也挺好，她是真的放下了，可是后来她却向你透露了未来的消息，所以没办法她又回来了——」男生挑挑眉，「不过不是现在。」
幸村沉默地看着他，那道冷静的目光裹着一层沸腾的岩浆，一颗鲜活的心脏。
男生和他对视许久，忽然笑了，「行了行了我不卖关子，你们这一对儿都了不起成不？她高三毕业那年春假，学生会和风纪委有个散伙饭，立海正巧在举办马拉松比赛。你中午记得在画室里守着。」
幸村点点头，认真地和他道谢，还鞠了一躬。
男生这才觉得不习惯，嘀嘀咕咕地说着这么耽搁了这么久啊自己很忙的，没等他问出更多就又是一个响指。顷刻之间，空气再次开始流动，人声絮絮，世界活过来了。
幸村抬头，迎上浅仓世界的目光。她一点也不尴尬，反而朝他笑了一下。
他却从那双弯弯的月牙似的眼睛里，看到了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