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三十二、天作(1 / 1)
胡都大人“调戏未遂”的事件没多久就传遍了大半个部落,当然,这不乏有平日里受了胡都的气而无处发泄之人的推波助澜。这几日。无论胡都走到哪里,都会有古怪的眼神和窃窃私语伴随着他。胆子小的,只不过是偷着看他笑话;胆子大的,免不了要调侃他几句,弄得胡都面皮紫涨,可偏偏有气发不出——谁让他的手脚动得那么长呢?
过了晌午,胡都照例巡查了几处地方,“接收”了不少怪笑之后,气鼓鼓地往回走,手中的鞭子恶狠狠地在空中乱抽着。
胡都正抽得起劲儿,冷不防有人猛地抓住他的鞭子。胡都本能地向里拉去,却不料那人竟松了手。于是,胡都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横躺在地上了。
“他妈的,什。。。”胡都大怒之下还没有骂完一整句话,就看清了站在跟前的人。
“王。。。”胡都躬下身去。
“胡都,你在想什么呢?怎么连我的一抓都避不开呢?”
胡都看着面呈诧异的王,再看看周围了知底细的侍从,不知道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见胡都没有接话,一旁便有人开言了,“王有所不知,胡都大人心系佳人却不可得,这几天连觉都睡不好,自然避不开王的神抓了。”胡都听得这几句说得阴阳怪气,便晓得那一定是他的死对头,哲喇——王的另一个侍卫队的队长,大后的族侄。
胡都晓得若让哲喇再说下去,不知道要怎么个添油加醋,倒不如自己坦白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罪,不过是丢人颜面罢了。
于是,他稳了口气,便将那日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几句,言语之下自然少不了为自己辩解。
听完胡都的话,拓则觉得好气又好笑,不由对清筠有了几分好奇。其实,拓则虽然排斥这门联姻,但对清筠却存在几分奇怪的心思。他记得莫音讲过在皇宫中所受过的欺负,便认定清筠也必不是什么好人,甚至欺负莫音也少不了她的一份儿。但转念又想,清筠不正是莫音同父异母的妹妹吗?她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在无形间又似乎冲淡了拓则对清筠的厌恶。因此,拓则以外出狩猎的名义离开部落一段时间,躲过新婚的尴尬,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他也明白还是要给清筠一个名分和必要的尊重,因此并不许旁人怠慢她。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拓则便觉得应当出面去见见清筠。再怎么说,他也要好歹做做样子。
“你既然冒犯了阏氏,那就只好我来出面替你化解吧!”拓则问了清筠的帐篷所在,便转身走去。胡都一时愣住,直至眼看要走远了,才反应过来,疾步直追。
清筠的午憩是雷打不动的。即便是在送亲的路上,她也能在颠簸的马车里睡得香甜。
“天哪!天哪!王要来了!”初妍接到走在前面的侍卫的通报,一时之间竟着慌了。留夏一把抓住她,“慌什么?还不赶快请公主起来,打扮一下!”初妍这才像梦醒一般,赶紧准备给清筠换衣衫。
“唔。。。”可怜清筠睡得迷迷糊糊,硬是被拉起来梳头换衣。整个人如同木偶一般,任留夏和初妍在她身上摆布,自己的眼睛却还是闭着的。
“王驾到——”一声通报之下,留夏额头的热汗顿时化作了背上的冷汗。她瞧着发乱鬓斜的公主,不知是该大哭三声还是拦在帐篷外不让王进来。突然间,她觉得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手背,抬眼之下,竟是公主——她虽然打扮乱糟糟的,可眼神却清醒得很。
此刻,清筠的睡意早已消弭殆尽了。只见她轻轻一动将发簪扯下,如瀑青丝顿时披下。她顺手拽过一条丝带,便将发丝尽数绾住。她又看看了身上,将衣衫抖抖平,已然是一副好暇以待的模样。
这一切刚做好,帐篷的门帘便被掀开了。清筠微微躬身,垂首行礼,“恭迎王!”
随着一句“阏氏可好?”,清筠抬眼望去,正对上拓则向她看来。四目相对之下,两人均不由心底发出一个“咦”字来。
拓则的眼底跳跃着一点点诧异和一点点喜悦,这点诧异和喜悦合并在一起,慢慢扩大,如涟漪般一圈一圈泛开来。他的眼神有点迷惘,仿佛看不清什么似的;可他偏偏又想竭力看清什么,所以眼睛瞪得煞大,却怎么也聚焦不起来。
相对之下,清筠的情形似乎要好一点,但也好得有限——她不过是能够控制住自己的颤抖,控制住不让眼泪奔涌出已然湿润的眼眶。
一旁恭立的留夏察觉到这怪异的气氛,不明白这两人第一次见面怎么就会成这样。她吃不准接下来王会对公主做什么,只是本着护主的心思,轻轻微咳一声,想唤回两人的思绪。
“阿音。。。”拓则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用羌语低低念出一个秘藏心底多年的名字。其实,他并不能确定眼前这个有着那久远却熟悉的气息的姑娘到底是不是她,所以,他用儿时彼此之间私下的称呼来作为试探的工具。汉公主应该不懂羌语吧?她若听不懂,也就罢了;若听懂明白了,那么。。。他被一种急切的期盼推动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清筠的反应。
清筠垂下头,静静地立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听懂。就在拓则的耐性将要消磨殆尽时,一丝微笑如春花般绽放在她的唇边。她秀气的唇角一点一点翘起,从羞涩的花蕾逐渐变为盛开的花朵,仿佛春风拂过,暖人而微醺。清筠缓缓抬起头,双眸已经完成了月牙儿,一句轻轻的羌语回复了目瞪口呆的拓则——“拓则哥哥!”
“苦尽甘来”,也许并不能贴切形容这两人此刻的心情,但一时之间,他们能想到的只有这个词。
“阿音,真得是你吗?”拓则第一百次地确认。
“拓则哥哥,真得是你吗?”莫音面上的顽皮神情同幼时一模一样。
拓则浑然不觉尴尬,只是紧张地抱紧莫音,生怕一个放松就不见了莫音。他手下一紧,辛苦得可是莫音。今日的拓则臂力非凡,腕见稍一用劲,莫音就连连咳嗽起来,吓得拓则连忙去抚她的背,可另一只还是紧紧拽着莫音不放。
“拓则哥哥,不是梦啦!你醒醒好不好?”莫音好笑又感动地摇着眼前兀自发木的人。
拓则扳过莫音的脸,捧在手心里。他掌中的茧刺得莫音有些发痒。拓则以目为手,实现为笔,一点一点地描画着莫音的脸,试图将眼前清秀的面庞同记忆中娇嫩的小脸对应起来。突然,他的视线凝固了,凝固在莫音的右额角上——那里有一个微凹的疤痕,半寸大小。先前这疤痕为刘海所遮蔽,现在才被拓则发现。
“阿音,这疤。。。”他心疼地用指尖轻抚,生怕按痛了。
“。。。”莫音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就是那一夜。。。”。
拓则闻言,身形一僵,便明白了她指的是哪一夜。
那一夜。
莫音眼睹母亲为护老爹而倒在那个凶残羌人的刀下。急怒之下,她掷出石子,却被那人一脚踢出,头撞在地面的坚石上,登时昏迷过去。等她醒来时,已身处酒泉郡守府邸,距离那夜已有整整三天了。
原来,自老爹求救不成逃跑后,酒泉郡守便多了个心思。一方面,他令人将这消息报与前往金城的舒宾;另一方面,他派人前去敦煌打探,看看是否确有其事。而那队打探消息的人马到了敦煌,所看到的是一片扫掠后的狼藉。在往敦煌城外四周巡查途中,他们看到了一片血染的戈壁沙地。四处散乱着十多具尸体,鲜血流聚成洼,已经凝固。其中多数人都似是在奔突中被一刀毙命,只有中间两人的姿态不太一样。那男子一手搂着怀中的女子,另一只手向前直直伸出,五爪张开,仿佛要抓住什么似的。顺着他手势的方向,带队的军官发现了一个满头鲜血的小姑娘。那军官一看之下,大吃一惊——这不是几年前从长安来的小姐吗?
原来,当初离湮带着莫音返回敦煌时,途径酒泉,恰是这位军官带队护送至敦煌的。一路上,小姑娘嘴巴甚甜,“叔叔”叫得喜人,故而印象很深。他急忙探探鼻息,竟然未绝,再看身上,并无刀伤,只是额上鲜血凝结,便猜到一二,忙命人将小姑娘的伤口粗粗包扎一二。
再回过头来,看那男子,面容陌生,但怀中女子却正是这小姐的母亲,然而气息早绝。这军官一面吩咐手下道敦煌城里报信,另一方面自己带人护着这小姑娘返回酒泉。他虽然并不知晓莫音的真实身份,但传闻中这母女和皇上有些关系,故而本着讨好的意思,便速速返回酒泉。由于那夫人和男子的尸身无法带走,因此在临行前,他命人挖坑先掩埋了这二人,做了标记,以便日后辨认。
几日后,收到禀报的舒宾快马加鞭赶回敦煌。他千算万算,竟然没算到离湮母女会卷入其中。虽然事情的发展与预期的有些出入,但还算差不离;只是失踪多年的尚革突然出现,还同离湮在一起,倒是令他大吃一惊。《天存神卷》怎样了?这是他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只是翻遍了边院和两人的尸身,都不见那本算计了多年的奇书。
在怡郡王抵达后,舒宾将敦煌城“遭羌祸”的情形禀报了,想一想,也将离湮的死讯报上。怡郡王对离湮毫无印象,但听得她曾经为先皇诞下一女,现在酒泉郡守出处养伤,倒也感叹了一下。想想这好歹是先皇的血脉,怡郡王也迅速上了折子,向皇帝请示如何处置。
皇帝的旨意倒是下得很快,也很简单——“携女回京”而已。
莫音在母亲和老爹的坟前叩拜之后,登上了返京的马车。
失去了母亲庇护的莫音,成长得格外快。没封号的皇家女儿还不如平头百姓家的粗养丫头。皇帝对这个仅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早已忘记,连及笄礼都不曾预备。
莫音渐渐长大,如皇宫偏远角落里的一株草兰,开得孤寂而自在。没有教养嬷嬷的指手画脚,莫音的言行举止自然在旁人眼里是“没有体统“的。这样的姑娘,纵然顶着个“皇嗣”的金字招牌,可在朝臣眼中,却是丝毫没有价值。于是,皇帝的姐妹们一个个趾高气扬地嫁出了皇庭,只剩下这个“妹妹”无人问津,年年岁老。
也许,这十多年的漫漫岁月是上天设下的考验。熬过了,就可以等到那猜不到的结局。如果,莫音没有返回皇宫;又或者,如果,莫音也同其他公主那样被赐婚给朝臣,那么此刻,这两人又怎么彼此相对呢?
为了能够同图也汗部落的王“和亲”,皇帝也没少头痛。可适龄的公主都已经出嫁或者订亲了,宗室们各个哭哭啼啼,不愿把娇生惯养的女儿嫁到那荒蛮之地去送死。直至突然有一天皇后身边的嬷嬷无意间说起先帝时期的旧事,大家才记起原来宫里还有这么一位“公主”。哎呀,这可是帮了大忙了!
匆匆下诏。
匆匆安排教导嬷嬷。
没有人问过莫音的想法,但每个看她的眼神不外乎是怜悯、嘲笑、幸灾乐祸和冷漠。几乎所有的人都想着怎么将这个“礼物”漂漂亮亮地送给羌王,以换得几年西北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