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十二、一朝化作宫墙柳(1 / 1)
新月如钩,虽不甚亮却很清媚。时不时地,有流云如丝如缕地款款飘过,使得月色如细涓的水盈盈而流,从深蓝的夜幕一直流向皇宫深院当中。
离湮木然地坐在窗前,任月色从自己的左手移到右手。自从那日离开了“济平堂”,到如今,她仿佛还在梦魇中,似醒非醒。
有时候,她似乎是比较清醒的,知道自己已然不是那个敦煌城里的的天真姑娘,而自己所处的是个随时可以把自己吞噬地不见骨血的地方。而有时候,她有有些懵懂,弄不清这梦怎么这么长,长得自己怎么都醒不过来。如果不是哑嬷嬷的照应和遮掩,她都不知道死了几次了。所幸的是,她虽是个“没有名分”的“贱人”,但招来的白眼中轻贱总远多于恨意,而她也不在心(准确地说,起初她压根儿没看明白),所以在有意无意之间,她躲过了那后宫中的鲜血淋漓的漩涡(不过,这在别人看来,是因为她根本没资格趟入这漩涡中)。
离湮只是等着等着,等着舒宾将哥哥的消息秘送进来。她并不懂这已经犯了大忌——外臣是绝不可以与内宫有联系,而只是清清楚楚地记着舒宾的话。
舒宾说,好歹他是敦煌节度使,所以牢里的哥哥不会受罪。只是她要顺从皇上的意思,才能让皇上不再计较哥哥的冒犯,倘若皇上欢喜了,松了口,他就可以趁势向皇上求情,开释了哥哥。只是切切要记住一点,就是万万不可以跟皇上说起哥哥的种种事情,即便问起也只说不知道——保不住那是皇上在试探她,看她是真心侍奉皇上,还是别有所图?
所以,她默默地承受着这发生的一切,跟随皇帝离家别乡远赴帝京,从此深锁在这阴冷的高墙之内,心心念念地就是哥哥的安危。
两个月后,离湮惊恐地发现,自己怀孕了。虽然在“济平堂”帮哥哥做事时,也大致了解一些有关孕妇的情况,可当真到了自己这里,她却惶恐极了。也许,她从没想过这一天也会发生在她身上——要为一个她非但不爱甚至带恨的男人生孩子。她冲着哑嬷嬷连比带划,一脸慌张。哑嬷嬷紧紧抓住她的手,示意让她先别惊慌。她为这孩子心痛——一个尚无任何封号的女子,怎么能有皇帝的骨血?
待到离湮冷静下来,哑嬷嬷才明白这孩子是在敦煌时就有的——因为没有记入内府的丹牒上,所以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带来了。
次日,正想着要不要想皇帝说明此事,却等来了一个想不到的噩耗!
哥哥死了!
哥哥死了?
怎么会?
离湮不相信——舒宾说得好好的,会照顾哥哥,不会让他受罪的。哥哥怎么会死?
皇上让内侍呈过来舒宾的奏折,离湮接过,手却抖得怎么都打不开。好容易打开了,那一个个熟悉的字如同利匕一般,呼啸着想离湮狠狠刺来,仿佛要将她刺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哥哥病死了。
病死在八月里敦煌最美的季节。
离湮不相信。哥哥的身体一向很好,又是神医,有什么病,连哥哥自己都医不了呢?她癫了般地呼叫起来,骇得内侍脸色苍白,连连喝她“大胆!无礼!”。皇上皱着眉头,不喜地看着眼前这个没形没相的女人。离湮扑向皇上,抓住龙袍一角,一头叩在他的脚边,“皇上,求求您,让臣妾回去看看哥哥。。。看看哥哥。。。”。皇上有些愠怒了,冷哼一声,就要发作,却不料额头上血色一片的离湮一头栽倒于地了。
皇上有些怜惜看着兀自不醒的离湮,心底还是有些喜气的——离湮有孕的消息多少冲淡了些方才的晦气。哑嬷嬷去送太医了,刚折回,就看见皇上轻轻地将手抚在离湮的小腹上。她没有进去,反倒向侧后退了几步,恭身在三步开外的桐树下。
过了片刻,皇上缓步出来,眉眼平平。
是该给这孩子一个封号了吧?哑嬷嬷一边暗想,一边听皇上要她仔细服侍离湮的吩咐。
醒来后的离湮呆呆的,好像刚做了一场梦,尚未从梦里完全醒过来。哑嬷嬷担心地望着她,牵过她的一只手,放在自个儿的掌心中,轻轻地安抚着。
那场梦里,离湮经历了这辈子从未曾想过的事情。
那场梦里,离湮知道了什么叫生离死别,知道了什么叫锥心刺骨。
那场梦里,离湮曾经的幻想已经粉碎,她的忍耐和顺从不过是一场失败的交易。
她不吃不喝,只呆呆地支着瘦削的身骨,瞪着玉钩挽起的烟色纱帐。
皇上来了两次,看到这个样子,原本有些热络的心就冷凉下来。宫里面的美人不少,现下皇上的子嗣也有几个,这副样子,摆给谁看呢?罢了,不过是朵野花,哪里承得起皇家玉瓶的尊贵滋养?烧了方就拟好的敕封,皇上甩手去了昭阳宫。
离湮总说,哑嬷嬷是莫音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哑嬷嬷,哪里会有机会让莫音出世?莫音听不懂缘故,不过却明白没有哑嬷嬷就没有自己,所以对哑嬷嬷就如同对奶奶一般亲热。哑嬷嬷也极为疼爱莫音,每听到这话,心里总难免伤叹一声,“那莫音又是谁的救命恩人呢?”是呀,倘若不是肚里那个小小的孩儿,恐怕离湮也不会咬着牙硬撑过来吧?一个“不明不白”的皇帝的女人,在这个阴冷血腥的高高红墙之内,竟然在不闻不问中活过了七年,躲过了明明暗暗地如霜刀剑,究竟是幸抑不幸?
离湮不愿意去回忆在宫里的日子。岁岁年年,宫柳如故。她也曾蒙皇后垂青,也曾遭宠妃嫉妒,也曾被皇上相携漫步在烂漫的御花园。曾以为自己会如同隐没在荒草中的冷宫弃妃一般,终老于此,至死不离。而如今,因为莫音是个女孩儿,她们相依为命,躲过了宫闱里那嗜人的漩涡。现离得宫去,虽对离湮而言,已无太大差别,但对于莫音——离湮想到这儿,心底一颤——这可怜的孩子,还天真着呢,哪里想得到人生多是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