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一、天与谁存(1 / 1)
离湮极清楚地记得,数月之后,再见哥哥,已是瘦骨嶙峋。一场大病过后,精细调养之下,昔日的风采渐渐恢复过来,可眼中多了许多她看不懂的东西。舒宾来得次数少了,可每次停留的时间长了许多。
哼!想到这儿,离湮心底发出一声冷笑。自己年少无知,不懂得这殷勤下面的深深别意,使得自己的命运从此改变,也害得哥哥从此生死杳茫。
也许一开始,舒宾并不确定哥哥是否带回了《天存神卷》。只是一次次的试探,一次次的作伪,面对城府深沉的舒宾,谨慎细心的哥哥始终是输在了尚欠世道经验上。或许那时,如果不是自己惑于舒宾的皮相和虚情,哥哥就不会那么轻易地上当。可是,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不是吗?经年不过弹指间,那皮相已然松弛了,而是之下的心,还是为着贪欲而蠢蠢欲动地吧?
离湮静静地坐在石凳上,任寒意包裹着她的全身,渐渐侵入她的心灵。
可惜呀!天不遂人愿!离湮这么想着,嘴角勾起一个冷冷的弧线。是老天也不想舒宾得到神卷!是呀,如果他再能有些耐性,如果他再坚持一段时间,或许——他就成功了。。。可惜。。。他没有!
朝中传来的密报使得舒宾夙夜难眠。那个他一想起就咬牙切齿的大哥在这短短几年里,凭借着战功逐渐站稳了脚跟。而这封密报里,竟透露着今上对那个庶出哥哥的赏识和对自己这几年毫无建树的不满。哼,玉门关外的羌人,是那么好惹的吗?可是,倘如再没有什么可以拿来请功的,恐怕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天存神卷》!只有拿到了《天存神卷》,敬献给今上,才能将那个人比将下去!《天存神卷》,医中至宝,传说只要得到了它,就可以与天地长存。舒宾固然不信,可是——今上信呐!
不可以再等了!不可以再等了!即便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是也不可以再等了!就在此刻,千里之外的帝京里,或许那可以吞噬人的危险已然在酝酿当中了。。。想到这儿,舒宾不禁打了个寒噤。这敦煌郡节度使的位置还没坐热,他还没舒舒服服地享受几天呢,怎末甘心?
他再也躺不住了,翻身起来,披上衣裳,疾步走向书房。一个时辰后,一封密信送出府外。他背着手临窗而立——但愿那封信能起到些作用!
五月份的敦煌,仿佛一夜之间唤醒了春风似的,家家户户的木窗外,都点上了绿意。西北的春天素来迟到,但总归是来了,不是吗?离湮开心地把院子里好好整理了一番,将去年就准备好的各样花草种子细细致致地栽种了,期待着今年有个花团锦簇地漂亮园子。
随着春风来的不仅仅是欣喜,还有一个消息在敦煌城里暗暗地流传着。
“听说了吗?皇上要来巡视了?”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大姑妈的表姐夫的外甥连襟在府衙里当差,说是已经定下来啦!”
“谁不知道你宋大嘴真话假话对半筐,这。。。”
“这事儿能说瞎话吗?我老宋若是瞎说,教我烂嘴疮舌!这不,昨日里清街就是因为这个。。。”
窃窃私语也好,赌咒发誓也罢,与“济平堂”有何干系呢?皇帝来不来,老百姓都会生病,都要看大夫——离湮天真地想。她也会偶尔歪着脑袋猜猜皇帝什么样儿,却怎么也猜不到这个皇帝竟然真得与“济平堂”扯上了关系!
舒宾恨得五内如焚——那暗自送到帝京里的白花花黄澄澄的真金白银可不都打了水漂儿了吗?原本的希望和计划一一落空不算,索性来了个“御驾西巡”!什么“西巡”,不就是拿捏他舒宾来着吗?可即便再恨,舒宾还是不露声色,软硬兼施地布置着敦煌郡,好在皇上面前现出一副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地模样。
皇上来了。远远地只听得有钟鼓之音,可衙门里早已贴了告示——不许百姓出行,否则一律当刺客逆匪论处。所以离湮只能呆在院子里,有百无聊赖地扒拉着那已出苗的花草来。皇上来了,病人不来了,哥哥在研究医案,真是无聊死了!听说今天要放焰火,想必精彩得很。虽说那焰火只是给皇帝一人放的,不过“济平堂”距离新修的行宫不是很远,或许也能看到得吧。。。
想到这儿,离湮抬头看看天——还早得很呢!西北日落晚,现在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怎么着也得有个把时辰才能落黑。离湮又给花秧添了一瓢水,心里细细碎碎地念叨着。她对那个皇帝有些好奇有些惧怕,但毕竟年纪小,因此那种惧怕并非是因由天威,而是对陌生事物由来的生疏而产生的。
好容易捱到了天黑,离湮打起兴致来,下厨房仔细做了几盘好菜,准备去叫哥哥吃了晚饭一同沾沾皇帝的光看看焰火。
“洛大夫!洛大夫!”突然门外有声高响,吓得离湮一个哆嗦,差点儿把手中的盘子摔飞了。“谁呀?”离湮没好气地回应。
“快开门!有急事请洛大夫!”拍门的声音更急更狠了。离湮赶忙跑过去,生怕慢了一步自家的大门就要换新的了。
“咦?柯大叔?有什么事儿吗?”离湮诧异地看着门口那位满头大汗的中年人——正是舒宾府上的管家。
“离湮啊。。。洛大夫。。。我。。。洛大夫。。。”那人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全无素日里大管家的风范。
“您先坐着歇歇,我去唤哥哥。。。”离湮好心地建议道。
“不——”可惜管家大叔并不领情,“天大的急事,片刻也歇不得!”说着,也不在顾忌什么,抓住离湮的手臂,“好姑娘,快带我去见洛大夫!”
离湮被他抓得很别扭,偏偏气力小,又挣脱不得,只好红着脸,快步移向书房。其时,尚革已经听到了声音,正准备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呢。
“洛大夫!”还在几十步开外,管家大叔就激动地冲着尚革跑过去,然后嘀嘀咕咕地连比带划想尚革说着什么,然后是一脸期待地瞪大眼睛盯着尚革。
离湮远远地看着,不知怎地心底就涌起一股无名火——真是“吃饱了就骂厨子”!方才还一副急得要死的样子,这转眼间就把她给隔离了。什么话要这么神神秘秘,哼,你不让我听,我还不稀罕听呢——赶回头问哥哥,他什么都会告诉我!离湮噘了噘嘴,有些气闷。再一抬头时,哥哥已经将平日里出诊的药箱背出来,看样子要马上出门。
“哥哥?”离湮轻声喊道。
“我出去一会儿,你在家看着,乖,哪儿也别去。”他匆匆抬脚就走,到了大门口,回头加上一句,“把门闩好了,啊?”
离湮听话地点点头,一种很不对劲儿的感觉顶得心口很不舒服。城主府里有人生病了吗?会是舒宾吗?
离湮单薄的身体沉浸在暮色中,仿佛要被这浓浓暮色吞噬了。寒意渐浓,掌心的团子已经硬冷如冰了,却还依然被紧紧地攥在手心。舒宾,你自以为机关算尽,嘻嘻,天不帮你啊!离湮的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恶毒的笑意,寒意更甚。
不是吗?谁能猜到好端端地皇帝会在行宫里突发疾病,可偏偏随驾的御医束手无策。怎么办?是藏着尚革不让皇上知道他就是玉枫谷的传人,还是先救皇上保住现下要紧?咬咬呀,舒宾对着随驾的大太监低语数句,再听到大太监想皇上请旨。到这个份儿上了,还哪里管得到什么野医御医——能治病的就是好大夫!
哥哥匆匆地出门了,多半个时辰后,大管家再次匆匆登门。哥哥的医箱里常带的那副金针不合适,要用那套特制的金针。可到底是哪套呢?大管家口沫横飞地比划了半天,离湮还是对着格架上那几套金针拿不出主意。大管家急了,想要把所有的金针都打包带过去,说是让洛大夫自己挑。
这怎么可以?离湮几乎要跳脚——这金针是哥哥的宝贝,倘若不小心遗落或者差损了,你赔得起吗?几番争论下来,大管家再也不敢耗时间了,“好好好,那就有老劳离湮姑娘随我快走吧!”大管家有些冒火,但却不敢多说什么——谁不知道离湮是洛神医的宝贝疙瘩,而洛神医又是城主的座上贵客。。。
离湮的眼泪终于滚下来了,为自己也为哥哥。后悔吗?离湮不知如何回答。如果乖乖地“哪儿也别去”,是不是结果就不一样了呢?或许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地以为吧——纵然她逃得了这一劫,舒宾也不会放过他们吧?
金针被安全送到了,离湮却被留下了。
哼,厌倦了随驾侍奉的美人吗?可惜年少天真的离湮并不懂,她的烂漫恰恰将她错推进了那道皇家门槛。
离湮并没有抬手拂泪,而是任它在颊上变冷结冰。
哥哥医好了皇帝,皇帝却索取了妹妹做酬谢吗?这算什么?只是在皇帝看来,天下没有什么不是他的。一个民间女子,即便有些姿色,可毕竟不是正规选入宫的,却不但让皇上“迷恋”许久,甚至还要带回皇宫!这还不是天大的圣恩浩荡吗?可惜。。。可恨!那个大夫非但不感恩涕泣,竟然还吵吵嚷嚷地叫什么“非明君所为”!你小小一个百姓,想造反吗?
尚革被下了大狱——多亏了离湮的苦苦哀求和舒宾的前后打点,他才没有被立马砍了头。是啊,舒宾怎么能让尚革就哪么容易地死了呢?《天存神卷》的下落还在他身上呢。只可惜了离湮,原本也是个令他动心的姑娘,如今却用不上了,唉。。。
离湮的手紧紧拳着,手背的青筋爆了起来,愈发显得肌肤苍白如雪。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这么些年,不是做梦,是真真正正地痛!恨!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