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魔(1 / 1)
“你可瞧清楚了?”
东方穹默然良久,才慢慢应道:“瞧清楚了。”
东方智也是沉吟良久:“你说…那年轻人所使,确实是有门有路的武功了?”
东方穹嘿嘿冷笑:“昊儿再不争气,也练武多年了。那后生尽管天生神力,不会武功的话,又怎能逼得昊儿如此狼狈?”他沉思了一下,“可是那后生…又真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那一斧头下去,招式用老了,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昊儿若是能够躲开,多半还是能趁虚而入,他又如何能够应对得了?”
东方智摆摆手:“斧法你是没有研究。板斧这类沉重兵器,讲究的就是刚猛。一招下去,威力强大,并没有多少花巧的变化。那年轻人出招固然并不高明,但单单这一斧头,却是深得斧法精髓。一架一劈,干净利落,哪怕是你,也并不见得能轻易就避得过去。”
东方穹摇头说:“那后生的脸藏不住秘密的,他说他没学过武功,就该没有学过。他脸上露出一些奇怪的表情,或许确实是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东方智仰头,好久都没有出声。东方穹见老爷子没说话,也不敢随意搭嘴。
“你行走江湖也有不短时间了。你可认得刚才那年轻人的招数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吗?”
东方穹惭愧道:“孩儿对斧法并不熟悉,认不出来,甚是惭愧。”
“也不怪你,若论这是斧法,你该也从未见过。但若说…这是剑法…”
东方穹猛然醒悟:“我说这两招怎么如此眼熟!这两招,不就是香洲武氏的家传剑法?这…这如何便成了斧法了?”
东方智笑道:“要不咋说你脑筋不好转弯?天下武功,千变万化,如何就能拘泥一格?斧法怎么就不能变成剑法了?剑法又怎么不能当斧法用了?”他悠悠说道:“武氏一门的来历,你也是知道的。当年武氏先祖武睦镇守香洲,武功了得,一对板斧,天下难有人敌。就是远祖东方望,也在他那板斧下吃了大亏。若不是张大牛将军天生神勇,击败了那武睦,救了咱家先祖,今日也就没有我和你了,更就没有什么东方世家辟尘山庄。可叹那武睦,引以为耻,从此只用剑而不用斧,才有了今日香洲武氏一族。原本嘛,这武氏斧法天下一绝。可武睦未能另加创新作出高明剑法就兵败身死,而他的后人又没哪个脑筋开窍的。转用剑法以后,武氏一门武功倒大不如之前了。可没想到,今日倒能重睹当年无双无对的武氏斧法。”
“难道…难道说那阿良便是武家后人?”
“未可知…未可知!”东方智长叹道:“他名叫方良罢?听得这名字你难道没有什么想法吗?”
东方穹愕然道:“孩儿倒没听说过哪家高手姓方的…”
东方智哂笑:“迟钝!老祖宗的姓氏你怎忘了?”
东方穹连连应是,却不知道东方智意思如何。
“湘儿丫头当年说过,她拜托家人把我那外孙儿送走。临分别的时候,交代那人,弃了那武家姓氏,跟稚儿姓东方。可她又怕东方这个姓氏太过惹人注目,就去了个‘东’字,跟我们老祖宗最开始的时候一样,姓方。我那外孙儿,名叫阿良,没错罢?他,岂不是就叫做方良么…”
东方穹恍然大悟,一时间惊喜交杂:“他…他竟是…”
“可别高兴得太早了!这天下间哪有这么巧的事?”东方智叹了口气,“曲云儿意图不明,方良身世不清。他们主仆是敌是友,尚未明了,咱可千万不要先把那方良当良善才好。毕竟…我这一把年纪了,可受不了…”早些年东方智发散手下明察暗访,总希望他那外孙儿还存活世上。这些年下来,屡屡有消息线索传回,再细究下去却总是一场空欢喜。东方智总是失望,到了最后心灰意冷,黯然隐退。他已经不敢再希望一次,然后又再失望一次。只是…只是那年轻人身上确实有着让人莫名亲近的气息。东方家上上下下除了那东方昊以外都对那阿良另眼相看,却是假不了的。
他摇摇头:“你下去吧。刚才大丫头说有什么要跟我商量,被他们给打断了,教她过来罢。”
东方穹躬身而退,依言找到了东方欣欣,见她和东方迟在一边低声说话。他心里好笑——这大丫头本来跟自己这三弟不怎么亲近,怎么一去去了一趟香洲以后就热乎起来了?
他在院子里稍等一下,还在逐渐消化刚才阿良的两道板斧,仔细琢磨一下,确实觉得这两招实在厉害,配上阿良那神力,威力之大非比寻常,就算是他,也仅仅只能避其锋芒,若说要趁机反扑,那是谈何容易!
还在细想,忽然听见里头东方智怒喝一声:“什么!”他连忙站起身冲了进去,只见东方欣欣和东方迟跪在地上。东方迟一脸惭愧,东方欣欣倔强地仰起头来,毫不在乎脸上泪水横流。东方智青白着脸,颤着手指头指着他们,说不出话来。东方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爷子…”
“滚!”东方智的手指换了个方向,指着大门外面,“滚出去!”
东方穹鲜少见得老爷子如此发怒,再也不敢多言,连忙走出门外。
东方智还没从震怒中走出来。她怀孕了?他的大丫头怀孕了?那让她未婚先孕的混蛋还是他自己的儿子!
这究竟算是什么回事!
可转念一想:大丫头有喜了!东方家即将再添新生儿的喜悦迅速覆盖住漫天愤怒。一时间,他甚至连东方家的脸面都丢在一边去了,心中想的只是:他要有曾外孙儿了!“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的!”东方智口中抱怨着,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东方欣欣看着东方智苍白的脸上慢慢浮现出兴奋的红光,知道风暴过去了。
“罔顾人伦的畜牲!你!”他指着东方迟,“先去领四十棍!若是他们敢问长问短的,连他们也打了!若他们敢打轻了,也把他们给打喽!”
东方迟不敢有违,连忙出去找掌管家法的下人领罚去了。东方欣欣心疼地看着他出去,也不敢求情。实际上,老祖宗只打他四十棍已经是从轻发落了。按家法,做了如此荒唐出格的事情,他被打死了也不算冤。
东方智把她拉起来了:“傻丫头!笨丫头!”他长叹一声,“你看中了那呆木头,跟我说一声不就完了?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东方欣欣羞涩地说:“我若说了…老祖宗能答应么?”
东方智惘然出神。若是东方欣欣真的跟他说要嫁她三叔,他脑筋又没打结,怎么可能会答应呢?可他们又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他答不答应,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东方家,你们是不能呆了。明天老张就要走了,你正好拉上那呆木头,跟老张一起去永州罢。老张会跟你说那边的事,我就不多啰嗦了。生下孩子以后,让老张派人过来送个信就好。你们呢,也不用回来了。这里的人都认得你,人多口杂,这事传了出去,你们也不用做人了。也总不能把他们全杀了灭口罢!”
“可老祖宗…爷爷!我…我舍不得你。”
东方智眼角湿润了。听她这时候唤这一声爷爷,也不枉疼她一场。他柔声说道:“傻丫头。我又不是不知道老张家,我难不成还不懂去瞧瞧?等我这边事了了,自然得去看看我的大丫头和曾外孙儿。”
“那也是你亲孙儿…”
“亲孙儿有那么个东方昊已经够我头疼了,谁还稀罕另一个!”
东方欣欣窝在东方智怀中默默流泪。东方智一直严格教育这大丫头,却难得有如此亲近的时候,不禁有点受宠若惊。转念想到明日就要分离,却又不禁闷闷不乐。
话说第二日一早,曲云儿就带着阿良上老祖宗门前谢罪。她本是浑然不知昨日之事,等得她醒来发现门前地板碎裂了一块,才问了个明白。她一拍脑袋暗自叫坏了,怎么就忘了自己还约了东方昊这事。她一时未敢去见东方昊,反倒把阿良拉到东方智门前。她想着无论如何先把老祖宗摆平了再说。老祖宗若不怪罪,东方昊也就不好发作。
结果东方智还没等她说什么,就摆摆手不当一回事:“小孩子打架,我这个当爷爷的还有啥好说的?东方昊这家伙自己不争气打输了,难道还得让我这爷爷给他出头不成?你也别放在心上,回去罢!”
曲云儿又带着阿良去找东方穹,他却也是一般说法。东方穹还笑着道:“这两把板斧还是我让人给阿良打造的,若我那孽障敢怪罪你,岂不是得把他老子也怪罪上了?你放心,我会跟他说的了,他不敢怎么样的。”
结果偌大一件事,奇奇怪怪地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那一场几乎闹出人命的争执打斗,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到了中午,张老爷子要回去永州了,临时决定把那大小姐东方欣欣也带上。老祖宗怕东方欣欣一个人在异乡也不好办,就把三爷东方迟也撵去永州照看着。这一决定来得突然,所有人都觉得奇怪。
东方欣欣笑道:“这辟尘山庄都有云儿姑娘打理了,我留在这里不就成了无用之人?倒不如去永州帮着张老爷子打下手,也好多见识见识。”说完似笑非笑地看着曲云儿。
曲云儿自是心知肚明,装模作样地好言挽留一番,就流了几滴眼泪相送。
出到庄门,东方欣欣招手让阿良过来。曲云儿满肚子不高兴又不愿意表现出来,就把阿良推过去。东方欣欣把嘴巴凑到阿良耳边:“我说过的话,你可别忘了。”
这话其实说得并不轻,曲云儿离得不算远,听得清清楚楚,就是不知道这两人私底下说过什么话,如此念念不忘。她轻咳一声:“姐姐,三爷瞅着你呢。”赶快走,赶快走,少得在这里惹人心烦!
东方欣欣神秘一笑:“如此,告别了!”
东方智在里头没有送出来。众人皆道这老祖宗自重身份,也就张老爷子这个深交心知肚明:这老朋友送旁人也就罢了;要把这当做亲孙女的东方欣欣送到远方去,从此不回来了,免不得在众人面前流泪失态;他这东方老兄虽然英雄,就是爱面子,怎能在这些儿孙晚辈面前出丑。他回头看去,果然见得东方智在他那耆老楼上高高站住,注视着逐渐远去的他们。张老爷子挥挥手——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们的!东方智也远远地挥挥手——保重!老友!谢谢你了,老友!
众人各自回自己院里,芳然离远就瞧见曲云儿嘴角高高地翘起来,奇道:“姑娘今日心情真好!”
曲云儿娇嗔道:“净胡说!这才刚送大小姐和三爷去永州呢,大家伙还都离情依依。怎么就独个我心情好了?”
芳然好笑地自言自语:“怎么就不是心情好了,连骂人都带着笑呢!”
曲云儿没理她,自个儿走进房中,见得桌面上摆着一匹上好的大红布,便问道:“这是啥回事?”
芳然道:“大小姐临走前让人送过来的,说是提前祝姑娘跟大公子幸福美满,就姑娘你等回来量好尺寸就送到外头去做件新衣。款式什么的大小姐都已经交代下去了。”她停了停,低声说道:“大公子上次过来听说闹得不怎么愉快,姑娘穿这新衣过去好言劝他两句,还怕大公子不高兴么?他若是瞧见姑娘漂漂亮亮地去见他,什么气都消了!”
曲云儿心想也是,就让芳然帮她量好身子,就送下去裁剪。忙了半天,才坐下,却发现身边那时刻都在的身影不见了,心中郁闷,就问:“阿良又哪里去了?”
芳然扭头四处看看:“奇怪,刚才还见到他的。”
外头扫院子的小厮说:“刚才见到阿良哥往大爷院里去了。”
曲云儿心想这阿良得了新兵器,敢情就好奇好玩起来,过一阵子兴头过了就该消停了。谁知道跟着下来连续几天阿良总是跑得没影儿,一天里头,除了睡觉就没一两个时辰待在院子里的。曲云儿这几天想要纸笔的时候没人递上,渴了饿了也没人照应,小睡片刻着了凉也没人帮她盖好被子。芳然这丫头还小,人又毛毛躁躁的,哪里会像跟随她多年的阿良一样贴心细致?少了阿良,她浑身都不自在。
这一天新衣做好了,送回来让云儿试试看。东方欣欣交代下去的款式果然非同寻常。曲云儿穿在身上,在铜镜面前好玩地转了个圈,细细端详。真是一件漂亮的衣裳!
难得今日阿良没往外头跑,她挺起胸脯施施然走出去:“阿良,你瞧这衣服如何?”
阿良赤着上身,操着一把破刀,卖力地劈着木柴。身旁的干柴已经搭得有小山一般高了。这活儿本来也轮不到他干。可东方穹有意无意地提起干这活儿能打熬力气,他就把这活给揽了。要不,今天大概他也不会呆在这院子里头。曲云儿出来问话,他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头也没有回,只是说了一句:“好看。”
曲云儿恼了,虽说阿良难得主动开口,可她极不喜欢这被忽视的感觉。她快步走上前,一手止住阿良高高举起的柴刀。她知道阿良劲儿大,还用上了内力才稳住了阿良的手。“你瞧着我说话!”她用右手捏住阿良的下巴,往她的方向拧去,等阿良真的双目对着自己了,才露出娇媚的笑容,“你瞧瞧,这衣服可好看?”
大红的衣裳,上好的布料,衣袖上还有烫金的花纹。不但如此,曲云儿还特意找来了镶玉的带子,把腰身束得细细的。她的头上还插着金灿灿的花饰。这一身上下,又富贵,又不流于俗气,怎么能不漂亮?可是,这般贵气却是跟他家那英气干练的小姐格格不入。这面前的富丽人儿虽是好看,却不是他家小姐真实的模样。
阿良眸子里头的光华一敛,依旧冷声说道:“好看。”
曲云儿跟阿良相处多年了,从未听过他用如此敷衍的口气跟自己说话,气得身子都抖了起来。她哼了一声,一手推开他,一溜烟跑回房中,自个儿生闷气。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外头又响起了劈柴的声音。阿良并没有如她所料跟进来好声或者无言地安慰自己。
她已经不是不高兴,而是怒火冲天了。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如此冷落自己!他…他怎么忍心!
曲云儿想了想,难不成这几天自己做了什么事惹恼了这笨哥哥?按道理不会呀,这笨哥哥从来不生自己的气的,何况她什么出格的事都没有做。他想去练武,她再不乐意,也忍气吞声让他去了呀。横竖想不出来,曲云儿又不是个自寻烦恼的人,索性也就不去想了。阿良不进房来,她去找他问清楚总可以了吧?若是她真的不小心让他着恼了,她再哄他高兴不就成了么?总不能如此就相互不理睬地过日子吧?她受不了!心意已定,她转身就要出去。
可就在此时,芳然跑进房里:“大公子来了…哎呀!姑娘可真厉害,早都已经穿戴好了!难道你会未卜先知?”
曲云儿才不是专门把这身行头穿上给那东方昊看的呢!可她又不能不理东方昊,只好轻咳一声,慢慢走到外间。
东方昊回头一看曲云儿这一身,惊艳难以掩饰,冲口说道:“你可真漂亮!”
如此赞美,实在是坦白直接,几近轻薄了。曲云儿脸上酡红:“谢大公子谬赞。”
东方昊早几天也暗自反省确实是自己莫名跟那低贱的下人较上了劲,哪怕吃了亏也是自己练不到家,那天实在是不该拂袖而去。但曲云儿先约了他却自己喝醉了,可不是耍他嘛!如此愤愤不平,连曲云儿派芳然请了他几次都没有搭理。今日还是东方穹把他叫过去训斥了一顿才不情愿地过来见见曲云儿。只是这一见佳人,倾国倾城,一肚子气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他心里想:这女人知道自己来了,如此隆重装扮,可见实有诚意,自己若是再纠结当日那些小过节,可就太小家子气了,未免贻笑大方。他见得云儿头上金钗歪了些许,走近过去,帮她重新插好。曲云儿身上那清新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勾得他心神摇荡,飘飘欲仙。
曲云儿一脸娇羞地低头让东方昊摆弄,眼角却偷偷地往院子瞟去。院子里劈柴的声音早就停了,可那劈柴郎却不知道哪里去了。她闭上眼睛,失望的情绪啃噬着她的心胸,几乎让她连那笑容也撑不住。
窗外,东方昊身子遮住的地方,阿良悄悄地瞧着里头两人难得的亲近。这一幕是如此的和谐。男的俊,女的娇,美得就像一幅图画。这才是小姐应有的生活。他的存在,只会让他们之间蒙上阴影,然后大家都过得不开心。他慢慢地退开,走出庄门,去到那清净无人的地方,摸出腰后那两把板斧。一股气从腹中提起,他对天大吼一声,斧头劈出,两人环抱的参天大树应声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