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秘密（1 / 1）
大夫人走了才不过十天，大小姐跟三爷从香洲回来了。
大小姐东方欣欣是个天仙一般的人物，翠绿色的衣裳趁着鹅蛋一般的脸蛋，脸上未施脂粉已经是明亮动人，头上只是一个简单的发髻，骤眼看去，还以为是哪一处的俊俏郎君呢。三爷却是相形逊色不少，虽也是个俊朗人物，可木口木面的，也不大说话。三爷比起大爷和二爷年轻了不少，不过三十岁上下，听说还没成婚。他那副时刻跟在大小姐身后护卫的架势，倒是跟阿良一个模样。大姑娘在大夫人灵前磕了两个头，也不见有什么悲切神色就下去了。
云儿觉得奇怪，问起芳然这大小姐是怎么回事？
芳然道：“大小姐本也不姓东方，乃是香洲武氏家的大小姐。那香洲武氏的夫人是我们东方家的姑奶奶。嫁过去没多久就去世了。姑奶奶的陪嫁丫鬟湘儿就当了那武家大爷的通房。那湘儿跟咱们东方家亲，据说跟大爷、二爷三爷关系都好，老祖宗也不把她当外人。老祖宗不愿意她就这么带着个贱名分跟着武家大爷，于是就把她收作义女，武家碍着东方家的情面，就把湘儿扶正了。湘儿夫人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就是咱这大小姐，说是当作姑奶奶的女儿，送到庄子上养着，也没说认哪位爷当爹，只拜老祖宗为爷爷。咱们家上下都疼这大小姐得紧，老祖宗把她当作宝贝似的，平日就把大小姐留在身边调教。所以大小姐一般不大跟大夫人来往。大小姐傲着呢，也不愿意装作悲伤，所以仅仅磕个头就算完事了。”
云儿这才了然，怪不得这东方欣欣对谁都不理不睬的，就只对东方穹、东方谷有两份亲近。东方昊虽然比她年长多了，在她跟前也是恭恭敬敬的，没有丝毫轻慢。东方昊也是个骄傲的人物了，在这大小姐面前，却是傲不起来。
云儿又问：“这大小姐可有学武？”
芳然笑道：“怎么没有了？老祖宗亲自指点的，真动起手来，怕是大公子也不一定能讨得好去。”
“她的手段可是厉害？”
“怎么不厉害了？全庄子上上下下谁不是听她的？大小姐说一，咱么底下的人没一个敢说二的。那些个带把的若想不开有什么牢骚，被大小姐这么一瞧，个个都变得服服帖帖的，比咱们家养的狼狗还听话。”
这大小姐原来是如此一个角色。虽说不是自家亲生的，看来这大小姐地位却是比谁都超然。
芳然又说：“早两年三山司徒家想要过来说亲，却被老祖宗轰了出去。说司徒家武功低微，行商不通，肚子里没半点墨水，怎么就敢娶咱们家的大小姐了？我瞧呀，老祖宗看谁都配不上，敢情是想把大小姐留在家里不嫁了。那司徒家好歹也是三山郡一霸了，尚且被嫌弃成这样，这天下间哪还有配得上咱大小姐的人家？”
云儿微笑道：“这也未可知。你说了那么久老祖宗，可是哪位爷来着？我来这山庄这么久，怎么也没见过？寻常也就罢了，大夫人归天，怎么也没见他出来走动？”
芳然道：“老祖宗就是咱们爷的爷，先帝时候朝中的要员。咱老祖宗东方智的名头姑娘可曾听说过？”
云儿心想：当然听说过了，就等你说而已。
芳然又说：“老祖宗自从姑奶奶走了以后就不大理事了。大小姐送过来以后他老人家索性就什么都不理，搬到后山别院去了。若不是什么江湖名宿，朝中高官什么的重要人物来访，他才不会露面呢。大夫人归天这事虽大，可还惊动不了他老人家。不过大小姐回来，老爷拉住她说话，一时半刻走不开，说不好老祖宗按耐不住，会过来庄子这边呢。”
两人说着话，忽然刮起一阵怪风，主仆倆各退开一步。一条人影神不知鬼不觉地欺到云儿身边。阿良眼明手快，伸出手去格挡，手臂正好碰着那人手臂，竟被生生震退好几步。要知道阿良天生神力，任你练过十几年内功也不见得在他面前讨得好处。那人轻描淡写一试探，阿良就几乎被震飞，如此劲力，简直惊人。云儿定眼瞧去，不由得大声惊呼。阿良以为云儿受伤了，连忙又奔了过去，见得那人面孔几乎也要大叫起来。
只见那人年岁已高，满头白发放荡不羁地撒开，身材甚是高大。那人目中精光闪闪，霸气外露，竟是当日他们在北极山后山所遇老人一般模样！那老人分明已经几个月前就死了。今日骤然遇上了这人，云儿以为是白天遇着了鬼，怪不得惊叫出声。阿良定定心神，到底发现这老人比起那已死的老人还要高大些，他那神气狂放，也不同当日那怪老人那般和善。只是两人面貌起码有八九分相似，若不是阿良天生好记性，把死去那老人面貌记得真切，也会以为两人是同一个人。
眼前这老人哂笑：“曲阜的女儿也就这等定力！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年轻人，力气不小呀，可也是曲阜的徒子徒孙？”
芳然这时候才娇嗔道：“老祖宗，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跳出来，可把人家吓坏了！”
“哼哼，有本事在我背后说我的闲话，我小小开个玩笑就受不了了？你刚才说的话我可听得完全。你把我说得像是舍不得孙女儿离家的怪老头，胆子可是不小了，怎么随便吓吓你就坏啦？”
芳然连忙赔笑：“老祖宗你可行行好，别跟大爷说去！要不就算大爷不训我，大小姐也得念叨。”
那老人正是她口中的老祖宗东方智。用曲阜的话说，这人武功高深莫测不似凡人。云儿定下心来也瞧出这人并非是鬼，只是人有相像而已。可是…可是又怎么会有人如此相像！
东方智不理芳然，倒是去打量曲云儿，微微冷笑：“东方穹就让你去替代我家大丫头来管理这辟尘山庄？瞧你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家伙，却也不坏，只是你心太高，人太傲，不安于室，总不是管家的料子。”
云儿神色一凛：“老祖宗言重了！云儿日后还得嫁予大公子为妇，‘不安于室’四字未免不妥，可不能随意乱说。”
东方智撇撇嘴，并不多加答辩。他活了这么久，什么人没见过？像似曲云儿那样有野心的人物，他当年打过交道的不知凡几。曲云儿以后是否能安心打理这个家，以后自有分晓，也不用在此时多作口舌之争。
他又瞧瞧阿良：“这小子又是什么人？力气虽大，可并不像是有内功的。瞧着跟你亲热劲儿，难道是你情人么？”
云儿这真的恼了：“老前辈！你这话可不是太侮辱人了！莫说我跟东方家关系匪浅，哪怕就是陌生路人，你这话也太不尊重了罢？”她一把扯过阿良，也不辞别，匆匆就走了。
芳然埋怨道：“老祖宗你瞧！好好的就把人家云儿姑娘气走了！”
东方智淡然道：“走了才好！我问你，这丫头来这里以后，可有胡乱打听什么？”
芳然不明所以，答道：“没有呀…云儿姑娘一直安分守己的，平时也不大说话，更别说打听什么了。刚才要不是大小姐实在与众不同，云儿姑娘才不会问起这么些事来呢。”
“这就是了…”
“这就是什么？老祖宗，求求你别添乱了好不，大小姐被大爷扯去说话了，你去大爷那边找她便可。”
东方智一边喃喃道：“现在的丫头越来越不恭敬了…”一边离开。
他东方智是何等人物？他当年在朝中叱咤风云，下野后在武林中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此一个人物，曲阜能够不跟曲云儿说过？曲云儿知道自己的存在，又是她未来夫婿的爷爷，又能够按捺到今天才打听自己的事？这个曲云儿，并不是外人所见那么简单…
远远地东方穹就见得老爷子，连忙和东方欣欣站立起来：“老祖宗好灵通的消息！欣欣才刚回来没半天，您就来了。”
东方智哼道：“再不出来透透气，这老骨头都快发霉了！湘儿那小蹄子呢？怎么也不带上稚儿回来走动走动？”
东方穹道：“稚儿一个月前感了风寒，欣欣说还挺严重的。湘儿本也想回来送送她嫂子，可又放不下稚儿。说是等稚儿养好了身子，再上门来探望老祖宗。”
东方智面容放宽：“急什么！人没了就没了，还送什么！有那份心就好。稚儿的身子要紧，让她好好养病。我这副老骨头还能熬个十几年，等得了她。”他转过身来问东方欣欣，“武家还算安宁罢？一路可有其他见闻？”
东方欣欣说：“武家不敢造次，一切都好。那男人前阵子从旁支那边过继了一个孩子，名叫武三思。看来是断了生养嫡子的心了。这一路也是无话。”她之前跟东方穹说话大大方方，没有半点拘谨，可此时却不敢直视东方智的凌厉的双目。
东方智留意到了，也发觉他问起一路是否有什么见闻的时候，东方欣欣脸上忽红忽白，闪过一丝惊慌的神情，又迅速地掩饰过去。她低着头说话，本也不容易让人瞧见。但东方智与她相处日子已久，又哪里会瞧不出来这孩子神不守舍，颇不自然？这一路回香洲探亲，肯定是有什么事了。只是女孩子家的事，他已经是过问不了那么多了。
可没想到，连欣欣丫头都有瞒住自己不能说的话了。
东方智叹了口气：“张家老爷什么时候会到？”
东方穹一拍脑袋：“我几乎忘了，按例也是这几天了！”他对东方欣欣说，“现在管家的是你曲云儿妹子，昊儿未过门的媳妇。她还年轻，庄子上有好多事还没弄明白，你稍作休息，待会儿过去跟她好好说说。张老爷子是贵客，你是见过的。这次你帮衬着云儿安排，下回她就晓得如何办了。”
东方欣欣微微欠身，先下去了。
东方穹笑着问：“老爷子可曾见过那云儿丫头？这阵子还亏得她打理内务，庄子里一切安好，条理分明。也不知道一开始四叔如何便不欢喜这门亲事了。”
“你四叔自有他的考量。”
“也是四叔心细，还专门过去查看一下云儿的品行才点的头。哎，他老人家都外出大半年了，也没捎回来什么音信。”
东方智黯然：“他大概也不会回来了。”
“老爷子别担心。四叔向来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此刻不定在哪出山水游玩呢。”
东方智凄凉说道：“你知道什么！他出门前，说要去找那仇家算账，偷偷地跟着你下聘的人往北去了。真本就是极为凶险的事，你四叔也是没有十分成功的把握。几个月前，我一阵心慌意乱，无端冷汗直流，便知道要出事了。那晚夜里，忽然梦见你四叔，对我三拜而去，敢情他是死了。”
东方穹向来不信这些，不过也不好跟老爷子分辨，只好问道：“四叔向来不怎么在江湖走动，低调得很，怎么忽然有了什么仇家？”
“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咱们那时候才刚到这雅洲不久，你四叔偶尔还出去走动一下四方豪客，结交一些朋友。一天夜里，他在归来途中贪黑赶了夜路，不防被人从背后暗算。两人仓促过了几招，各自挨了对方一掌。那人内力不及你四叔，只是掌法精奇，你四叔大有不及，只好仓皇逃了。那人想来挨了你四叔一掌，伤得也是不轻，便没敢追上来。你四叔挣扎着回到庄子里的时候已经气若游丝了，要不是我在，恐怕连命都难保。你当时候还在京中走动，所以才不知此节。”
东方穹道：“那对头端的可恶，不敢正面对敌，倒是搞那些阴谋诡计出手伤人。可知道是哪处妖邪？”
“黑夜里谁人能瞧真切？而且你四叔说那人掌法很是厉害，就算公平对敌，你四叔多半也不是他对手。只是你四叔因为没得你爷爷传授绝学，练得一身好内功，多年来勤加苦修，已是不怕那人了。而且前阵子他说已经查看清楚那人压箱底的功夫，心中有底，才拿定主意过去报仇雪恨。对头是谁，他定是已经查到了，只是他性子倔，不让你我插手，故而避而不谈。”东方智闭目片刻，“你四叔十几年前的武功算不得顶尖，也是相当可观了。能在武功上压倒他的，武林中不过是十来人而已。他这几年出去，多是北上，半年前更是跟着你下聘的队伍走，可见对头是北方的高人。北方的掌法名家不过几个…你四叔一开始还反对与曲家的婚事…”
东方穹瞪大眼睛：“老爷子莫不是怀疑那绝情居士？”
东方智哼了一声：“曲阜虽是一时名士，但说实在你我又何曾认识他了？见面不过相互寒暄，道一声好便就罢了。若说是他，也不奇怪！只是…只是那曲阜的武功我也是见过的。十几年前确实是还胜过老四一筹，可老四这些年来苦练，已经跟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了。除非…除非曲阜还练了别的功夫，功力比老四提升得更高…”
“那曲云儿…”
“莫慌！既然老四最后点头了，曲云儿应该没有问题。就算曲阜就是咱们家的对头，曲云儿跟她老子也该不是一路的。”东方智沉思了一会儿，“暂且先别惊动她，就当她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单纯丫头便罢，只是心中你得留个神，别傻乎乎地什么都跟她说了。”
东方穹正色道：“那是当然，孩儿晓得。”他顿了下又问道：“昊儿一年前参加虎山演武。江湖中参加的英雄才俊着实不少，而且大多是年轻一辈。老爷子近年少来走动，也少见昊儿，这事老爷子怕是没听说过罢？”
“不过是年轻人想打响名头，一番胡闹罢了，不是什么正经事，没听过。”
“是，老爷子说的正是。可那清泉庄、石家庄、陆家堡的后生也都去了，也算是一份热闹。”
东方智听说去的都是有名堂的人，勉强点点头。
“昊儿也算是露了一手，力压众多豪杰，总没丢了辟尘山庄的脸面。可最后，那陆家堡的大公子…”
东方智哼地一声：“被老陆家的教训了不是？”
“石家庄、陆家堡的公子年岁都比昊儿还长些，功力自是高了不少。昊儿却是不忿，想来若是能学到咱家传秘籍，石、陆两家也就不在话下。”
东方智不以为然，哂笑道：“年轻人不受些挫折，日后哪里会有出息？瞧你，当初我就是心软了没让你出去历练，到了现在还是那半吊子，没那资格去学咱家最高深的功夫。小孩子打架输了，自己不回家好好练，却妄想着学什么天下无敌的秘笈？咱们东方家的武功，教给他的还少么？他难道就练到家了？若是他能练到家，肯下勤苦功，难道成就会差得过姓石的，姓陆的？年纪轻轻的就是不学好！成天想着走捷径，可不是邪门歪道么？”
东方穹被说得汗流满面，惭愧说道：“老爷子教训得是！”
东方智说：“就你那儿子！眼高手低，目空一切！小小的失败都受不了，以后如何继承这家业？你倒好，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名字。昊者，日天也！非至贵者不可授也！他什么身份，还敢担当得起这名字？”
东方穹虽然本身不忌讳这些，可他知道东方智对玄学颇有讲究，不敢回嘴。
东方智继续道：“你跟昊儿说，他的材质在你之上，日后还是能做些事的。东方家的秘笈终究会给他学去，可不是今日，不是今年！让他老老实实打好基础，勤修苦炼。等时机成熟了，我自会教他。”他轻叹一声，“你们这三兄弟，都是老实巴交，拙于应变的人。练咱们家原本的功夫就够了，强练那些千变万化的高深功夫，反倒是害了你们。若不是…若不是稚儿是女儿身…”
东方穹端来一杯茶：“小妹走了都这么多年了，老爷子就不必多伤神了。”
东方智长叹一声，接过茶杯一动不动，久久不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