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番外一(1 / 1)
番外一 《无人之境》
花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出现在这般场合里。
她微微恍惚,置身在着华丽的马蹄形的建筑中,仰起头看那高高在上的穹顶。三千多个座位上覆着深红色,宽大深纵的舞台,跳跃不休的灯光,低调却难掩奢侈的建筑内装潢。表演还未开始,观众并不成群,却又以安静的声响穿门而入,随即没入那一片深红色布景。
花向四顾,四周有环绕的包厢坐席,遮遮掩掩的绒布令人辨不清背后是否有人影。而花向坐在巨大建筑前半部分的地方,手里攥着那张票对号入座,四周却在没有第二个观众出没。
是的,花向根本不懂歌剧。她漂在纽约,走到百老汇,购得一张大都会歌剧的票,上面写着《蝴蝶夫人Madama Butterfly》。她不想否认她对此一无所知。这一切都是随手的举动,与目的和方向毫无关系。
换做以前,花向大概还会为陌生的境遇不知所措。她心底会涌起一千种缤纷的念头,大半是关于尴尬。
——这片区域没有其他观众是不是因为此地观赏效果最差?今天上座率并不高是不是因为这番剧目并非那么值得票价?而我,一无所知的来这种殿堂级别的地方“欣赏”,会不会反而被这里的一砖一瓦嘲笑无知
别人来此,除却真心的喜欢,倾慕和欣赏,是不是也掺杂了其余的虚荣?我是该炫耀我来过传说中的Met,同她们一样秀一秀我的“高雅生活”和“好品味”,还是该按下这段不表,省得暴露出我在西方歌剧领域的一窍不通
但现在的花向,只是自若的,缓缓的,将后背靠在了柔软的深红里。仿佛置身无人之境。
灯光渐暗,音乐声响,大幕拉开,一场场人世间的剧目,被雕刻和着色后,重新浓墨重彩的上演。
没有猜想中那么长的序曲,乐队奏出的节奏局促,主题喧闹。花向明白过来,这是用来烘托筹办婚礼时的忙乱气氛的。可不知怎的,它听上去并不喜悦。而当男女主人公上场的时候,花向忽然记起了这幕剧。
难怪听出了日本旋律的影子,这是普契尼的那部,关于巧巧桑和平克尔顿的《蝴蝶夫人》。一个倾心和风流,坚守和反复,等待和背叛的故事。而这个爱情故事的结局,已被记忆剧透,花向开始不安。
而当第二幕里的那段咏叹调《啊,晴朗的一天》响起前奏,花向倒吸一口气。
这是一段巧巧桑的幻想,她幻想她站在海边高高的山上,看着那飘扬着美国国旗的丈夫的军舰驶入海港。她看见一身戎装的男子远远的看见自己,便向着了魔怔一般的向她奔来,一边奔跑一边呼唤着她的爱称。而巧巧桑的心也如展翅欲飞的小鸟一样,在扑棱扑棱的乱跳。既想早一点扑进丈夫怀中,又想多看一会儿他那急迫渴求的面容,还涌起作弄丈夫的念头。旋律甜美地像幸福在燃烧,越来越紧凑的节奏,在结尾处的□□,生动的描绘了蝴蝶夫人的疯狂的幸福。
Maria Callas - Un Bel Di Vendremo Lyrics
Un bel dì, vedremo 美好的一天,你我将会相见
Levarsi un fil di fumo 一缕清烟
Sull'estremo confin del mare 自大海的边际升起
E poi la nave appare 之后船只出现在海面
E poi la nave è bianca. 白色的船驶入港口
Entra nel porto, romba il suo saluto.以惊人的礼炮,向众人示意
Vedi è venuto!你看见了吗?他回来了!
Io non gli scendo incontro, io no.我不该下楼与他相见,我不该
Mi metto là sul ciglio del colle 我只伫立在山丘翘首以盼
E aspetto gran tempo 漫长的守候我也无怨无悔
e non mi pesa a lunga attesa.无倦怠~
E uscito dalla folla cittadina 一名男子自人群中现身
Un uomo, un picciol punto 如渺小的黑点
S'avvia per la collina.向山丘走来
Chi sarà Chi sarà是谁?是谁?
E come sarà giunto 会是谁?他何时会来?
Che dirà Che dirà他会说些什么?
Chiamerà Butterfly dalla lontana 他将自远处呼唤我的名字
Io senza far risposta 我将躲起来噤声不语
Me ne starò nascosta 半为戏弄他,半为不让自己
Un po' per celia,在重逢的刹那
Un po' per non morire 因喜悦而死去
Al primo incontro,
Ed egli al quanto in pena 然后稍显紧张的他
Chiamerà, chiamerà : 将对我说:
"Piccina - mogliettina “ 啊!我那被马鞭草香环绕的美丽妻子!”
Olezzo di verbena"
I nomi che mi dava al suo venire.他每次都这样呼唤我。
Tutto questo avverrà,我向你发誓!
te lo prometto 这些都将美梦成真!
Tienti la tua paura -恐惧你自己留着
Io con sicura fede lo aspetto. )我会秉持坚定的信念,引领期盼
但随即,音乐戛然而止,大幕突兀拉上。
一时寂静的空间和时间里,花向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和这般天真的巧巧桑并无两样。她们都在某个晴朗的一天里,幻想着全世界都为自己拉开了大幕,而最深爱的那个人,将自己视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主人公。
何必曾经为到底是“太阳绕着地球转”还是“地球绕着太阳转”争论了那么久,这世上所有的人,从内心深处都那样希望,整个宇宙,是围绕着自己在转动的。
所谓的理想,梦想,希望,目标,其实都是我们在幻想世界里为自己编出的一幕幕拥有完美道具和圆满剧情的戏剧,不是吗?这些剧本的主人公,难道不全都是自己吗?
我们都以为,我们是爱人,周围生活里,和全世界正中心的那个主角。
而世间哪有那么多的主角。
巧巧桑在日复一日的坚守里等来的是平克尔顿的遗忘,代替,和背叛,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他美丽的新娘,还带着单薄疏离的歉疚。他说,我想认领我们的儿子。
“她像一只美丽绝伦的蝴蝶,所以哪怕折断她的双翅,钉住她的身体,我也要不顾一切的得到她。”
这世间最大的罪名,叫太易动情。彼时那疯狂的情真又怎样。
看,当时的月亮,曾经代表谁的心,结局都一样。
幼子的闯入没有阻止巧巧桑寻死的决心,她用美国国旗蒙住孩子的眼睛,在平克尔顿的惊呼声中,成为一只倒在血泊里的蝴蝶。
花向深深理解她,花向猜想如果换做自己,她也会这样给自己划下结局。当你的舞台上只剩下属于他的剧集,你的生活里充满着他生活的影子,你将自己唯一的巨大的爱毫不迟疑的交付给对方,这就是人生的一场豪赌。输掉的人,在这幕剧集里,连立足之地都不会再有。更何况,蝴蝶夫人终究是希望她的幼子,能够继续好好的活在舞台上。他的人生理应被给予无数次的机会,他还可以重新开始,他不该被编剧删减台词。
谁会承认自己的一生,从来都只是别人多姿生活里的龙套。那种局外人的感觉,简直糟糕到了极致。你会发现身边所有美好悲伤地故事其实都与你无关,那些感人肺腑的爱恨别离你也不曾入戏,你发现你的存在与否不会改变这世界的一丝一毫,甚至某些时刻,你给这世界带来不少的烦恼。
爱恨。聚散。少了你,每个人都能自在的过活,毫发无损。你终于明白孤独是行走在闹市区依然觉得是荒漠,躺平在霓虹灯里依然抓不到明亮。你茕茕孑立,即使骤然消失于人世间,也毫无关系。
那是荒蛮,残酷,看不到日光的。无人之境。
掌声惊扰了花向的思绪,她的眼神再落上舞台时有些发蒙。
舞台上的蝴蝶夫人漂亮地完成了最后一个高音,华丽的回声在剧场内久久不绝。人群渐渐都起立鼓掌,花向迷糊着,拖着生酸乏力的身体也终于直起了身子,已经顾不上在空荡的区域里自己的亚裔身形是否突兀。声响回荡在耳边,舞台上绛红色的幕布缓缓拉上,观众们意犹未尽,但抱着鲜花的女主已离场。
花向下意识的伸手,想要弄清楚目光迷蒙的原因,却不想,她摸不到一点点的湿润。大概是因为撒哈拉的风沙太炽烈了,连身体里蓄着的泪水,都烤干了,一滴不剩。
流泪是因为喜悦,激动,痛苦,委屈,或者悲伤,但这些情绪都似乎已经离她太远,触不及。
花向已经离开W城三个月,期间只与如冰保持电邮的联系。说一些没头没脑的异乡趣闻,丢一两张顺手拍下的照片,姐妹的心意到底是相通的。她感觉到如冰生活的自在怡然,就像如冰也能体谅她的绝口不提。
她在挪威的时候,乘船入湖游玩染上一身重感冒,病来如山倒,那段时日她异常脆弱,困顿疲累终于显露。她给如冰发邮件说,“我只想知道,雨水连绵不绝,疾风呼啸而逝,在那看不见的前方,究竟有没有人在等我。”
如冰却告诉她,“没有谁是谁的歧路。”
花向看着这句话,扯着干涩的嗓子笑了开来。她终于明白,她的痛苦不过是因为她对自己,对泓未还有所怨恨。但其实,从来都不是泓未带着她走上歧路,也不是泓未放弃她,让她孤身走入这片无人之境。
自身的选择,是心之所向,哪有什么该不该,对不对,后不后悔,从来都只有愿不愿意。
如果她不愿意,她离开泓未的机会,太多太多了。
三年前的大年初二,花向还窝在沙发里跟父亲唠嗑,如冰忙忙碌碌的收拾着礼物,恰巧就听见花向的一句,“我想留在W城,可找了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房子租进去。”
如冰怔了怔,想起前几日大学同学聚会的时候,已经出演了某部偶像剧小有名气的泓未跟她抱怨说,“当时是高兴啊,高兴到膨胀了,一咬牙就买了。房子买得挺大的,没成想我妈临时出来的这个病,我独生又已有起色,自然义不容辞。病情是稳定下来了,可这下片酬是一分不剩下了。这下好了,我开始物色合租人。”
如冰的思绪飞速的转了几圈,得失利弊迅速的想了一圈,觉得泓未既然入了行,就总算得花向的前辈,再者,以自己对泓未的了解,圈子里的那些坏习气并没有那么容易沾染上她,也算是个好主意。如冰迟疑了半晌还是开口问了,“花向,我有个学姐也在W城,你要不要见见?”
其实在如冰说这句话的这一刻,花向就是可以选择的。但她显然被如冰突如其来的关怀暖到了,她本来还秉着“坚决不同熟人合租”的原则,瞬间也退让了。
第一次见到泓未,意识到她是同行,并且已经出道逐渐大势的时候,花向就可以离开。
刚搬进去一个月,发现泓未的厨房天赋几乎为零,而毁坏厨房的战斗值爆表的时候,花向就可以离开。
半年之后,泓未正式签约Y公司,自己被Y公司的相关负责人叫过去,问了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警告的时候,花向就可以离开。
十个月后,花向成功被签下,正式出道成为演员,却接触到第一次“胁迫”后选择放弃,被当时的经纪人骂得狗血淋头,而自己也恶心到不行,几乎想要立刻改行的时候,花向就可以离开。
一年整,花向在新CF的拍摄里因为对手戏的新人不断NG,不停被雨淋的戏无数遍重拍终于嘴唇泛白昏倒在片场,泓未亲自飞车来接人,顺手痛斥了新人一顿,搞得后来剧组气氛无比尴尬的时候,心生不满花向就可以离开。
十六个月,泓未第一张唱片,唱跳俱佳的隐藏天赋瞬间打开“双栖”市场,Y公司开始调整对泓未的政策,并且再一次“召唤”了花向。花向当时正在一部文艺片的剧组里,不堪其扰直接挂电话给泓未。丢下一句,“不就是要我搬出去吗。我回去就收拾。”
怒气未散的时候回到家里,发现泓未跟没事人一样绝口不提,还破天荒的准备(打包)了一桌子的饭菜用来赔礼道歉的时候,花向就再没有收到过Y公司的骚扰,她不知泓未如何解决了这番事物,因为她那个时候并不感兴趣。但即使是这样,她也真心想过要离开的。
二十个月,花向成功跳槽,签到了现在的经纪人手里,她很满意。经纪人也善意的开始提醒她,泓未已经今非昔比,而自己也开始小有名气,很多时候所谓的明星隐私不仅仅是针对公众而言的,更是针对圈子里的彼此而言的。
花向明白他的意思,她也思虑良久,好几次在两个人好不容易对上休息日的时候想要开口,却总是被泓未明亮的笑容扣下了,即使只有一两天短暂的休息日,她依旧有无数的点子和计划,她会问,花向,要不要去爬山,要不要去私人会所进行一场游泳比赛,要不要偷摸出门去市中心逛街,要不要驱车去邻市的餐馆吃饭,那里正在搞东南亚美食节。在过去的二十个月里,花向越来越发觉,泓未是精力旺盛得像是太阳的人,她对这个世界保持着热情,好奇心,探索欲,赞美语气,在她身边站立片刻,你都会被她身上饱满的生命力感染。现在想来,那便是花向立场转变的关键时刻。就是因为此番,是花向“舍不得离开”,演变成为,“似乎再也不愿意离开。”
二十三个月的圣诞节,泓未在参加一档节目的时候被问到,“用一样东西来比喻你向往中的爱情,会是什么?”泓未捂嘴笑了笑说,“向日葵。”半个月后,还在一间屋子里装得心照不宣的花向被提名为最佳新人。花向知道这个奖项的提名对她而言就是重点了,她很满意,可泓未却坚持要她去参加颁奖典礼,告诫她,“红毯比奖杯更重要。”然后亲手给她置办了一身礼服。那一年“天涯的最差着装TOP10”的评选,花向多亏了那件礼服,成功地,没有上榜。
第二十五个月,泓未的前男友&女友悉数被扒,同时也扒出花向与泓未同住。一时间八卦的镜头迅速的向花向涌来,泓未还没来得及跟她对台词的时候,就看到镜头前的花向一脸清明的笑着点头,“泓未对我而言是很珍贵的姐姐和前辈,她只是受人之托照顾于我,我很感激她。我尊重信任她,而我相信她的感情和隐私也是应该被尊重和信任的一部分,我和大家一样喜欢她的表演,也希望能和大家一样给与她足够的私人空间。”花向镇定真诚的讲完这些,随即匆匆离开镜头。泓未愣在客厅里,不知怎地嘴角扯出莫名笑意。
第三十个月,泓未在新专辑的录制中全面失声接受小小的声带手术,一时间工作全部停止。花向在医院全程陪同,翻遍了所有的偏方,尝试了很多润喉汤品,一口一口地舀起吹凉,递到她的嘴角,而痊愈后的泓未在新歌首发的前奏里这样道,“现在我才明白病痛能见证的唯一幸福是,让一个人的难捱,却让两个人难舍。”
花向停下回忆,她这才发现她原来有整整三十个月的时间可以离开泓未。在事情已经出轨,气氛一触即发,再不点破就要爆炸的心照不宣里,她贪恋着迟疑着被动着,没有转头就走。
她放纵跟随自己的心。直到第三十一个月泓未在车里大声回答她,“至少现在,我最喜欢你。”花向闭上眼睛,大概就从那一刻开始,自己就已经万劫不复,注定结局。
花向曾经讪笑着跟如冰说,“我大概就是比较迟钝吧,在很多方面。”而如冰只是用漆黑的瞳孔静静看着她。不知怎地,花向被看得心慌,大概是她这个拙劣的借口被如冰一眼识破了。
人啊,总是喜爱装疯卖傻,用来隐藏不知所措。花向坐在床边整理行装,窗外电闪雷鸣,暴风雨在北美的肆虐总是令花向想起太平洋的台风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