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番外一(1 / 1)
有人敲门,花向打开,就看见臻辛的目光直直落在她手里正拿着的护照上,挑挑眉问,“你要回去?”花向侧开身子让她进来,自顾自地跳上床继续收拾起一堆杂乱,“并不是,纽约呆的久了,空气开始腻味,我想去西部旅行。”
臻辛愣了愣,“你一个人如何去?似内地一样的文青一样做背包客?要知道美洲的西部并不如大陆那般安详。”
花向看她,“我并不喜欢你的用词,内地,大陆,这些字句是怎样潜移默化的改变你的?”臻辛立刻举起双手,“我认错,如你所说,我在孤岛受政治洗脑,不该如此脱口而出。”
花向哼哼。臻辛摸了摸鼻子,忽然笑起来,“我小时候便无比倾慕开着吉普驰骋旷野的男人,不如你陪我去西部找一找?。”
这话说得委婉,又直白,叫花向无法拒绝。她看着臻辛真诚的眼神,感觉到自己的视线莫名的微妙起来。她蓦地想起如冰当初的眼神,她明白她还是改不掉那些如影随形的缺陷。
患得患失。优柔寡断。
花向再次见到臻辛的时候,两人都被这番的重遇惊了一跳。两个月前飞机落地,她同臻辛在柏林机场得体礼貌地告别,说了一些场面上的话,诸如“有缘再见”这类,却万万没想到真的会应验。臻辛说她出完柏林这趟公差,便会休个年假,却不想,休到了纽约。
他乡遇故知,而且是在人潮汹涌的街头,斑马线上人流交汇分叉的时候,迎面走来的彼此的目光竟然落到了一起。即使不够熟烙,却也是足够欣喜。于是,花向的单人游荡变成了结伴而行,臻辛做事细腻,行动轻巧,很自然的掺入花向的生活中,并不令她不适。花向要去逛旧货市场,能开心的随着她淘货砍价,花向说想去博物馆一待一天,臻辛也能安静的享受那种气息里的沉重的温柔。没有多余的对白或是闲谈,步调一致的陪伴安静协调。
花向不傻,她低下头,摆弄手里的物品。包装精致的像是糖果,可用途却只限女性。花向想起那个清晨,她看见洁白床单上的鲜红血迹,父亲还在厨房里煎着香喷喷的鸡蛋,她在逆光里慌慌张张的起身,才发现底裤也已经鲜红。在那一刻迷茫的无措里简浓推门而入,“怎么还没起床?”花向来不及掩上被子,简浓已经看清。她却只是笑了起来,眼神天真,“我们小花向啊,长大了呢。”
花向还记得简浓把她拉去卫生间,从包里掏出洁白柔软的物品,她的手指骨节分明,动作很轻,她细声解释生理周期的科学知识和处理措施。花向懵着脑袋洗完澡,换上一身新衣,怔怔看着简浓给她洗净了床单被套和衣物,趁着窗外大好的阳光,正踮着脚尖把干净洁白的散发着洗衣服味道的布料晾在阳台上。
这一幕令她站在那里落下泪来。甚至,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她再想起这一幕,还会鼻酸。因为属于少女的青春隐秘,总会是记忆中敏感脆弱的触及,而那些不够坚定的心智,岁月和秘密里藏着的稳固坚定的陪伴,会令人一生动情。
如果说男人的爱机会都与性这个字眼相关,那女人的感情,大概都只与“陪伴”这种关系相关。她同简浓,她同泓未,甚至现在同臻辛,无外乎如此。
如冰缺席了她的青春,简浓填补进来。
休戚相关的亲密总会衍生出独占,她开始介意简浓身边出现过的每一个人,最忌惮的仍旧是如冰。是故,那年初中毕业简浓送她一件正红色大衣,她却忽而翻脸,仅仅是因为父亲一句,“如冰也喜欢穿这颜色,你穿上,倒同她更像。”
那晚她的无名怒火其实毫无根基。她在简浓的学校,陌生黑暗的教室里大声质问简浓,“你对我好,是因为你想对我好,还是因为我像如冰。因为她走了,你便拿我代替她?”简浓那一刻眼里的惊讶,难堪和一闪而过的寒冷,她当时不懂。
后来,花向就都明白了。
多愚蠢的问题,多幼稚的计较。且不说把自己贬到了何其卑微的位置上,最重要的是,简浓怎么可能混淆自己和如冰。
如冰对简浓来说,从来都是无可取代的。
愤愤不平也好,心有不甘也罢,简浓会参与到自己的生命,的确是因为如冰。照顾,关怀,安抚,分享,所获得的一切来自简浓的宠爱都是因为,简浓答应过如冰,会好好照顾这个唯一的妹妹。
世上总有先来后到。剧本总分主角配角。
花向记起她曾经读过一篇小说,名叫《局外人》。写了两个龙套之间的辛酸曲折的爱情。当然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善良美好的作者在结尾处这样写道。
“有些人,永远不是画面的主要部分,他们没有太多对白,他们不能掌握自己爱情的重心,只能随着爱的人懵懂前行。他们是别人人生里的龙套。
然而令人倍感幸福的是,他们是彼此生命中的主角。一生之中,会有那么一个人,带着你走上只属于你的舞台,所有的灯光追寻着你,所有的掌声为你响起,所有的鲜花都献给你。
不论你为爱吃了多少苦,请相信,总有一个人,会给你回报,会为你拉开幕布,把最华丽的世界展示给你。
这些对于相爱的人,就已经足够。
愿所有追爱的人能有所得,并且幸福。”
其实有什么分别呢,同那些美丽煽情的爱情故事一样,都是编织好的童话而已。
花向扯起嘴角,酒窝微微晃了晃。她意识到臻辛还在用审慎温柔的目光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耐心清淡。花向冲她点点头,“好啊。你开车,我们去闯无人之境。”
在车上,花向已坐了七个小时。窗外的景色,连绵起伏的沙丘,芨芨草、柽柳,矮而倔犟的植物,在蔚蓝的天空下,单调地毫无变化。长途旅行的花向开始疲劳,却始终不愿意睡去。臻辛在车里放一张迷离的伪摇滚的碟,歌词混沌不清,足够激烈也足够绵延的旋律合着这种单调一起,整个视线被蒙上一层浓烈的诗情。
呵,这一片横亘着的荒无人烟的沙漠。
花向看过美国很多的西部片,一部《老无所依》更是令她印象深刻。那些牛仔骑在马上策马扬鞭,驰向尘土荒烟的沙漠深处,花向总会不期然的联想起骑士,或者是中国古代的侠客。
星宿低垂,旷野寂静。花向从前无比向往她某天能驱车在中国的西部旅行,横穿过一片片无人区。虽然在旁人看来,这些连死神都无法居住的土地上,除了单纯意义上的冒险和科考,丝毫找不到进入境的理由。
花向想起一种胡杨树,长于祖国西北的沙漠中。这些树在沙漠里扎根,极少水分也能存活,又从沙漠里长出高大的树,到了秋天变得金黄的叶子,又迟迟不肯落下。这树要的很少,只要一点点水分,就能活得夺目耀眼且寿命长久,令人难忘。据说是金黄色的,蔚然成荫。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就像一场天涯海角,地老天荒的爱情。
花向还想起她曾对泓未说起这些,彼时泓未手里还攥着剧本在对词。她突兀天真的叙述并未让泓未嗤笑,她只是笑答,“有时间便陪你去看,小诗人。”
像这种日常生活着应允下的如果都算是承诺的话,那泓未和她亏欠给彼此的,太多太多了。
她们的生活中,现实迷醉复杂,谁都无暇写诗。
花向看到了一片高地,她同臻辛说,“停车。”
臻辛见她脸色有异,又看了看窗外明晃晃到瞎眼的烈日,还是踩下刹车。花向深吸一口气,推门下车。被炙烤过的干燥的风沙扑鼻而来,呛得花向一时间站立不稳。
风一吹,便遮蔽天日。草地稀稀拉拉,点缀在光秃的戈壁上,更像伤痕。花向眯着眼睛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暗黄色,天空蓝得不识人间烟火,风却吹起来,刮起漩涡。臻辛把车停在路上,就看见花向一个人,缓步往那片湮没的戈壁山坡上走去。
花向双脚踩着沙子,有太多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她一步一步地走,艰难无比。风很大,沙漠也很大,阳光刺眼,就要灼伤花向的皮肤。臻辛看着她越走越远,却没有跟上,她静静立在车边,站成一个倚靠的姿势。过了一会儿,她看见花向登上了山坡,正俯视着她。
山坡并不太高,她们甚至能勉强辨得清彼此的面容。臻辛冲她招招手,笑意柔软。
花向冲她颔首,眼神却似乎飘忽到了很远的地方,表情被风沙蚀成一座雕塑。空气燥裂令人窒息,花向闻不到一丝丝的水汽。
这世上本就有一些天空,永远的失去了降雨的功能。就像有一些人,在某段日子里失去了流泪的力气和面对的勇气。花向自嘲的笑了笑,她执意孤身来此,大概就是为了强迫自己认清一个现实。
无人之境里,从来都没有在等她的那个人。因为连她自己,都不在那里。
那只是一个空间,一个位置,存在于被架构出来的感情里。她为着这个位置努力的往前奔走,奋力的去爱,去相信,去原谅,总觉得当她走到那里,一切便会是圆满结局。却不想,原来那个位置,在她看到它的那一刻,已经坍塌,而等到她只身跋山涉水而来,只看到这片荒芜之境。
抵达之后才发现,只有陆地,没有水。只有自己,没有泓未。
所以失望出境,在地图上留下一片灰白。难以灌溉亦难以抹去。
花向紧紧捏着她手里的那支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零格信号,百分之七十二的电池,未接来电0通,未读短信4条,来自泓未。
花向盯着屏幕好久,她又想起她临走前泓未看她的眼神,像是溺水的人需要救助,漂亮的眼睛冷清无神,眼睑的黑眼圈有些痕迹,看得出她的睡眠并不安稳。
泓未的眼神和惆怅的笑容总令人沉迷,谁都知道她其实并非是向自己求助,却总是不由自主想要将她从水中捞起,出于本能。泓未看向她的眼神,在黑暗里发出类似泪水的光泽,从不闪躲,只是直直望着她。
花向痛苦的捂住脸庞,她感觉到失效已久的泪腺重新开始工作。从她接到短信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开始有预兆的收听起回忆里的那些杂音,她的脑海就开始回忆起一幕幕的画面。
即使她急不可耐的奔往这无人之境,却终于还是没能逃离。
理智在叫着冷静冷静,我却对着冲动背着宿命。
沉睡的凶猛在苏醒,完全为你现形。
这个世界最坏罪名叫太易动情。
就算爱的惊天动地,可惜天地亦无情。
不敢有风,不敢有声,这爱情无人性。
好想说话,不眨眼睛,似进入无人境。
是的,她还是爱着的。
一旦仍然爱着,手里就势必不能掌握任何筹码,感情太强大,能够让任何人屈服。花向那样害怕。
相爱也是一种惯性,没有谁可以真正阻止自己的心,总会向着一个人,一去不回。
也许明知会被再次伤害。可有些感情却好比火焰,灼烧之下,除了一颗依然为她跳动的心,早已什么都不剩,罔论坚持,或者理智。
花向为这番认知感到绝望,出走这些时日,荒凉到皲裂,似一个人蹒跚独行于世间。这样刻骨的孤寂,她已经无法忍受。
也许,她可以回头?也许,她还可以堵上剩余的所有勇气,再去相信一次?
不确定的念头不安份的一个个跳出来。花向慌乱到分辨不清,她到底是后悔还是无助。
真可笑,她一贯的“迟钝”没能帮她走出困境,反而拖累着她,就要坠入深渊。
花向颤抖着双手,双眼盯着屏幕,不知该不该点开那条短信。
电量已经跳下去一格,呼啸而过的风不知吹了多久,花向虚空的放在腿侧的左手握了握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却猛然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清晰坚定。
“花向?天色不早了,我们还要赶路呢。”
是谁?谁在这荒凉的旷野里发出声响?花向一时迷惘。
她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臻辛也爬上山坡,站在她的身旁。她脚踩着金黄色的沙子,头顶着湛蓝的天色,阳光砸下来,臻辛站在的逆光的影子和朦胧的泪光里,只剩一个黑色的剪影。
但不知怎么,花向就是能分辨出来臻辛在笑,并且笑得很好看。
原来这里还有别人,除了自己,还有另一个人。在这片无人之境里。
这是花向的第一个念头。
然后便是,花向觉得,臻辛这番寻常清浅的笑容惊心动魄。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一定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无人之境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