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第九十八章(1 / 1)
高台上那十来人被要求跪成一排,互有间距,依旧蒙着眼,双手在身后。
楚枫白记得韩尤安的子女应不只这些,不知其余的是逃走了还是死了或是别的。这“训诫日”看来像是如今丹国的大节日,这人满为患的模样只怕不只是丹都,连其他城的人都有赶来,好不壮观。
台下前排密密麻麻跪着人,十米开外才是站着的熙熙攘攘的百姓。一声号响,几千人的场上竟瞬间安静。只见个孩子穿着一身明黄色袍在三四人的簇拥下缓缓上到台边,邱子恒毕竟也在丹国王宫逗留过,看到来人自然知道,他见楚枫白神色便知他也清楚,自不用多问。
只是那孩子虽是穿着皇袍却反没了往日朝气,显得萎靡畏缩。他到椅边站定却未坐下,乖巧地站在一边等着什么。正当两人纳闷之际,一个身影才不疾不徐地走了上去,只见他所到之处众人纷纷跪下。楚枫白与邱子恒在人群中也只得跟着跪下,悄悄抬眼去看,那人大摇大摆地坐下,倒是让皇帝侍立一旁。
这人……
楚枫白见了手心冒汗,不可置信地看邱子恒。
邱子恒清楚楚枫白为何会这样,也是担心。只是人多口杂不好多言,凑到楚枫白耳边悄声道,“他竟是真正掌权的。”
楚枫白点头,虽强作出无碍模样,却总有些走神,“即便是造反,却也拉了个傀儡皇帝,真不像张继所说只是不学无术。况且……我总算明白他们为何能这样轻易成功了。”
“傀儡?怕只是个暂时的工具。”邱子恒觉得楚枫白说的太客气了,他冷笑,“张继口中夸夸其谈的好皇帝定不是这可怜的孩子,造势差不多了,这小皇帝没几日便死于非命了。”
“众人起来吧。”那人微笑着扬手,目光注视着站在后排的百姓,起身悠悠走着亲昵道,“见众位来此真是异常欣慰。丹国有如今这般和顺面貌少不了众人三年前的守望相助,这‘训诫日’的由来,亦是如此。让这些贱民记住犯过的错、不忘如今身份,”说到此处,他的声音突然高亢,带着一种感染力,“若不是他们,我们又怎会有众多兄弟牺牲。哎,想来着实让我惋惜……只是他们为恶,我们却不能如他们一般残忍,我还是心存不忍的。于是,一年之中,也只有今日好让大家庆祝过往的辛苦与不易。作为我,着实有些愧疚……”
“皇上万岁!”一群莽夫听到此处又是感念皇恩浩荡,又是为他善心所感动。此时也没了规矩,高举着手开始大喊,“皇上万岁!万岁!”
那人却是示意让众人停下,笑着又继续道,“兄弟们万万不可胡言,皇族毕竟讲究血统在下如何敢当,一直以来只是想为众人某得一个好国家,不惜忠言逆耳多向皇上谏言。”
那孩子却是立马吓得跪了下来,或是因为惧怕,声音说不出哪里古怪却又一时不知问题在哪里。连连道,“皇父神武,望皇父称帝。”
“称帝!对!称帝!”下头又是沸沸嚷嚷一片。
“皇上怎可这样说?!”他满脸故作惊恐诧异,又怒斥道,“皇父再听不得这样的话!”
“……”孩子为难称是,显然极怕此人,生怕说错什么,“是……”
“只是……”那人抬高了语调,满意地看见地上的皇帝为之一颤,“皇帝你当日虽还年幼,但这骨子的里血统终究不好定是贪图享乐的。今日‘训诫日’正是自省的好机会,不如仔细跪着观礼引以为戒,可好?”
“是,孩儿遵命,谢皇父教导。”小皇帝急着说完,甚至还连忙磕了三个响头。那台上跪着的都是他的哥哥姐姐,不说平日里他自己遭受多少亏待,光想到他们比自己更可怕的处境,哪里还敢有半句违逆?
那人一声冷笑,便不屑再多看他一眼,转而命道,“开始吧。”平静的语调与表情之下,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刻意隐藏却发自内心的愉悦与期待。
一阵锣鼓齐天,百姓们的热情又随着这声命令答道了高涨。
有人上台将台上众人蒙着的眼布撤下,赤(并没有)裸(并没有)裸的羞(并没有)辱更真切地暴露在了大庭广众之下。
楚枫白站得太远并无法看清他们细微的神色,但近处的人却能看得一清二楚,这或许就是安排那些跪着的贱民在前面的原因吧。可即使看不清细节,这喧闹却又压抑的气氛都不禁让楚枫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更何况是身处其中的他们?
邱子恒担忧地看他,却再没有别的举动。他太明白楚枫白此时的感受,这些人曾是高高在上的人,他们即便没有直接伤害过他,却几乎可以想见过往不堪的羞辱与冷待。可如今……
好在楚枫白看来还算冷静,只是稍稍有些凝重,他不知自己此时是放下了心还是遗憾没能印证内心不知是什么的期待——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哄闹、粗言污(并没有)语之间,那些人一一被要求认罪,甚至随意的殴打。他们没有反抗,甚至没有躲闪,嘴里机械地说着冗长的内容,语句之间没有感情也没有起伏,就如他们本人的眼睛一样只透露出了死一样的麻木。
这些说辞不知他们已说了多少次背了多少遍,说出口时竟好似都不用经过思考可以倒背如流。可内容词句却污(并没有)秽不(并没有)堪到曾经这其中的一个字都不会出自他们之口,可如今那些极尽对自身的羞(并没有)辱与贬低不带任何的难以启齿。一旦有任何停顿便会被认为存有疑心,迎来一顿毒打,其中有人身体看来极为不适一直在不停扭(并没有)捏身体发出低鸣,却依旧无法逃过相同的标准,得不到半点宽容。
可事实上,除去一些楚枫白与邱子恒确实所听闻过的恶行之外,那些所谓的不曾存在的事他们竟也丝毫不否认,真好似做过的一般认着罪。让知情之人觉得自己好似在一场梦中,又或是一个排练好的戏目当中。
这是一个让人不能理解的光怪陆离的地方,这里的一切无论是残酷还是颠倒黑白,无论是叫嚣还是疯狂,都让人窒息。他们不知这些人是如何被训练地惟命是从,或许在这漫长的几年间任何不甘都会被磨灭。
按每年一次算,所谓的“训诫日”该已是第三次了,对他们而言若不是麻木就只能是死,摆在他们面前的早就没有第三条道路。
这一次,竟不是楚枫白的噩梦,而是他们的。
这一次,他成了看客,看曾经践踏着他的人沦落泥潭、不得翻身。
这是怎样的感觉?
梁芹曾说,这会带给他快感,让他兴奋,让他痴迷。
他曾意识迷离地倒在那人脚下听他叙述着,这种满足与陶醉。
可此时,楚枫白无法感到一丝的快(并没有)感,他不能理解这种感觉。但他知道,周围这些人的眼神与表情都让他知道,他们都能懂得梁芹所说的一切,所以他们才会如此追随他们心目中认定的“皇帝”。
可他,只想逃,离开这个疯了的世界。
曾经,他所处的那方天地,疯了。
如今,这个丹国,疯了……
这个人,这个可怕的人啊。为何会有这样的影响力?以至于这些人,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就如同当时的梁芹一样期待着看到曾经高高在上的人被自己践踏侮辱,好似这样便能给他们带来荣耀带来无上的快乐与幸福。
只是当日的梁芹尚懂得粉饰太平,可如今这个国家已真正成了遮天蔽日的地狱。他们打着正义的旗号、起义的呼声在此为所欲为,却原来只是私心——占为己有的私心、嫉妒的私心、掌控他人的私心。
在这里的所有人已被分成了两种,站着的人,跪着的奴(并没有)隶。
不需要是非黑白,不需要律法,只需要权力。
将自己所得不到的一切,践踏入泥潭的权利。
这般的私心……却被他们说成公义、传为佳话。
楚枫白再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不知道他们如何被众人哄抬着像物品一样传递,如何被如同畜(并没有)牲一般地跪爬在人群之中,无休无止地进行各种花样百出的非人糟(并没有)践,起哄、触(并没有)摸、拳脚、锁链或是肉(并没有)体……所有人陷入了狂欢,一圈又一圈围绕着被分开的他们,形成一个个好似安排好的人群。
这些人做着这些事,或许有人出于怨恨有人出于嫉妒或根本有人只是出于跟风,理由千奇百怪不胜枚举。可他们不知其实任何理由都没有区别,他们只是在将被欺压之人当作低下的异类一般处置,一切的终点便是让这人真正只相信自己只是无关轻重的异类。
他们,不可以被称为与这些人一样的人。
凡人啊,为什么可以这样可怕?
这是楚枫白与邱子恒,永远都无法懂的。
那些跪着的奴(并没有)隶看着这一切瑟瑟发抖,相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会噩梦不断。都会因梦见这一切发生在自己身上而惊醒,从而变得更乖巧更小心翼翼,甚至感激他们的主人对他们已足够和善。
这场狂欢是如何结束的?楚枫白没有看到。邱子恒见脸色苍白,便悄悄将他拉出了人群,他们自然不知一切才刚刚开始。
何况台上那位“皇帝”让他担心,邱子恒知道,那人若是发现了自己必回引来太多麻烦。此时他有些后悔自己的疏忽,丹国之行确实太过轻率了,必须尽快离开。
“伤到吗?”回到客栈,邱子恒替楚枫白褪下披风的宽帽,见他依然好似神游一般呆愣,只有呼吸声,没有回答。
“回答我,听到吗?”邱子恒更有些焦急,又追问。
楚枫白这次好似总算听见了,有些不确定地摇头,“没事。”
邱子恒转头问向墨翠,“我们被发现了?”
他知道墨翠定在周围注意一切,要比他们更清楚形势。
“不确定,或许吧。”墨翠沉着脸,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楚枫白,或是对他这般的胆小慌乱的不屑吧。
可邱子恒顾不得这些,直觉告诉他,必须立刻离开丹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