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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验尸的结果如何?”
“你猜猜。”
公孙策一边笑,一边仔仔细细地将手洗过三遍,才算是舒服了。展昭正要以验尸结果来佐证自己的猜想,遂含笑问:“那展昭便大胆猜一猜?”
“若猜错了,待中秋输我一块月饼即可。”公孙策佯作大度的表情,笑吟吟地看着他。展昭笑容里暗藏一丝狡黠,“我若猜对了,先生输我两块月饼如何?”公孙策闻言一瞪眼,板着脸吓唬人,“好你个小无赖,竟敢讹我?岂不闻长者为尊,可见是书看得太少了,回头定要补给你两本经史子集。”
明明就是风流才俊,偏偏要佯作学究面孔,可不是有趣得很。
展昭忍俊不禁,二人不由相视一笑。
展昭猜道:“那齐无庸是否并非意外身故?”
“两块月饼这就输给你啦,”公孙策笑着点了点头,“的确,齐无庸既非跌撞而死,亦非暴毙。根据验尸的结果,他曾遭受过跌撞,也就是你提到过的,在铺子里的石阶上滑了一跤,伤在脑后,见了血,可并不致命。”
展昭凝神道:“先生可有查出其死因?”
公孙策傲然一笑:“那是自然,虽然凶手做得真真是巧妙无比,使死者状似心悸发作而亡,可这点把戏却瞒不过我公孙策的双眼。”他自验尸时备下的干净白布上摸出一枚细银针,“展护卫,你可知这银针我是在何处发现的?”
展昭奇道:“死者尸体上的?”
公孙策道:“猜得没错,正是在死者脑后取出来的。”他见展昭满眼震惊之色,便耐心地解释起来,“古书中有记载,将一枚银针缓缓刺入脑后一处穴位,两个时辰之后,可使人暴毙而亡,形同心悸之症。”⑥
展昭沉思片刻,又疑道:“银针刺入脑后,如此剧痛,人怎会毫无知觉?可我观那齐无庸尸身,却并未觉察到半点挣扎的痕迹……先生,这又是作何解?”
“等我一会儿。”
公孙策匆匆跑去卷宗房,取了前几日整理的案件记录回来,仔细翻了翻,忽然指向卷宗上某一处的笔迹对展昭微微一笑:“你瞧这里,齐无庸的女婿这句,喏。”
展昭低头一看,口中轻轻将那一行字念出来:“婿,秦晋生,乃闽地人士,晓通文墨,共齐无庸经营集珍斋……”念了一遍,他犹自不解,便看向公孙策,虚心求教,“先生何意?这句话可是有什么玄机?”
公孙策合上卷宗,侃侃而谈:“展护卫有所不知,我曾阅览诸过多杂书,其中一本记载,闽地有异茉莉,取其花根三寸磨粉,浸酒而饮之,可使人假死,脉息知觉俱无。不过这种做法只能够维持三个时辰,时辰一到,人即可复生。我查验过齐无庸尸首,极似此症。”⑦
展昭眼睛一亮:“齐无庸的女婿正是闽地人士,而且他女儿齐如意曾说,案发当夜,齐无庸心情郁郁,确实喝过一些酒!对了,那日早晨前往现场勘查,我见齐如意夫妇间似有嫌隙,也不知可是有什么内情隐瞒了咱们。”
当日尚不确定齐无庸究竟为何身亡,他不过例行查问数句,那齐如意便疑心起了自家夫君,此景不合常理,令展昭印象颇深。公孙策听他分析,又颔首笑道:“这也是一条线索啊,展护卫不妨查查看。我瞧那齐无庸死时情状,颇似此法。”
展昭得了线索,便正正经经拱手作揖,开起年少时玩笑来:“公孙公子果然博学,阅览群书,展昭佩服之极。”
公孙策得意道:“过奖,过奖。”这话虽则谦虚,他面容上却也露出了一种孩子气般天真的骄傲来,仍有昔年“公孙博学”的风采,十足清绝。
※ ※ ※
且不提这兄弟二人此间玩笑,只说展昭循着思路和线索,再次找到齐如意夫妇,循循善诱,果然有了新的收获。
自老父过世,齐如意便有些郁郁,因官府言道她父乃是遭人谋害,尸体暂不能收敛,更是悲痛。又想到近日老父与夫君间隐隐约约的不和,她便总疑心夫君欺瞒了自己些事情。
夫妻二人由此嫌隙更深。
此番展昭上门查案,有意无意地将齐无庸死因都透露全了。时齐如意正腹中一阵胀痛,有些不适,心情越发郁郁上火。她经不住展昭不疾不徐的套话,只觉老父十分可怜,再不想着遮瞒家丑,索性当着夫君的面缓缓言道:“展大人,妾身妇道人家,本不该再抛头露面,无奈亡父实在去得不明不白,委实是冤枉。有一桩事,妾身本想着家丑不外扬,如今却瞒不得了。”
齐如意注视着秦晋生,道:“爹爹没了的前几日,他老人家曾私下对我说过,我家相公非良才,将来这集珍斋未必要交予他。倒是铺子里的陈大哥,为人本分忠厚,又有爱书之心,虽天资差些,也堪为大用。”
秦晋生本是在一旁虚扶妻子,听她如此说话,不由沉默了片刻,却是没松开手,良久方道:“娘子这是何意?虽岳父大人觉我愚钝,到底是你父女于我有恩。”
齐如意冷笑道:“相公,非妾身多疑,只是事情桩桩件件还是该说清楚。倘若妾身冤屈了相公,来日必定负荆请罪,任由相公责骂休弃,绝无二话。”话至此,她腹下更痛,许是在这刻想到了腹中孩儿,齐如意神色也不禁悲戚起来,却仍是强撑着道:“我爹爹没了的那夜,郁郁不乐,还曾看着你我夫妻二人唉声叹气。在那之前,你与爹爹已经有过争执,此事你可敢向展大人承认?”
展昭并不插话,表情沉静,立在一旁听她夫妻二人对峙。
秦晋生又是一阵无声,半晌才微微垂头道:“自然是敢的,可是我并没有杀他。”
展昭突然问道:“秦晋生,集珍斋左右邻里证明,案发当夜,曾听见你二人争执不休的声音,你作何解释?”
秦晋生慢慢松开了手臂,低声道:“我承认,那夜确实与岳父大人争执过,但是没多久,我就回家了,当时岳父大人还好好的。”
展昭摇摇头:“方才我已说了,经仵作验明,齐老板乃是被人迷晕,后以银针刺入脑□□位,缓缓致死。所以你离开之时他还活着,并不能佐证什么。”
闽地奇药,书斋纷扰,雨夜争执……
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
秦晋生紧紧抿唇,自此一言不发。
便是心中早已隐约有所猜测怀疑,也不及此刻伤心难过。齐如意登时眼中滚下泪来,哀泣不止:“秦晋生,你我夫妻一场,纵没有情意,也有恩义,事到如今,你何苦还要再骗着我?那日爹爹何等惨状,你也见到了,你又于心何忍?”她想到展昭方才所述,老父如何被此人谋害,忍不住一阵干呕,痛苦难受之极,强撑着不倒地,寒声斥道:“只为了集珍斋这份家业,你竟害死我爹爹……你……你简直禽兽不如!”
她却不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秦晋生性情本就敏感多情,并非豁达之人。当年他离乡背井,科考落第后不久,幸得齐无庸赏识其文才,供其生计,又将独女下嫁,这才得以安身立命。这些年,他与齐如意虽则也十分和睦,却始终有些心结难解。
原来齐无庸亦是士子出身,又爱极了亡妻,教养女儿便格外用心。齐如意自小随着父亲识字学书,不似寻常小家碧玉,她人有些聪敏,故而颇通文墨,兼之性情温婉,虽容貌不姝,仅只清秀端正而已,倒也算得上是极好的一个女子了。齐无庸亲自为女儿挑选了这个夫婿,自然是赏识这个年轻书生的。只是时日久了,他才渐渐察觉此子性情不刚不毅,凡事开了头总难以持久恒远,又极易自伤自悯,料想此生注定无所作为,心中便有几分遗憾。
这种遗憾大约是士子或者朋友之间,在看清楚对方一切之后的叹惋之情。
齐无庸疼爱女儿,对女婿也颇为宽和,是以心中虽有如此评判,脸上却不露半分。他原是想着,即使女婿不堪大用,自己也有这份家业留给二人,左右不教女儿受甚委屈便是。岂料秦晋生心思和婉细腻,还是隐约瞧出了端倪来。
其实如此反而更易伤人。
岳父的心思刺痛了秦晋生,让他彻底明白过来,他的骄傲清淡只因支撑不起心性和才华与生俱来的虚弱,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假象罢了。秦晋生自卑之余,对于自己,还有些复杂的悲哀与愤怒。如此心魔顿生,暗地里又自怨自艾,只觉自家配不上齐如意,再面对妻子时,日日愈发沉默寡言,夫妻二人慢慢就有些同床异梦。齐如意不解缘由,只道夫君心中有什么不如意,初时还温柔劝慰,秦晋生却耻于将心思言说。齐如意越是温柔体谅,他越觉自惭形秽,故而每每敷衍过去,常令妻子不知所措。
久之齐如意人亦倦极,夫妻二人虽彼此皆有情意,还是渐行渐远,心如两峰隔雾。
俗语皆言,知女莫若父。
往后齐如意与秦晋生面上依然相敬如宾,一如初年,可齐无庸却能察觉到女儿眼中有些缱绻郁意。他并不清楚内情,也曾因担心而私下里向女儿宛转相询,齐如意只道“无事”。齐无庸闻言无奈,只是不好干涉儿女□□,由此对女婿更是有叹息之意。
那叹息目光又令秦晋生更加觉得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日子过得越发没趣了,直到他渐渐走上一条歧路……
直道是,天意弄人。
秦晋生默默地忍受着妻子的指责,待她放声大哭之时,才轻声道:“……并不,只是为了集珍斋而已。”
他神色微微茫然,也不知是想到了死去的岳父,还是想到了自己那未出生的孩儿。
展昭低叹一声:“跟我回去吧。”
齐如意蓦然泪下,掩面低泣出声。
※ ※ ※
此案仍有转折。
原只道这不过是一桩谋财害命案,可当包拯顺藤摸瓜审下去,才发觉内情并非如此简单。
公孙策瞪大眼睛,惊怒不已:“什么?竟是如此!”眼见他怒不可遏,一旁的包拯忙摆手劝道:“公孙策,你冷静点行么?”
虽然他也非常恼怒。
“这简直是有辱斯文!简直是辱没了穆先生和顾先生的心血和大志!”公孙策负手在包拯书房内来回走动,以平息怒气,“这个书库官⑧太混账了!必须严惩不贷!”
展昭瞧着公孙策走来走去,直被晃得眼晕,却也晓得此刻这位暴怒中的大哥不好惹,于是聪明地没有开口。他想起抓人的那天,秦晋生那句“……并不,只是为了集珍斋而已。”,才明白他说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杀人之事秦晋生供认不讳,而他痛下杀手的起因,不仅仅是为了集珍斋,还是为了一直以来做下的一件错事。而这件错事,也并非他事,正是一个“书”字。
本朝国子监设书库官,专司刻书与售书之事。监本⑨书品精良,校勘精致,远胜于坊间通本⑩,且价钱十分低廉。只因监本唯收取“官纸工墨”本价,意在造福民间。数十年前曾有人上疏提价,乃被真宗皇帝驳斥曰:“此固非为利,正欲文籍流布耳。”故此举延至本朝。对天下士子而言,这本是大大的好事,却不防国子监内生奸猾之辈。那书库官竟与坊间书商勾结,偷偷将监本低价成批卖与书商,凭其质量精优,再高价转卖民间士子,以牟取暴利。
而秦晋生也分沾了此事,因那书库官原是他当年的同窗好友。
“那齐无庸老板也是个读书人,倒是真心爱书。”展昭见公孙策仍气愤地走来走去,干脆闭上眼睛,将内情一口气说完,“秦晋生和国子监书库官的勾结被他知道了后也十分生气,并命他停止这种行径。齐老板心疼爱女,便没有戳穿秦晋生的所作所为,只是多次暗示女儿,此子并非良才,所以不想把集珍斋交给他。”
这份不想,既是身为士子对穆经廷先生的仰慕,也包含了一家人种种曲折心事。
“此前数日,秦晋生与齐无庸在铺子里发生了多次争执,恰好那书库官也警告秦晋生要他解决这件事,莫连累了自己。于是秦晋生就动了杀心,用这法子害了齐老板。”
那夜争执之后,齐无庸厌其品性,索性眼不见为净,把秦晋生赶回了家陪女儿温存。却不知自己早已中招,当夜便身体不适,经过台阶时滑了一跤,爬起来后没多久便死了。
至此,案件全部内情方水落石出。
“都是混蛋!斯文败类!”公孙策怒骂一声,慷慨激昂道,“当年顾穆两位先生身在国子监,那是何等的光风霁月,高山仰止!如今先生不在,竟被这等斯文败类混进了国子监,可耻之极!混蛋之极!”
刊刻不为博取名利,乃是为了学问得以经久流传,不至于缪传后世。
这原是穆经廷生前所言,国子监官员人人口中能诵,可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呢?
遥想穆先生当年风采,公孙策心中越发难过起来。他本就极仰慕穆经廷和顾千里学识人品,可惜如今这对世外知己一亡一隐,先生之风,浊世再不得见了。
何其令人抱憾!
包拯看着老友满眼失落之色,温声劝慰道:“你也莫要太生气了,公孙策,此案一查,便扫清了国子监一大书蠹,是好事呢。”
公孙策瞪他一眼,再转念一想,也确是如此。然而想到自己仰慕多年的穆先生昔年大志遭后辈同僚如此亵渎,仍不免忿忿郁郁,先生人已不在,唯有他遗下的典籍与惜时传说令人感怀一二了……”
展昭心中一动,欲寻顾千里的那个念头,重又浮上他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