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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千里如今已年逾花甲,两鬓斑白,是极清癯的一位老人。然而其面容端肃,襟度洒落,观之仍皎皎如天上月,自有一股清华高格。
“你叫做白玉堂?”
白衣人略扬起眉,许是为顾千里那显得冷淡漠然的语气。“是,”他清清朗朗地回着话,手指缓缓摩挲着掌中的佛肚子扇骨——白玉堂心里头挺喜欢这扇子,这两日去哪儿都带着玩儿,也不管时序已秋,反正他向来率性,也不在乎旁人目光——这位爷没打算多说一句废话,“白某此来只为求一本穆经廷先生的《古逸警悟录》,请顾先生成全。”
他笃定这个人必定有。
顾千里见他如此直接,倒是有几分意外。因许久未曾从旁人口中听到那人名字,他似恍惚了一下,再开口时,神色竟渐渐和缓起来:“能找到这里来,你也算是有些本事了。年轻人,你是很喜欢经廷那本书么?”
他隐居此处堪堪十载,已久不见外人了,身侧所伴,唯一位旧仆而已。
许多年不曾与个陌生人说起他了……
白玉堂迟疑片刻,摩挲着扇骨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他望向顾千里那显得十分柔和的眼色——那是一种极致的专注、迷恋和温情——隐约猜测到对方是想起了许多关于旧日知己的往事,最后还是摇摇头,坦白地道:“我只读过一点点,也很喜欢,却谈不上执着的地步。只是一位大哥仰慕穆先生学识人品多年,对此书始终念念不忘,可四处寻访不得,渐成夙愿,因此很想成全他,在他生辰将到的时候。”
他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对眼前这位老人有所欺瞒。
顾千里并不计较,他冷淡面容上反而难得地露出几分亲近神态来,“是么?你那位朋友很仰慕经廷啊……”他微微叹一声,又问,“是个读书人?”
白玉堂点头,“是,他自己也是位学识人品俱十分出众的人物。”说话时他眼里无意识地带了一点笑意,可并不是因为公孙大哥。白玉堂有些漫不经心地展开折扇,视线落在那幅仿《夏景山口待渡图》上,思绪忽然飘远。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年少时自己与那猫争强好胜,有时连身边亲长也要拿出来比上一比。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展昭说起自己的“公孙大哥”时那满眼骄傲的天真又稚气的神情。
如今想来,当时他们简直跟两个没长大的小孩儿似的……
可也真是有趣得紧哪。
顾千里没有在意白玉堂的走神——他也被困于回忆之中,二人各想心事,半晌无话。良久,顾千里才道:“能执着于经廷,且不论文才,必也是个心气儿高的人。”
白玉堂想了想公孙策的脾气,不由一笑,“先生多智,我这位大哥确是个心高气傲之人。”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顾千里的神态,总觉对方并非冷漠之人,便直言道:“《古逸警悟录》那书,不知顾先生可否成全?”
他暗暗思忖着,这位顾先生初见自己时十分冷淡,待提到穆先生之后,却渐渐温和起来,可见那两人果真情谊甚笃——便是隔了这许多年,不过来自陌生人口中的一个熟稔名字,也能教他生出几分温柔之意来。
是要有何其深重的顾念……
顾千里耳中听着来自于陌生访客不卑不亢的请求,感受到了这年轻的声音里饱满的生气,便知自己已然老去很久。当年他和穆经廷一起刻《古逸警悟录》时,他们都还年轻,有最清湛的双眼和最爽朗的笑容,有最好的年华和最好的知己,还有……最快活的珠联璧合。
而如今人书俱亡。
顾千里的手微微颤了颤,他是真的老了,连刻刀都渐渐握不稳。岁月带走了他最好的一切,只留下一具衰弱的躯体,和一颗执拗的心,仍然要坚持。
“《古逸警悟录》当年只刊刻了百余本,皆分赠了亲友,如今我手里也只剩下当年私下珍藏的最后一本了。”顾千里慢慢说道,他的身体坐得笔直,就像一株青松,而枝叶上落了霜,“你若要,老夫成全你便是。”
白玉堂并没有露出太过惊喜的表情来,“多谢先生。”
顾千里摇头,淡淡地续道:“你道谢未免过早,此书老夫也不是平白赠与你。”他的目光落到了白玉堂手中展开的扇面上,目光微微柔和,思及家仆方才所言的一句“客人正候在书房中看书”,便问道:“你也是读过书的?”
语气忽然就有些严厉端肃。
白玉堂一愣,一双剑眉也慢慢皱起来,有些不懂这位孤僻的顾先生到底要做什么,只答道:“也是自幼学书,未曾辱没西席先生苦心。”
顾千里又一指桌上笔砚:“写几个字我看看。”
实则白玉堂已多年未曾遇到过这严师般的阵仗,心中有些好笑。然而到底是对这位顾先生颇为敬重,还耐烦得住,当真提笔沾墨,想了想,便写下“古逸警悟录”五个字。
笔迹劲秀,沉稳酣畅,气韵清绝。
白玉堂嘴角含着淡淡笑意,提着笔自己仔仔细细地瞧了一会儿,忍不住乐了起来。
顾千里不明所以,也无意探究,只负手察看这手字迹,半晌后才点了点头,眼里就有了些满意的神色。
“很好。”顾千里低低赞了他一声,却不知道,这其实是白玉堂摹的展昭的笔迹,他往日所书,皆是行草,并非小楷。
这举动算是为了什么呢?
白玉堂笑得莫名温柔起来。
顾千里心中有了决定,语气便温缓许多。他凝视着白玉堂因要写字而置于一旁的扇子,眼神中似有浮光流动,宛如年少神采,“是《夏景山口待渡图》……你也喜欢浅绛山水么?”
这位顾先生可真是脾气古怪得很,说话都如此任纵。
白玉堂索性懒得去琢磨他心思,也随性回道:“是,不过我有位知己,他却十分喜欢看青绿山水。”他笑了笑,想到那只猫,分明是不懂古画的,可偏偏爱瞧美景。
展昭从来只看画儿好看不好看,其他的都不在意。
这样慢慢想着,白玉堂心里头还是有些乐。他低头瞧着扇面上的古画,面容上有毫不掩饰的喜爱和珍惜——也不知道是单单因为画儿,还是因为那赠画的人。
顾千里的声音里竟也有十分的温柔缱绻:“经廷亦偏爱浅绛山水,老夫却更喜欢青绿山水。你和你的知己,看画的口味倒是与我们年轻时很像……”
“诶?”白玉堂敏锐地感觉到顾千里失落的心情,料想他是又想到了先自己而去的隔世知己,便不知该如何接下这话。
他并不懂得如何劝慰人。
白玉堂不免又想到:若是那猫在此就好了,他会。
※ ※ ※
顾千里要白玉堂做的事情不难,只是要他代为完成《秋霜集》剩下部分文字的雕板。
雕版刻阳文,反书,后刷墨,覆纸其上。
《秋霜集》是穆经廷和顾千里合著的唯一一部作品,手稿从未公诸于世。此书共约五十万字,分上下两卷,上卷为穆经廷所著,下卷为顾千里所著。书中分别以“书”“文”“字”“画”为录,援引朝代史文,借太史公体例,以今人口,述为传奇,后附书画墨宝评点鉴赏。虽冠以传奇之名,多庙堂江湖轶事,却细致考究,极为严谨端然,乃拾遗记也。
上卷初成不久,穆经廷却溘然长逝,遂成二人毕生憾事。他遗下手稿尚未校勘,待穆家丧礼完毕,顾千里便携其手稿与自己还未完成的《秋霜集》下卷,僻居小明月山,专心著述并校勘,以便亲自付梓。到如今《秋霜集》成,刻字雕版,直熬得他鬓上落白,呕心沥血。
此书耗时足约十载。
白玉堂捧着一卷手稿,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没由来只觉掌心中这一叠笔墨沉甸甸的,教人油然生出一种敬慕的情怀。
顾千里静静地注视着那些手稿,慢慢道:“我已经老了,眼神儿越来越差,渐渐握不住刻刀,怕辱没糟蹋了这本《秋霜集》……此书剩下一卷不过万余字,你既手巧,刀法精湛,又精通笔墨,便代我刻了雕版,算是换取《古逸警悟录》的代价。”
这十年山居,旧友不在,独自著书,更添清寂。早年他专心属文,又校勘上卷手稿,日日忙碌,并不算得难捱,但如今此书将成,顾千里余事无多,又山居寂寥,精神不佳,人便极易困于旧忆之中。饶是他这般傲性孤高之人,心境上也多了苍凉的意味。尤其是……时序渐末,寒秋迎冬,这具身体越发熬不住了。
若白雪覆地,大限将至。
白玉堂郑重点头,应道:“蒙先生不弃,我定全力以赴。”
“去吧。”顾千里一挥手,即刻将白玉堂赶去草堂刻雕版。他望着那个年轻人离去的背影,恍恍惚惚犹见当年吴兴故人——那年初见的知己,亦是如此清朗挺拔的一个年轻人。
“经廷,我们的《秋霜集》很快就能完成了,你开心不开心……”
他慢慢阖上眼,脸上渐渐有了疲倦之色。
……很多年以前,在吴兴之地,太湖之滨,有清盖碧波拥白莲,浩渺烟气,云水相接。行舟遥闻山野小曲儿应答,不嫌音涩。而他们如此年轻,如此契合。时并坐舟头,携琴煮酒,讲书论画,扣舷而诵,逸兴遄飞,又是何等自在逍遥。
他曾侧头凝视过那个人的面容,在云水烟气中,不发一言。
吴兴的莲花何日重开?
顾千里喃喃一声,心情激荡之下猛地咳出声来,喉间仿佛已见血,一股细细的温热流动。老人微微躬下身用力捂住心口处,眼眶忽酸,竟是有了泪。
他真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完成当年的约定,不肯让《秋霜集》留下一丝瑕疵。因此他甚至有些感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感激他在这个时候寻来,替他完成心愿。
《秋霜集》成,吾可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