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雪野》(幸村精市篇)(1 / 1)
温和安静又极善察言观色的幸村不仅备受大人们的喜欢,连小孩儿都爱黏他;而隔壁青木家的小雪野就是他的头号追随者。比他小一岁的雪野从会走路起就经常跟在他身后,脆生生地喊他“阿市哥哥”,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幸村脸上挂着和善的笑,伸手摸摸小雪野的头,宠溺般的语气,说:“雪野听话,雪野乖,雪野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吧;所以,赶快回家吧。别让爸妈姐姐他们担心。”雪野果真乖巧地点点头:“嗯,那我明天再来阿市哥哥家玩。”“好”幸村说。那个幼小的身影离开房间,轻而缓慢的足音踩踏着下楼的每一级台阶。幸村坐在房里没挪动,隔着对方临走时半掩过去的门,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母亲亲切礼貌地邀请雪野再次来家里玩耍。闻此,他面上所有友善的表情瞬间凝固,然后默不作声地起身收拾如外星人侵袭过后的房间。
幸村在学习网球后便把它当作了自己生命的全部,身后的小雪野就又多了个崇拜他的理由。
“阿市哥哥,网球好玩吗?阿市哥哥为什么这么喜欢网球?”
“阿市哥哥,打网球是不是很累?看你每次打网球都会流好多汗。”
“阿市哥哥,那个真田好可怕,为什么阿市哥哥喜欢跟他打网球呢?”
“不过,阿市哥哥打网球的样子好好看!”
“阿市哥哥……”
“阿市哥哥……”
“阿市哥哥……”
幸村蓦地驻足,眉间不意察觉地轻动了下。转过身,脸上一如既往地微笑,摸着雪野的头,说:“雪野,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雪野噘嘴不服气地嘟囔:“阿市哥哥不也是小孩子吗?”
“雪野真的想知道?”幸村说,“那一起学网球吧!”
“可是……”雪野低着头上齿扣着下唇犹豫着,似有难言之隐。
“雪野不肯的话,那就算了吧。”幸村故作失望地走开。身后的雪野立马急了,追上来急道:“我去!”
幸村带雪野去了他与真田相遇的网球俱乐部。教练惊奇的目光在雪野身上停留片刻,转而问幸村:“幸村,你带来这位小妹妹是?”
幸村说:“她是青木雪野,好像对网球有点兴趣,我就带她过来了。”
教练抱着双臂若有所思:“是吗?那加油吧!”
两个孩子皆是一愣:幸村误以为是教练对雪野的鼓励;而雪野像被人窥探到内心的小秘密般羞愧地低下头。
“幸村,就由你来教她网球的一些入门知识吧。”
“是。”
幸村没按步骤来。他把雪野带到球场告之她站姿、握拍、接球等一系列入门功课后就让她以自己为对手进行练习。临阵他鼓励雪野:“雪野很聪明,一定能学会的。”
但是,雪野听到这夸赞并没表现得有多高兴。她勉强地笑笑,对鼓励她的幸村说:“阿市哥哥,谢谢你!”
当雪野在球场倒下的时候,幸村以为她是因体力不支而累倒。
他过去拿走雪野的球拍,说:“休息一会儿吧,雪野。”
双手撑在地上的小人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没有回应他。
幸村不觉心底一凉,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往雪野肩上拍两下:“雪野,怎么了?”他出手力道并不大,可被拍的人就那么顺势倒下,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幸村顿时怔住:雪野的脸像是被抽尽血一样干白,双目痛苦地紧闭,嘴唇青紫。饶是幸村平日里遇事有多么镇定,也不免心慌起来,不敢再去碰她。
在隔壁场地指导训练的教练见此情景匆忙过来抱起雪野:“赶快送医院!”
怔怔不安的幸村猛地惊醒:“教练,雪野她怎么了?我……”
教练无法回答幸村的问题,只是抱着雪野沉默地奔出俱乐部。
在医院走廊条椅上坐着的两人均不言语,时不时往急救室的方向望两眼。青木夫妇与他们的大女儿千樱早已候在那里。
“教练,是我做错了。对不起!”幸村双手扣紧双膝,呓语一般。这是他第一次希望雪野能平安无事。
“跟幸村没关系,你不要自责。”教练靠着椅背,告诉幸村:“你带那孩子来的时候我就看出她身体欠佳,我没阻止她,是我的责任。”
“不是,教练……”
幸村忽地提高话语声,扭头看向教练想要解释什么,却被教练厉声制止:“好了!说跟你没关系就是没关系。你回家吧,这里已经没你的事了。”语必,教练不再给幸村辩白的机会,独自离开座位往急救室的方向走去。
目送教练离开的背影,“对不起”这句话被幸村噎在了喉咙里。
雪野出院后一如既往爱黏幸村;而幸村采取的应对方法则是能避就避,不能避就在有雪野的那段时间随便找件事情打发过去。雪野住院期间,她的姐姐千樱找到幸村说了一些让他进退两难的话。
在幸村印象里,青木千樱是热情大方的女生,一副遇到任何事都不会生气的好脾气,与谁都能友好相处。所以在见到严肃冷漠的青木千樱时,幸村多少有些惊讶,随即了然;可能是因为雪野的事情触了她这位做姐姐的底线。
网球部活动结束后,幸村与部员一同出校门就看见等候在外的青木千樱,也不知道她在那里等了多久。千樱径直朝他走来无视其他人的存在,开门见山:“幸村,我找你有事。”兴许是被青木千樱满面黑气的脸震慑到了,其他人都识趣地避开。
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却都不说话了,都只顾盯着脚下的路往回家的方向前进。他们是邻居,终点站是一样的,这一路都一声不吭似乎有些奇怪。于是,幸村出言打破这略微尴尬的气氛。
“青木,你在校门外等了很久吧?”
“也没有多久。”
幸村知道她这是随口撒谎,下午放学后他在社团活动了多久,她应该就在校外等了多久吧;又或许,她这段时间去做了其他什么事情。
“雪野她怎么样了?”
“已经没事了。”
多日不安的幸村终于松了口气:“是吗。没事就好。”
“幸村,我找你就是为了雪野的事,想提醒你一下。”青木千樱脚步飞快,远远地把幸村甩在身后,她也不管这个距离幸村是否能听到她说话。
幸村追上去听到青木千樱这样问他:“你听明白了吗?以后别让雪野跟你练习网球了。”
“雪野她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青木千樱面露愠色:“看来你刚刚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本来因为雪野的事,幸村心怀愧疚;可青木千樱这反常的态度让他连“抱歉”这话都不想再说了。
千樱注意到幸村眼神里的不快也不以为意,她说:“雪野的病是先天性的,她自己也知道。爸妈非常宠爱雪野,我也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她会什么时候突然离开我们;所以,我们能给的就是让她快乐无忧地过好现在的生活。但是,她想过且羡慕的生活她只能旁观。”
千樱一直往前走,没再回头问幸村有没有在听她说话。她的声音平静地犹如结了冰的湖面,她的头却垂得很低。幸村走在她身后,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明明前面那个女生只比他长一岁,背负的却比其他同龄人要沉重得多。他又想起雪野天真无邪的脸庞,跟着他看他做任何事都一脸幸福满足的笑容,一股莫名的情感在心底悄然发芽。他们都还只是孩子,幸村不懂只是孩子的雪野是怎样隐藏对死神随时会降临的恐惧,更不懂千樱她们对与死神共舞的至亲之人那种患得患失的无助感情。
到家门口时,青木千樱没来由地对幸村说:“我果然不知如何与你这类人交流。”
幸村有些莫名其妙。很多年后,他才明白这其中意味:那是青木千樱说‘我讨厌你’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翌年七月,青木夫妇因车祸而逝。来参加葬礼的亲戚朋友不少,却没几人愿意领养这对失去父母的姐妹;因为他们来参加葬礼前知道了雪野的病。椅子上带着泪痕昏睡过去的雪野,跪坐在蒲团上表情木然的千樱:幸村纵是对她们情谊淡漠也不免心生怜悯。幸村不知青木家的亲戚是如何商量的,只知道最后带走青木两姐妹的是她们的叔叔青木河。
那年,青木千樱10岁;幸村精市9岁;青木雪野8岁。此后,幸村未再找理由避开任何人或事。
幸村后来见过雪野两次:一次是他刚病发住院时;一次是全国大赛后。
雪野的到来让幸村颇为意外。自她们去东京后,幸村就没去多想她们的事情了。母亲偶尔会提起曾经的邻居和他们那对可爱的女儿;可在幸村看来,青木千樱和青木雪野只是曾经在他生命中停留过,无其他深义。
他住院没几天,除了亲人和部员没告诉过其他人。
雪野悄悄推开病房的门,探着脑袋,做出一个像是要吓对方一大跳的姿势。可是,那个动作太粗糙,被幸村早早地发现了。
她着一袭象牙白的长袖连衣裙,背着双肩包。被幸村发现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前挪了两步,抱着羞赧的笑意:“阿市——哥哥!”
“雪野!”幸村一愣,随即一如当初,“你怎么来了?”他们有四年没见面了,再见面竟是在这种情况下。
雪野拿过凳子坐在幸村床边,细声说:“我回神奈川,然后……然后去你家看你,听阿姨说你病了,所以……”她抬眼看着幸村的脸,胆怯又满是关切的眼神,“阿市哥哥,你还好吗?”
“嗯,还好。”幸村如小时候一般,露出与那时同样的笑意,“谢谢你呀,雪野。”
半响沉默。幸村不得不承认雪野确实变了许多,样子比以前更可爱了,性格也比以前更安静了。若换作那时的她,这会儿定会没话找话,阿市哥哥阿市哥哥叽叽喳喳地唤个不停,缠着他给她讲身边发生的一些琐碎小事。比起现在,那时的雪野虽然让他极为厌烦;但却非常有活力。如今面前这女孩儿极力保持着一脸平静若无其事的模样;幸村却觉得她很累,那种倦累是日日夜夜同病魔斗争积累下的疲惫。
“怎么突然想起回神奈川了?”幸村问,这病房里总该有个人说句话才不觉得沉闷怪异。
雪野说:“我以前也有回来过,只是以前回来都能看见你。这次没见到……就去向阿姨问了问。”
“你一个人回来的?”
“嗯。放假时姐姐会在叔叔的百货店里帮忙,我就趁这个机会偷偷溜出来。”说着,她为自己成功地制造了一出恶作剧而心满意足地笑起来,而后又说,“我不敢跟姐姐说,她总是会担心这担心那的。”
“确实啊。”幸村想起那时青木千樱因自己的无心之失所激起来的反应,不无赞同。
再次陷入沉默,幸村就问雪野在东京那边的生活状况。
雪野说:“在东京与在神奈川生活没多大区别。要说有趣的事情,就是今年春天开学那天被人撞了。”
幸村一惊:“被人撞了?那你姐姐没生气?”
“姐姐是有点生气,不过看对方也不是故意的,就算了。姐姐悄悄跟我说那人胆小,撞了人还比别人先晕过去。而且更好玩的是后来她竟然与姐姐同班。”雪野一下打开了话匣子,幸村听到某些地方也出言评论两句。
“你知道吗,阿市哥哥,她虽然平时看起来文文静静的,有时候觉得她像个大人。可她竟然为了只见了一面的人要求父母为她转学,还因此学上了网球。”
“还真是奇妙的际遇。”幸村说。
“这还不止。”雪野见幸村舒展眉眼,继续她的故事演讲,“她学了几个星期的网球,就去找人比赛。阿市哥哥,你听说过不二周助吗?被别人称为青学网球部的天才。”
幸村答着:“嗯,知道的。”
雪野说:“她去找不二周助比赛,结果完败。”
幸村对这场没亲眼见到的比赛做出评语:“这是没有任何悬念的结果。”
“后来呢?”幸村问。
“后来啊,后来她每个星期都去找不二周助比赛,每次都败得很惨,可她还是一直坚持。”
“还真是有毅力。”幸村对那位坚持不懈一直求输的人这样评价。
“是啊。姐姐都说她是疯子,脑子烧坏了。”
“你们关系不错嘛!”
“还好吧。”
“哎呀!”雪野突然惊叫着站起来。
“怎么了?”幸村不明其意。
雪野看了眼左腕上的手表,说:“我该回去了。”
幸村不强留,还故意逗她:“是该回去了,别让你姐姐发现了。”
雪野对他做一个胜利的V型手势:“不会的,嘿嘿!”
她走到门口又折身,非常郑重又认真地对幸村说:“阿市哥哥,要加油啊!”
幸村点点头:“嗯,雪野也是。”
幸村静静听着她远去的足音,和记忆里那个轻巧活泼的声音相重叠;那孩子现在瘦弱得像一阵风都能吹跑似的,明明自己已病入骨髓却还特意跑来安慰他。幸村不由得担心起她的病情来:“雪野,她还能坚持多久呢?”
那年,幸村精市13岁;青木雪野12岁。
从大赛会场出来,丸井和切原就一直为吃什么而吵闹不停。这两人的小吵小闹活跃了气氛也稍微淡化了幸村心头上弥漫着的阴云。最后,输给了越前,站在亚军的位置上;虽然很不甘心!
柳生见两人相持不下,提出建议:“其实吃完烤肉后还可以再进甜点的,这两者不起冲突。”
“绝对不行!”丸井与切原异口同声地反对。
“那你们准备如何?”柳生看了眼其他部员,询问。
柳说:“先找地方休息一下。”
胡狼说:“我也一样。”
仁王说:“休息一下,再喝点冰镇饮料。”
走在最前面与切原相争的丸井听到这个提议立马举手:“我赞成!”
切原一见丸井这样,大呼:“丸井前辈真狡猾!”但他还是阻挡不了一听喝冰镇饮料就一溜烟跑掉的丸井。
“真田,”幸村指着离他们不远处的冷饮店说道:“就去前面的那家店吧。”
立海大一干人跟着幸村到那家店外面放置的露天桌椅旁坐下来点饮料时才发现少了一个人。丸井从自己位置上站起来朝四周张望:“那家伙跑哪儿去了?”他所说那家伙当然是切原,他一听有喝的就跟部长走了,把切原丢在身后,还以为切原会自己跟上来。没想到一转身的功夫就不见人影了。丸井拿出手机准备拨打切原的电话,刚按到拨号键就听见从隔壁那家冰饮店的另一侧传来的争吵声:
“喂!你有没搞错,明明我们先来的!你抢什么抢啊!”
“谁抢啦?你这人莫名其妙!”
听到这个声音大伙豁然明了。
柳生扶着眼镜悠悠地说:“看来,切原是遇到了点麻烦呢。”
柳莲二眯着眼计算着:“听这女生理所当然的语气,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故意捉弄切原。”
果然,那女生下一句就是:“我就是莫名其妙啦,难道你不知道女士优先吗?”
“这是什么道理?”听到这的大伙儿都在脑海里想象切原暴跳如雷的样子。
接着,大伙又听到一个柔弱得完全没底气的声音劝阻:“姐姐,别玩了。”
那边的声音停了两秒,才说:“算了,真没劲。”
又是一阵叮叮哐哐的声音,那声音之后切原就出现众人面前;怀抱着汽水,气鼓鼓地朝幸村他们的坐位走来。
丸井第一个跳起来:“不是说了来这里吗。你干嘛还去自动贩卖机买水啊?”
切原不说话,横了一眼他刚离开的地方,就一屁股坐在队友为他留的位置上。恨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个女人!”
“怎么回事?切原。”幸村一直很在意最后那句姐姐;虽然他也有一段时间没听到那声音,但熟悉的声音是不会忘记的。
然后,切原就简单地向大家讲了事情的始末。
“我只是想去买几瓶水,谁知道那女人什么时候冲过来的,说是她先来买水的,应该让她。我都已经让了,她还无理取闹。青春学园的学生都这么没素质吗?”
“青春学园?”大伙都不约而同地用惊奇的目光看向切原,“他们也在这里。”
切原说:“她们穿着青学的制服。网球部的人没看到,就三个女生,还有一个坐着轮椅。”
幸村已经想到这三个女生中必有两个是青木家的两姐妹。就在切原想再次谴责对方的无理行径时,他们头顶凭空飞来一只汽水罐,不偏不倚刚好朝幸村的位置落下来。幸村跟平时接球那样顺手握住,对着手里的空罐子牵动唇角无声轻笑。其他人不明就里,只听幸村用久别重逢的语气对着罐子说:“好久不见!青木。”
“哟,幸村,好久不见呀。”
幸村保持着他一贯的冷静姿态,把手里的空罐举了举,说:“垃圾应该放到相应的地方,随便乱扔可不是好习惯。”
对方不以为然地“切”了一声。
切原一眼就认出了面前这个身着青学制服、留着妹妹头、还一脸傲视所有人的女生。她身旁绑着高马尾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生一直都在袖手旁观,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生用自己戴的蓝色宽檐遮阳帽遮住自己的脸,给人感觉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部长,你认识她?”切原实在难以相信这个真实,而且听对方熟络的口气不仅只是认识那么单纯吧。
“哟,真田也在,好久不见了。”那妹妹头女生说得好像她现在才看到真田一样。
“真田副部长,你也认识她?”切原只差没咆哮了。
“不。”真田非常确切地回答。
对方一愣,本来嘴角上扬的弧度微微抽蓄了几下;没想到搬个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真田的视线往轮椅上的女生移去:“我只认识她。”小学那会儿,他在与幸村进行网球练习时经常看到她,知道她是幸村的邻居,叫青木雪野;而对于青木千樱他只从幸村那儿听说她是雪野的姐姐,却从来没见过她。所以,他并没说谎。
青木千樱极为失望地空叹了一声:“唉!人走茶凉呀。也只有某些个不经世事的小丫头才念着某些人的旧情,而且根本是什么情谊都算不上的情。”她一边用不无悲伤的语气抱怨,一边把青木雪野推到幸村面前。到她走近,幸村才注意到她略微泛红的眼眶。
雪野这时才仰起帽檐阴影下的脸:“阿市哥哥,你全恢复了呢,恭喜你!”
一语惊雷,部员除真田外其他人的嘴诧异得只差没张成O型。“阿市——哥哥!原来部长还有这么亲切的称呼!”
但是,比起这个让人满身起鸡皮的称呼,更让他们吃惊的是轮椅上这个完全没了人形的女生。先前没看出来是因为她整个身体都被宽大的衣服包裹着,双手相互揣进袖子里,连脸也被帽檐遮完了。现在她把脸露出来:眼皮与双颊深凹下去;眼珠如死鱼眼那般鼓出;颧骨高高地凸起;整张脸若不是还有张表皮包着呈现出人脸的模样,有可能就会被别人视作骷髅。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想象这竟然是货真价实的人类;连幸村都没能一下缓过神来,他这才清楚地认识到在雪野身上迟早都会发生的事情,那个逃不掉的绝对可能以一只无形利爪姿态深深揪住幸村的心脏。他看着自已面前这个失去正常人颜色的脸,怔住良久才说:“啊,恢复了。雪野,你——还好吧?”
“还好。”雪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青木千樱再也按捺不住了,她把雪野往前推了一段,让自己与妹妹都背对着众人:“好什么好啊!你求我把你从医院弄出来就只为说这样不痛不痒的话?你怎么不告诉他你快死了!再说了,他到底有没有承认你这个朋友?从以前开始,到底有没有?”
雪野在轮椅上缩成一团,又低下头去,用帽檐挡住自己的脸。
“千樱!”跟在她们身边那位绑高马尾的女生在她身后用双手扶了扶青木千樱的肩以示安慰。
青木千樱带着哭腔一甩头:“我们走。”
这是幸村第二次看到青木千樱因为雪野肆意发火。
那年,青木千樱15岁;幸村精市14岁;青木雪野13岁。
因为母亲一直很喜欢雪野,所以就算青木家的姐妹搬去了东京她也想办法留下了她们的联络方式;幸村回家之后就从母亲那儿问到了青木千樱的手机号,这是幸村第一次主动联系她们,初次发过去的信息对方隔了一段时间才回复。
后来的日子里,他与千樱的信息来往逐渐频繁,每次的内容都是关于雪野的病况、治疗;这其中也有青木千樱的道谦信,请他原谅她曾经对他们的无礼。幸村从未曾想到儿时让他千方百计避之不及的人,如今却会如此急切的想要知道她的安康。
因为升学的关系,幸村、真田他们自全国大赛后就从网球部隐退了。在繁重的复习课之余,他们高年级的学长偶尔会去网球部指导指导后辈;作为前任部长幸村已经非常放心地把网球部交给了切原他们,而在国中生活即将结束的这段时间里让他挂心的还有东京那边的消息。但每次青木千樱的信息内容都大同小异,说雪野配合治疗,病情有所好转;幸村对此将信将疑。期末考试一过,幸村就给青木千樱发信息说去东京探病,却不为何被对方拒绝了。幸村问其原因,青木千樱说等雪野病好些你再过来。他等到高中开学,终于等到青木千樱的信息,很简单的一句话:“雪野走了。”幸村顿时呆住,手机在他手心里越握越紧,仿佛这个人与人之间维持感情的联络工具是一盘沙;他想握住手心里每一粒沙子,但沙子流失的速度比他想象中要快很多。周围都是新生雀跃不已的欢呼和对未来充满无限期待的笑脸,幸村把手机揣进裤袋里,慢慢走进人群中:
原来死亡离我们每个人都很近;可是,从来没人去留意它。因为,在年轻的生命里除了梦想与恋爱,死亡从来都是遥远的;在他们的观念里只有步入风烛残年的人才会去考虑这个问题。
第二天,幸村发信息问青木千樱,雪野是否留在了东京。青木千樱说,他们把雪野带回了神奈川。
开学之后第一场春雨落在第二个周末,那天青木千樱告诉幸村她要去给雪野扫墓。雪野的逝去让幸村对生命的真谛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对于青木千樱而言也同样,毕竟这是她第二次失去亲人,生离死别的痛苦是人心口上永不消失的烙印,会伴随她一生。
“幸村,你来了。”青木千樱的视线停在墓碑的照片上,听到来人的脚步声,淡淡地说。
幸村走到雪野墓前放下从花店买来的百合,说:“雪野是什么时候……”
“开学之前。”
“那之前你说的病情有所好转都是假的?”
“是,雪野让我这样跟你说。她不想让你看见她垂死挣扎的样子,更不想影响你升学。”
“是吗!”
“她在努力,哪怕只能多活一天;雪野对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留恋不舍。有时候我想啊,如果当初父母没生下雪野该有多好;或者在生下来知道她有病无法长期生存时就……那样是不是更仁慈些,也不必让她承受这么多痛楚。”
“是仁慈些。”幸村说,“可是,还没让她看到这个世界就把她扼杀在襁褓里,那样的父母太绝情。”
青木千樱疲惫地笑了笑:“是呢。所以,最后的日子她想在神奈川度过。”
“最后的日子?”
“期末考试过后我跟叔叔就把雪野接回了神奈川,接她回来的那天刚好文雅回中国。”
“这么说,你们一早就回神奈川了?”
“是的,雪野走得非常安静满足。”
“为什么……”幸村还没问完,青木千樱就抢先说:“喂!幸村,你那时很讨厌雪野吧?是嫌她烦吗?”
幸村还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青木千樱就说:“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是知道的;我是雪野的姐姐啊。在我眼里,你厌烦雪野的情绪表现得那么明显,我是瞎子也能感觉得出来。”
幸村陷入短暂的沉默当中,他不否认这确实是事实。可是,后来改变了。
良久,他给了千樱这样一个答复:“你曾经有没遇到过这样的人?她原本是你不想见却又不得不见的最大烦恼,后来却点亮了你生命里最灿烂的某一页。”
青木千樱听完后,仰起脸移开伞,让细小的雨珠打在自己脸上:“幸村,我相信你了,雪野也可以安息了。”她再次举起伞,在幸村面前施施然离开,“再见,幸村。”那以后,青木千樱与幸村精市再没以短信息的方式联系过。只是隔个几年会在雪野墓前相遇。
那年,青木千樱16岁;幸村精市15岁;青木雪野差9个月满1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