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捌(1 / 1)
我在病床上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无边的噩梦就像是黑洞,张开血盆大口将我吞噬得尸骨无存。我独自蜷缩在汹涌湍急的漩涡中央,挣扎,沉沦,无法全身而退。
那是一片寂静压抑的深蓝海域,窒息,绝望,我在密闭的空间里拼命敲打着车窗,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印在脑海里的,只有身旁秦穆双眼紧闭的惨白的脸……
这个梦好长,长到在我终于醒来时以为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清晨的微光穿透纱帘,静静铺洒上床边那人艳丽却有些疲惫的脸庞。
三日水米未尽,我几乎没有力气喊她。就算有,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最后还是裴先一步察觉到我的苏醒,先是下意识的松了口气,随即却再掩不住眼底满满的歉疚和后悔。她扶我靠坐在床头,又麻利的倒了一杯温开水。
慢慢地将水喝完,我声音略微沙哑的开口:“我睡了多久?”
“三天。”她轻轻回答,接过空了的杯子搁到一边。
短暂的沉默。而该来的还是会来。
“所以说,你们一直在骗我。”我将手安安静静的搭在被子外边,我看着她,表情没有丝毫波澜。“包括我的精神状况,也包括秦穆早已经不在这世上。”
裴慢腾腾地从兜里摸出支烟点上,沉默地、深深地吸了几口。
“……你知道,我也不想的。”
我笑。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不想骗我,不也还是骗了?
“事到如今,告诉我真相吧。”
裴眼也不眨的凝视了我一会儿。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那短暂的几秒里,我在她眼里看到了矛盾和痛苦。
“不用担心。我承受的住。”心软的同时,我不由就放缓了语气。
裴的眼圈有一点红。
其实当我睁开眼,看到她如石像般一动不动守在我床前的那一刻,我已经原谅了她。
说到底,我又有什么资格埋怨呢。作为医生,她已足够尽责。再奢求其他,实在是太不识抬举。
裴默默地把烟抽完,收拾好了情绪,又重新正色。
“事情的始末,你大概也猜到了。半年前那场车祸,其实只有你幸存下来。醒后不久,你很快得知这一噩耗,精神上受了很大的刺激,多次轻生未果,于是就转进了医院的精神科,一直在我那儿挂名治疗。”
我苦笑笑。果然,那个人早已经不在了。
然而那些触手可及的抚摩,耳畔温柔呢喃的笑语,它们从未离我远去,或许只是因为,他还活在我的思念里。
“可是如果他不在了……这么长的时间里,是谁在支付我的医药费用?”
“我也是听护士们闲聊时偶然提起。秦穆生前似乎留过一份财产证明之类的东西,如果本人出现意外,他的所有财产就会自动归入你名下。你刚被送到医院时院方联络不到你的亲属,而秦穆已然身亡,于是他们干脆就与秦穆的律师进行了私下协商,费用最终直接从他的遗产中扣除……”
我震惊。
在车祸之前,他就已经立下遗嘱,要将所有财产都划到我的名下?他为什么这么做?是单纯觉得亏欠,还是早已预见了什么……
我努力强迫自己不去深想。
“你转入精神科的第一天,我就对你进行了全面检查。原本你只是精神有些失控,最多两个月就可以痊愈。但不知为什么,病情总是反反复复,几度有恶化的趋向,后来甚至出现了幻视和幻听。对于潜意识里拒绝面对现实的你来说,我没办法直接戳破你的幻想,于是只得剑走偏锋,陪你将这场戏演下去。”
我目光锐利的直视着她。“如果不是被宛宛无意间戳穿,这场戏还会继续下去,是不是?”
“齐淮,我是一名医生。”裴又露出了那种很悲伤的神情,让人着迷的黑色眼睛。
“想做到的事情却无法做到,这的确让人痛苦,但我没有选择。如果可以,我宁愿选择去做那些我能够做到的事情。”
“我来告诉你现在‘能够’做到什么。”我的语气平静无波。“从今天开始,我不再需要任何心理治疗。也不需要一名专业的心理医生。这是身为患者的我的自身意愿,所以希望你们院方能够多少尊重一下。”
裴愣愣的盯着我看,仿佛没明白我的意思。
“无论你对我做过什么,因为你是裴嵛,所以我不怪你。真的一点都不。”我淡淡说着,却并不抬头看她。
“只是,我已经不再信任你了。”
闻言,裴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我想这一结果她并非没预料到,只是那与现实中的接受,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随便你。”
最后她突兀的丢下了这么一句不明语气的话,脚步匆匆的离开了病房。
我真不愿拿刀子去捅别人的心脏。可是不然呢?毕竟长痛不如短痛啊。
当真相的轮廓隐隐浮出海面,我就已经放弃苟活下去的念头了。
他都不在了,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爱我的和我爱的人都不在了。继续生存,又有什么意义?
只是像这样的绝望,我却不能在她面前袒露分毫。趁她还没有察觉到我的意图,还是就此撇清了关系比较好吧。
女人是需要细心对待的生物。要细心,而又不能够让她们发现。
否则她们又要反过来心疼了。
再见宛宛时,她看起来比裴还要低落,还要歉疚。
歉疚什么?就此打破了我的美梦么?
每天像个思春少女一样不厌其烦的秀着恩爱,和一个已根本不存在的人在床上疯狂交【嗯哼】媾,并坚定不移的认为自己是始终被深爱和庇护着的。
哈。多么讽刺。
我果真牵起一个自嘲的笑,问她,宛宛,你有没有拿我当哥哥?
她愣了一下,然后急切的开口,说当然。
“你知道我有多爱那个男人,可是他已经死了。我想去陪他。宛宛,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个愿望。”我深深望进她眼里,女孩的表情慢慢变得惶恐,她边摇头边后退,却被我死死攥住了手腕,一时进退不得。
她企图挣扎。“齐淮哥,你不能——”
“凭我一个人,当然不能。所以才需要你帮忙。”我不紧不慢的说。“我不想走时太过痛苦。你应该有办法做到吧?”
宛宛是真的吓坏了,她更加用力的挣扎着,央求着,似乎随时都能够哭出来。她颤抖得很厉害,但我不能在这时心软,否则就是功亏一篑。
我抱着她瑟瑟发抖的身体,一下一下温柔顺着她的脊背。
“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妹妹,亲妹妹。宛宛……”
“你感受不到我的痛苦吗?你难道看不出来,这几个月来我究竟有多么痛苦吗?”
“你知道的。只有你知道我有多爱他。没有他,我根本活不下去。”
“——帮我。帮帮我。算我求你,好吗?”
可怜的孩子。
最后她终于含糊的点头答应我时,都快哭成个泪人了。
夜幕很快地降临。
在宛宛按照计划偷偷溜进病房之前,我已将遗书写好,放在了桌边。
死亡是我自己的选择,就算我再不择手段,也不能让一个无辜的女孩为我背上黑锅。
走廊外面的监控早已经被我破坏,医院一时半会还没顾得上找人来修。一切都已万无一失。
宛宛推门进来时我刚关掉电视,手上还扎着葡萄糖。我笑着看她从衣服的内兜里掏出一个很小的玻璃瓶,问她:“这是什么?”
宛宛低着头,声如蚊呐。“氰【嗯哼】化钾溶液……”
“哦,不错呀。偷出来费了不少力气吧?”
女孩满脸泪痕的抬起头来。“齐淮哥……”
唉。又来了。
我对她轻轻微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别哭,我说。
却好像是在安慰自己。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我的内心其实并不平静。只是体内似乎有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始终在支撑着我,在我想要退缩的时候,希望坍塌的时候,在迷雾中失去方向的时候,依旧能够头脑清晰的做出决定。
这个决定不一定就是正确的,但却一定是我最想要的。
都说爱情是一场永远也还不清的债,好一点的就纠缠一生,糟糕点的就玉石俱焚。
而在当年选择了跟最想与之纠缠一生的人玉石俱焚,恐怕是事情会最终演变成这种结局的灾难根源。
那这笔债,就由我来偿还。
宛宛的手略微发着抖,她哆嗦着抽出注射器将氰【嗯哼】化钾一滴不剩的兑进那瓶葡萄糖里,然后再慢慢融进我的血液。
呼吸在分秒的流逝中渐渐变得困难,我却微笑不改,对床边那陪我到最后一刻的女孩真挚地道谢。
“……不用谢。”
出乎意料地,对方的话语里竟也含了一丝笑意。
我艰难地聚焦,将视线投向那张自己无比熟悉的脸庞,她却已全然不复先前那小脸煞白的怯弱样子,笑得那么干净、纯粹,就好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你好,小妹妹。我叫齐淮,以后恐怕都要麻烦你照顾了——”
“齐淮哥好。我叫【——】,你叫我宛宛就行啦。”
我怔了怔,发现自己竟怎么都想不起她本来的名字。可能平时喊宛宛喊得太顺口,结果反倒忘记了本名。
不过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我太久。因为紧接着,我就看到她再次将手伸进了衣服的内兜,掏出一枚普普通通的护士名牌,别在了胸前。
淡绿的底纹中央,赫然印着两个黑色的粗体字:“秦宛”。
“你知道吗,齐淮哥。”她如往常般甜甜的唤我,面上的神情却让我无比陌生。
“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