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烟雨夜霓虹（一）（1 / 1）
终于可以静一静了。
凯奇活动着被凯文压疼的胳膊，倒掉凉茶，重新加上了热水，端着杯子，靠在了窗边。
夜雨还是密密织织地下着，单调的沙沙声似是有着催眠的魔力，让人不由得放松下来。
窗外那棵超过百年的老榕树，披挂着长长的，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气根，仿佛是睿智的老人，和他沉默地对视着，在踟蹰的夜风里，轻轻叹息。
不再有刻意的压抑，虚伪的掩饰，执着的忘记。
思念如同被解除了封印的妖灵，袅娜着轻盈的腰肢，舒展，盘桓，摇曳。
她在做什么呢？
虽然已经订婚了，但以宋老爷子的风格，至少今晚她是要回家的。
那她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再想起他吗？
就像他现在一样。
昨夜的痴缠，昨夜的疯狂，昨夜的绝望，一幕幕闪回在他的记忆里，如梦似真。
为什么还想这些？
他们不是说好了，三年多的时光，都结束在昨夜了么？
今天，他看着她带上了订婚戒指，送上了他的祝福。
他们又像好朋友一样说笑了。
可她的声音还回响在耳畔，她的味道还残留在身上，她的眼泪还湿咸在嘴边，但结束了，也都结束了。
他也伤害了她吗？
她也会恨他吗？
那，他呢？
如果不是在社工中心碰到她，他就不会知道，这个在港大英语演讲大赛的总决赛中败在他的“嘴”下，但仍是气势汹汹，心高气傲的银行董事长千金，却还这么热心公众慈善；如果不是和她一起组织募捐义卖，他就没有机会发现，这个骄纵的女孩居然可以这么干练，这么沉着，有着和她年龄不相称的，令他不得不点头称赞的大将风范；如果不是那次她鬼使神差地用手指去挑战捐赠品仓库捕鼠夹的灵敏而受伤，在被他送去医院的路上心疼地责怪几句后，竟然哭得花容失色，他就不可能了解，这个外表强悍的女孩也会有娇憨，软弱的一面……
如果没有这些，那天，当他们结束了一天的宣传返回社工中心，看到很少步行的她因为不敢穿过那车流不息的马路而踌躇在街边时，他的手也许就不会伸向她；如果她没有把自己的手交给他，放心地靠在他的身边，甚至笑着闭起了眼，任由他牵引着，迎向那些随时可以吞没他们的钢铁猛兽，他的心也许就不会有那样的悸动和震撼……
于是，在那次，他们因为去探访山区的受捐人家而被困在台风突至的暴雨里，为了帮助她先逃生，他被洪水卷走了，漂流了快一公里才挣扎着爬上岸，而她披头散发地追过来，号啕大哭着捶打他，歇斯底里地喊着“再也不许离开我的视线”时，他紧紧地抱住了她。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那颤抖着的，渴望已久的两片冰冷竟然也有着可以引/爆天地的力量。
在那个被废弃的田屋里，他们用年轻的热情爱恋着彼此，温暖着彼此，慰藉着彼此。
而屋外，是混沌了世界的风雨，荡涤着一切的凶猛。
宋楚翘。
默念着这个名字，凯奇的嘴角还是会挂上一丝笑意，而后慢慢下垂，最终幻化成一声模糊的叹息。
这个火一样的女孩，有着火一般的脾气，火一般的性格，火一般的志向。
这个女孩，让他真切地体会了爱与被爱。
年轻的爱，纯净而炙烈，无忌也张扬。
那时的他们相信真爱无敌，相信爱可以改变一切。
他们都确信是自己掌握着命运，而未来，就是他们的相知相契，永不分开。
在凯奇还有两个月就要毕业的时候，楚翘忽然拿来一个金融案例让他分析。
凯奇自己修的是现代企业管理和国际贸易两个专业，但出于兴趣，他也旁听了很多国际金融的课程，而楚翘学的就是金融管理专业，他俩平时也经常会讨论些案例。不过，与其说是交流，本质上却更像是互不相让的挑战和较量。
这是属于他们的，最爱的游戏。
这个案例并没有什么特别，凯奇不明白楚翘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用多少时间也就搞定了，所以他并没太在意。
直到被宋家爸爸“接见”，凯奇才知道，这个案例原来是宋家银行的招聘试题。
宋董事长很是欣赏凯奇的能力和见解，有意破格让他从信贷经理做起，慢慢发展出一个前途无量；作为宋爸爸，他也很满意女儿可以交往这样一个有识有为的男朋友。不过，要想成为他的女婿，他的条件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凯奇必须要在他的银行任职。
邵老先生的企业是以小家电产品起家，靠着当年国内的旺盛需求，很快站稳了脚跟。后来，邵老先生又和已经移居香港的老友记联手做代工出口，兼跨小型、家用医疗电子仪器领域。发展速度虽然有所放缓，但很稳健，到凯奇毕业那年，企业已经勉强够上中等规模了。
凯奇毕业后的计划自然是回去效力，将来掌管公司。
虽然自交往之初凯奇就知道，楚翘是家中的独女，她的性格和能力使得宋爸坚定地相信并实施了接班人养/成计划，将来接替宋爸管理银行也是她的使命，但他觉得这对他们的感情并无大碍。就算以后势必会分隔两地，可距离并不遥远，见面也并不困难，大家各自有各自的事业，相辅相成，岂不是更好？
所以他坚决地谢绝了宋董事长的邀请，却也是回绝了宋爸的要求。
现实摆在眼前，象牙塔的悠然也终于要面对风雨，在你还来不及喊“开始”的时候。
深爱并不能让矛盾自行化解，曾经的默契反而让两个同样执着的人陷入了困惑。
楚翘不明白，为什么凯奇要拒绝。虽然自家只是个中等偏上规模的本港银行，但终究要比加工厂的实力强大，以凯奇的才华，在这里的发展空间要比回到内地强得多，好得多。只要他称职，她将来甚至可以考虑让出权利，全力辅佐他。更何况，邵爸爸也还算是年富力强，他家里还有个在他口中“无与伦比、聪明绝顶”的弟弟可以接班。难道为了她，为了他们的感情，他连这点让步都不肯做么？
而凯奇也不明白，那个善解人意的楚翘怎么忽然变得这么不可理喻？作为长子，他必须回去承担他的责任，这是天经地义。他不需要仰仗谁。就算是制造业，他也能有他的一番作为，打出他的一片天地。况且，他并没有要求她留在家里相夫教子，他也会支持她的事业，陪她一起努力。难道他的决定在她眼里就这么幼稚可笑，她对他就这么没有信心，他们的感情就经不起这么小的考验么？
在坚持中动摇，在思考中迷惑，在求证中怀疑，在争执中沉默，在失望中不甘……
循环往复。
不知不觉中，这已经不再是谁的要求，而是变成了爱情和信念，理智和自尊的角力。
两个人如同是被绑缚在了弹簧的两端——爱使他们挣扎着靠近，怨使他们踉跄着分开。
靠近的力量越大，弹开的强度就累积着越猛。
再强韧的弹簧也经不住这样的考验，再坚贞的感情也经不住这样的消磨。
最后，他们都累了，也倦了。
如同格斗场上对决的战士，气喘吁吁地盯视着对方，展示彼此的伤痕累累，连擦拭的力气都没有了。
直到告别，他们的战争都没有分出胜负。
他们把决定留给了时间。
虽然两人依然保持着联系，凯奇过去公干之后，两人也会尽量抽出时间见面，吃饭，偶尔也会缠/绵，但在他们都小心回避的下意识里，终究有些什么回不到从前了。
他们就这么维系着，拖延着，纠缠着，若即若离。
像是等待着最后灰烬的熄灭，又像是等待着奇迹的出现。
直到那一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