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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最终章(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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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众人在京外水园内寻得苏麟与纪韶云,而那纪韶云早已亡命多时,苏麟仍还环抱着他的尸身,笑貌痴傻。褚桑不懂,苏偃却知晓。纪韶云不堪重辱情深,竟是选择替苏麟提先偿命。

呜呼哀哉。

苏偃脑中心中,思挂着柳断笛,又念苏麟失心疯魔,断也不会再酿大乱。最终命人将他压至刑部,听候发落。苏麟离开时,偏要死命地锢着纪韶云。苏偃瞧了,只摆摆手,遂了他的愿。

六月初,苏偃歇下朝务以借访查为由走遍大江南北,终也未能寻回柳断笛。

两个月内,他马不停蹄地辗转数百城镇,柳断笛却仍然音讯全无。苏偃甚至一瞬觉得,或许此生再也无法寻到他。

期间他看过太多事态浮生,看尽晨暮花开花败,他可以再看上千遍万遍,但是他怕,怕柳断笛身体日益衰弱,等不到那一天了。

八月,太子归朝。

同日,太子诚禀陛下,愿剔储君之位,佐陛下左右。心意仅此,再无其他。

举国惊哀。

旁人惋惜苏偃将名位看得太轻,可他自己心中却是明白得很。柳断笛爱极了天下,即便是舍尽一切亦要将他送上帝位,如今拿这众生逼他,他会回来的。

惟一一次。

同是最后一次。

赌上天下安生,换你柳断笛一人性命。

……

火光耀眼。

柳断笛虚弱地提气,额角全然是痛出来的冷汗。眼前交织着乌烟与浓焰,将这荒村之中的旧院逐时吞噬。可他却不得移身半步,稍一挣动,痛意便如潮水一般涌来。

身边的少女仅以麻布蔽体,面上给那黑烟盖得瞧不清真容,但柳断笛却知道她是何人。

他也知道,小四与荣泽双双受害。廉王苏麟亲手所杀。

意识渺茫之际,柳断笛瞧见少女端跪,向那正窜着熊火的旧院府邸深深叩首,尔后用力擦去眼角晶莹的泪珠。片刻,身下的马车便缓缓挪动开来。

“钦差哥哥……”

“钦差哥哥……醒醒……”

耳边稚嫩的声音,返却使他周身温凉下来,不再似方才那般炙热。

柳断笛睁了眼。

待到眼前清明,他才了然。

早已没有烈火乌烟,只有一张颇为白净的面庞,微微蹙着眉,正焦急地唤着他。

“钦差哥哥又做噩梦了吗……不要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少女见他睁眼,赶忙遮藏起来方才的慌急,细声抚慰道。

“霜珏……”柳断笛张口欲言,却给一阵猛疾的咳嗽声打断。

他想起来了。

当日他早有遇料,苏麟觉不会罢休,定会遣人前来夺自己的性命。来者将他带离京城,关押在一处不知名的偏僻地方,前来搁送吃食的人,竟是一名少女。

他从柳府转至大理寺,仅携带了一样贴身之物。

乃是几年前离开筹南之时,老妇的女儿相赠。

——娘说这块玉佩是爹爹的,爹爹带着它去了许多个地方都平安无事,希望哥哥也能如此。

柳断笛忆及,费力地将它翻找出来。少女届时来此送饭,恍然瞧见那枚玉佩,竟千般焦喜地扑上前去,连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你是谁?……柳大人?我是李霜珏……”

柳断笛吃痛,低应一声,算作答覆。

李霜珏闻言,泪水便扑簌掉下。——两年前,她年幼不记事,记不清柳断笛的相貌,却记得他姓柳,更记得他手中这枚玉佩!

……她亲手相送的,在送出之前,留在自己身上已近六年。

怎会忘记?……

她不知柳断笛何般遭遇,落魄成这般,但她仍愿信着。她告知柳断笛,筹南伤亡颇多,小四目睹荣泽之死后便失踪,一直下落不明。

柳断笛勉强勾唇,扯出一抹苦笑。

再至后来,少女向娘亲明说,娘亲听闻柳断笛有难,为逃追杀,不惜纵火焚烧整片旧宅,做出柳断笛已死的假象。可是,她自己却没能出来。

柳断笛更加觉得自己十恶不赦。

遂又传来太子请命剔位之事,他更是无比苦涩。

吩咐了李霜珏回京,便又昏睡过去。

——他是极力想要道谢道歉,但力不从心。

“你不要说话……”李霜珏替他抚背,言色中具是心疼,“好了好了,你想说的我都明白,一切都过去了……”

柳断笛逐渐平息咳喘,枕回软榻上。

“现在……何处?”他虚着声音道。

如今九月,苏偃自废太子已有一月之久,苏朝江山无不躁动。皇帝膝下四子,苏安苏奕均亡,苏麟又起谋逆之心,惟有苏偃不愧太子之名。而他却将这万人洒尽鲜血也妄想换来的尊权推开,弃之不顾。倘若皇位无人承继,天下必将大乱。

……苏偃是在逼迫自己回去。

他定是明了一切,不甘自己往昔所受冤苦,故才使出这等手段,迫使自己回京见他。

何必呢?

——自己从未怪他恨他。柬储啊,从最初之时便注定是无法善终的。

更何况……他想死得离苏偃远一些,那样苏偃或许还会觉得他还活着;或许不见尸身坟冢,苏偃便会再少一分痛楚难过。

所以你这又是何必呢……

柳断笛心底寞叹一声。

李霜珏听罢,掀开掩帘向车夫探首道:“刘叔,我们走到哪儿啦?”

刘叔回道:“凤台关,再往前一些就要入关了。”

李霜珏收回身子,替柳断笛将被角折好,轻声道:“马上入城了。已经绕行大半个苏朝,廉王的人也早已给我娘蒙蔽过去,钦差哥哥安心罢。”

柳断笛闻言颔首。

半晌,又问道:“那你可知,此次上京是要寻谁?”

李霜珏摆首说:“不知道。但是,只要钦差哥哥想去……我会一直随在你身旁的,直至你伤病好了,直至你厌烦我了,我再离开。”

柳断笛勾唇。

他向来没有‘厌烦’的权念,若说厌烦,莫过于对待自己。——他已牵累太多,再也担不起了。

“我们要找的人……是太子。”

李霜珏惊道:“太子……?”

她稍一怔愣,遂又道:“太子……不是一个月前就……”

废太子之事,她有耳闻。如今道起,却是茫惑不堪。

“不。”柳断笛道,“无人承之,惟他独矣。”

李霜珏微颔首,她虽是不大明白,但柳断笛眼中的果决,她看得清楚。

——无人承之,惟他独矣。苏偃性子温厚却从不徇私,乱中出计不紊不乱,着实无人比他更加合适做这帝王储君。

“……入京啦。”李霜珏揭开帷幔,欢喜地道。忽一顿首,竟惊叹一声:“这是……?”

帷幔之外,赫然是铺天盖地的绒花。

一朵一朵地点缀交织,将这京城衬得素静结雅,却无比伤悲。

柳断笛无法起身,瞧李霜珏神色大变也不由心紧,连忙问道:“怎么了?”

“好多白色的花。”李霜珏答,四下瞧了瞧,复道:“满城沿街布满了……”

柳断笛蹙眉。依李霜珏所言,倒像是殡丧之礼。

“花是朝哪边布的?”

李霜珏探望片刻,回身道:“向西。”

柳断笛闻言惊震,狠狠地敛紧眉梢。

花开向西……惟是国丧,才能此般布置……

皇家出事为何自己却丝毫不知?外界亦是毫无风声?除非……除非薨逝之人本就不在大苏……

柳断笛闭眼,手下掐紧了棉褥,吩咐道:“速至四皇子府。”

李霜珏不敢怠慢,忙唤刘叔提速,快马加鞭向皇子府驰去。

待马车立定,柳断笛强撑着满身痛意起身下车,李霜珏在旁搀着,极为当心。

“钦差哥哥,你这又是何苦呢……”

李霜珏颇有埋怨地轻声道。柳断笛早已无法负荷此般动作,又为何非得自己走进去。

“……柳大人!”

顾风闻声赶至,瞧见柳断笛的面容竟是又悲又喜。——喜他总算无恙回来,悲他脸色苍白,根本不是生人应有之息!

“卑职……卑职这就去告诉殿下……他定是极为欢喜……”顾风目中充泪,忙返往府中。

柳断笛随在他身后,举步艰难。

浑身无不作痛,每迈一步,具是煎熬。

他行至庭院中,苏偃便已然赶来,同他相会。

瘦了。

苏偃想不出其他字词形容,或是说——他舍不得用其他更加心惊的字词来形容面前这人。

李霜珏见苏偃缓步上前,便知趣地开退一些。

“阿笛……”

苏偃将他拥入怀中,轻声道:

“我真想你。”

仅仅四字,却生生将他逼出泪来。

这是第二次。而上一回,距今已有整整一年又四个月。

当真久违。

柳断笛无法将他推开,只轻声唤道:“殿下……”

“我在。”

“告诉我,公主她与大长,此时正安居芜江。”

苏偃拧眉,不语。

“那你告诉我……公主如何了?”

苏偃深知不可能瞒过他。

好半晌,终悲声道:“……殁了。”

柳断笛听闻猜忌得到证肯,反而不再焦忧,因为他已经不必再焦忧了。只是无尽漆冷将他牢牢环住,心间愧责愈凿愈深。

“阿笛,你……”

苏偃启言劝慰,话至一半,却见柳断笛仿佛再也无法支撑,无声地软倒在他怀中。

“钦差哥哥!”

只听李霜珏惊唤一声,苏偃手下便更加使力。

柳断笛明明就在此处,他却觉得这人无比遥远。远的——已经有些瞧不清容貌,好似他一放开手,柳断笛便再也回不来了。

正是当日李瑞成所言——我的太子殿下……您可否想过?那日牢中的几句无心之言却一语成箴?……柳断笛……他真的要死了!是你生生逼得他将自己给害死的!

苏偃良久才挤出声儿来:“你们柬储官……不是要等新帝等位才能死么?……阿笛,还没到时候呢……”

话毕,他恍然醒神,不再僵愣原地,连忙抱起柳断笛疾步回房。行步之间,只丢下一句话:“叫宁楀来!”

不多时。

卢香盘升,在房中凝成薄雾,萦旋于梁瓦几周,逐有消散之意。

宁楀撤回手,将柳断笛腕上的衬袖缓缓放下。

“借一步说话。”

苏偃闻言,默声随在他身后,同他一并出房。遂抬手,掩上房门。

将宁楀引至侧堂,苏偃安坐示意,教他也坐下。

“说罢。”

宁楀端坐他身旁,心下衡量片刻,竟觉无法张口。

柳断笛的脉象竟如油尽灯枯,五脏均损,气血两亏,早已算是那‘无救之人’。

——当初师兄即便真是受柳断笛谴唆至死,也终与他无关。师兄目中心甘,而临终前嘱咐自己的那句话,多半也是为柳断笛所言。

做了迫害天下的事,可是要偿命的。

师兄希望自己救他,但如今,自己恐怕使出全身解数也无力回天。

静声良久,宁楀开口说道:“……柳大人伤病缠身,犹如强弩之末。换言之……我并不知道,为何他还能够撑至今日。”

苏偃听罢,心中钝痛。

——他明白。柳断笛是放不下大苏,他怕自己不愿承接太子之位,更怕江山社稷毁于一旦。所以,才提着一口气回来相见。

“那他……还有多少时日?”

苏偃费力地问。

宁楀深叹:“此刻我也推测不出。若是好生静养,不再操劳,或许尚还能够延久一些。”

“也就是说,宁大夫的确没有其他法子了?……”

“三年前,柳大人便知晓自己时日无多。我也时常在旁提点,可他从来不放在心上。如今这般,他心中大抵早有预计了。”

——原来他早便知晓。

苏偃笑意枯槁,阿笛总是不说。甚么都不告诉自己,非要自己在他去后百般痛疚,一世孤然才肯罢休么?

“……是我太疏忽。”

宁楀道:“殿下……不必自责。”

苏偃望着他,眸中湮灭的祈望忽又燃起一些:“宁大夫,你告诉我,若我付以千金,或者拿你性命来要挟,你可否给他一线生机?”

宁楀闻言,竟未动气。反是苦笑一声,遂起身正跪叩首道:“殿下,宁楀救不了柳大人,愿以命相还。”

命无法医,时至今日,全然是他柳断笛命中所该。

宁楀不愿违了师兄的愿,哪怕连一丝星火也绝不放手,可此等情景,也着实措手无奈。

“他总说自己有愧相负,这话啊……倒是只说对了一半。”苏偃苦笑,“……是我有负于他,而他有愧于我。……我负尽了他的好意,他却留给我江山天下。……甚至在最后之时,无法陪他一同去了。果真,痛苦难耐要由生人来承担。宁楀你说,如此这般,何其残忍?”

一切均是造化弄人。

“好好待他罢。”宁楀不忍道,“至少……他现下还活着。”

生当行乐,后生可待。

苏偃来不及想,柳断笛便已替他将路步步铺好,沿途鲜血,盛花极茂,背后却是枯骨成哀。

他唤人来,给宁楀布房。

宁楀默默依从,并不驳拒。此刻柳断笛离不开他,他也想着——能救一日便一日,能拖一时便一时。倘若柳断笛有朝一日真的去了,那他或者返却比苏偃来的幸运些,至少还可以抛下世间一些,以死谢罪。

隔日晚,柳断笛醒届才醒转。眼前明晃亮耀,他微怔。

宁楀瞧他醒来,气息也算平稳,这便退身出去,只留苏偃伴在榻旁。

“殿下……”

苏偃闻他声色沙哑,伸手取水喂他。水中掺了参片,颇苦。

柳断笛咽下后,苏偃道:“桥儿乃是难产而亡,你不要自责。”

“是我,亲手将她送去芜江……若非如此,她又怎会……”

瞧着柳断笛神情黯沉,苏偃连声慰道:“她是我的六妹,随我自小一块儿长大。我既都不怪你,你这又是何苦?女子一生下来就有的劫数,躲得过是吉,躲不过,只得各安天命。”

柳断笛未及再言,便猛咳几声。

苏偃听在耳中,只觉像是刀子一般刮在心上。

给他枕下垫高了些,苏偃在沉默中开口:“李瑞成已将一切都同我说了,宁楀也是。所以,你不用再瞒我。”

柳断笛稍一怔愣,遂勾唇自嘲道:“即是这般……殿下应该明白,阿笛已是将死之人了?……何必千辛万苦将我找回?……阿笛一生罪孽,早些去赎罪也算合该,殿下又何苦这般呢……”

苏偃无声良久。

柳断笛正欲启声,却听苏偃低声道:“我已经……没有甚么可说的了。……我想不出任何言语,甚至不知如何同你说起。但是千声万声……都汇集成为一句话。”

正值英气蓬发的四皇子苏偃,亦是大苏未来独定的储君,此时竟深深佝下背去,轻抚着榻上那人纤弱的骨指,声中夹杂了些许悲望。

“阿笛……我请求你,亦算是我再自私一回……最后再自私一回……”

他道,“……留在我身边罢?阿笛。”

柳断笛瞧着他的发顶,忽然觉得自己亏欠他良多。或许本不算亏欠,但此刻瞧见这般无助,几如孩提的苏偃,他这才彻悟。此后无法伴苏偃太久,他早已认定如此了,没有一丝一毫的转机。

“留在我身边,就留在我身边。……这江山社稷大抵已经宁静下来。你喜欢天下晏清,现已四方安和。……倘若你喜欢,我愿陪你走遍天涯四处,只是……只是……”

年轻的皇子殿下紧紧攥着他的双手,却沉沉埋头,声音中尽是颤抖。

他无法同他说——

其实啊……阿笛你是可以离开我的。阿笛你无论去了何处,我都能寻见你。

——他无法触及心底深处最难出口的字眼。

阿笛你活下来。其实我苏偃仅是苟求你活着。

生死相隔,行程实在太远。

阿笛……我只是怕……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无法昭着坦明。最是害怕不吉利的话一旦说出口去,便印著成真。

“……殿下。”柳断笛轻叹,“这样的殿下,我看着心疼。”

苏偃闻声,终是再也抑制不住。

“阿笛,闭下眼罢。”他说。

倘若柳断笛双臂有力,他定要教他连耳朵也一并堵上。

柳断笛顺从地闭眼,耳旁便传来苏偃低声悲泣的声音。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掉落在手掌中,柳断笛却感心上狠狠一烙。

苏偃并不记得上一回哭得这般断肠是何时候。

就连母妃离世,他也不曾嚎啕一声。

但这一回,仿佛要留尽一生的眼泪似的。

“殿下……”柳断笛闭着眼,轻声说道:“阿笛做尽恶事,从来不悔。能够得遇殿下……实是,大幸。”

他为苏偃保了天下、定了平川,而代价,却是苏偃恨生情散,将千万责罚逞降于他。

值。他从未感到可惜。

如今诸事明清,惟一愧憾的,便是不能做到两全双齐,家与国,均无失。

耳旁那一声声泣咽,苏偃终于得以尽诉衷肠。

“……你所结识的每一个人,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我这后路做打算。……可是你知不知道,倘若没有你,尘世再易,我也始终无法迈出一步……”

柳断笛扬起唇角略微施笑。

他总有法子,劝说苏偃的。

竹木香越发浓郁,柳断笛逐渐睡去。

往后他每日醒的极其少,或是夜里清醒,常能瞧见苏偃双目熬红,守在一旁。

“阿笛?”苏偃俯下身,将他拥在怀中,“你……痛不痛?”

柳断笛微怔,近日来昏睡的太久,即便是痛也无法感知。

他摆首道:“不痛了。”

苏偃念起日间里,宁楀前来替他换药,可柳断笛身上的创口却怎样儿也不能愈合,泛着鲜红色的血丝,瞧得苏偃阵阵心疼。

“当真么?”苏偃手下愈发使力,“可是,我痛。”

他贴紧了柳断笛,轻声道:“阿笛一日好不起来,我这心便一直为你而疼。”

柳断笛慰抚道:“殿下请安心。”

苏偃颔首,又说:“对了……有一件事,总想问问你的意思。”

“甚么事?”

“送你回来的那个女孩儿……我遣人查了。她现下孤身一人,无处可去。当初多亏她们一家舍命相助,而今,我也想补偿一些。”

柳断笛苦笑道:“是我害她失了亲人,言及补偿,又怎能偿她丧亲之痛呢。”

苏偃道:“你看这样如何?我去启禀父皇,道是与李霜珏结下不解命缘,加之李霜珏双亲均逝,不若就此改了姓,做我的女儿。”

柳断笛闻言,眼中颇喜:“可行吗?”

苏偃答道:“自然。”

“好……多谢殿下……”

苏偃拧眉,不待他说完便探首吻上他的唇,直至柳断笛微有些喘息,这才将他放开。

“不准说谢。”

隔日。

苏偃果真不曾怠慢,下了朝便入宫独见皇帝。皇帝闻其所言,虽有些惊疑,但终归是拟了旨。

历昌二十七年十月一,四皇子收孤女霜珏为嗣。宣旨之时,长亭廊外,候着的是千百官兵,银盔铁戎,一并跪身拜道:“卑职等,请公主安——!”

苏偃阔步上前,拭去她眼角晶莹的泪珠,正声道:“你的母亲为了救他,尽职尽责,是我们欠你。……从今往后,你便革名苏霜珏,是我苏偃的女儿,是我大苏朝的公主。只你一人,独宠一生。”

十一月中,礼部侍郎赵淙恩辞官而去,不日便传来溺亡芜江河的消息。

据人称,赵淙恩在跌入芜江河之前,纵孤舟独泊,隐有高歌之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宜其,室家……”

十二月,皇帝病重,举国皆知。

柳断笛想了这数些日子,起初苏偃一直不同他说起青衣,但他早察不对,逼问出结果来,只觉心凉如霜。之后则是赵淙恩溺亡芜江河,而现下皇帝大限将至,终是该将一些话,向苏偃道出了。

“殿下。”

苏偃立在桌前点香,柳断笛轻声唤停他。

“怎么了?”苏偃搁下香炉,忙返至床沿,伸手探他额头。

柳断笛避开道:“想说几句……殿下不爱听的话。”

苏偃神色一慌,却很快掩过:“既然知道我不爱听,那还要说?”

柳断笛不答,只问道:“如果……是我害了果亲王,殿下怪不怪我?”

苏偃凝眸深望他,良久才摆首:“不是你害的。果亲王成事心切,敛不住性子,迟早惹出大乱来。早些将他权兵剔了去,反是好事。”

柳断笛抬眼同苏偃端视,瞳子之中微微晶亮。

他道:“是我害了廉王。……明明知晓纪公子心气倔傲,还教褚桑去迫劝他,使他假戏真做自尽惨死……若不是这般,廉王也不会疯魔……”

苏偃沉叹,道:“廉王操刃放肆妄言,加之集兵逼宫,早已死路一条。你不过是救驾出谋,又何错之有?”

柳断笛听他分辩,颇有些啼笑皆非。

终还是展了笑意,轻声问道:“是我亲手将公主送去芜江,殿下怪不怪我?”

苏偃毅然:“公主若不愿,你也无法成事。当初说过了,各安天命。六妹难产而逝,于你何尝有错?只不过……是你把自己困在死胡同中走不出来罢了。”

柳断笛笑容愈盛。

公主为何呈他所愿,正是自己拿这‘情’字,搏她最后一场情深所归。

他无疑全胜。

艳花簇锦,泼墨成烟。

“可是殿下,”柳断笛笑道,“现在,我害了自己。……我要将自己害死了。”

苏偃心惊,更是如锥剖脊。

他不能再做些什么,惟能拥他入怀紧紧环着。

“阿笛,你何必说下这样儿的话来招惹我?”他缓缓呼气,鼻息喷在柳断笛颈间,“你所做的,无一有错。总要将所有事往自己身上揽,你怜惜我几失兄弟姊妹,难道我就不痛心你么?”

柳断笛闻声,再也答不出。

他如何答?——答了,便是许他苏偃一生重诺,可自己这副身子能捱几时?

他苦涩地笑。

“不要笑了,阿笛。”苏偃抬手抚上他的面庞。就是这张清秀洁玉而又惨白无色的脸,要他成宿成宿的思念,非得瞧着才安心。生怕一闭眼,他便离开了。

“事到如今,你可否告诉我……”苏偃沉声,“万万民众与苏偃,你究竟爱哪个更深一些?”

柳断笛一怔,尔后却决然地干脆:“我并非一个称职的柬储官,……起初我心中只想着江山,而现在,我心中想的却是——殿下的江山。”

“好了。”苏偃说,“我明白了,也知足了。”

柳断笛在他臂弯中,轻叹一声:“储君上位定要铲除柬储官,这也是上苍早已定好的……”

苏偃闻言轻颤,半晌才道:“阿笛,你待人极好,无人不赞你贤良。可正是这般,你实在将他们看得太重,实在将生灵百态看得太重,走到头来,于我又公平么?”

柳断笛歉声:“阿笛伴得殿下基业隆安,乃是幸使偶然。而生老病死……却是必然之事。”

苏偃听他言死,忽地激促起来:“……不准言死!我,不愿放开你……哪怕只有一个月,一天,乃至一个时辰……我也不愿将你放开……”他一下一下地顺抚着柳断笛消瘦的背脊,只觉硌手,声中更加哀苦:“这没准儿啊……一不留神,便是一辈子了……”

柳断笛狠狠闭着眼。

他不忍听。

好半晌,见苏偃逐渐平稳了些,这才道:“殿下不愿处死阿笛,宁肯逆天行之,是想要阿笛九泉之下备受欺凌么?”

苏偃怔愣:“你说甚么……?”

柳断笛道:“阿笛将死,可又怎能如此死在皇子府内?殿下给天下人的交代呢?陛下托给你的嘱望呢?阿笛身上可还背着谋害七皇子的罪名,可还负着企图谋逆的罪名,殿下仅为一己私欲,便要徇私枉法,懈怠大苏之内成百年来的命数吗?”

苏偃并不想同他争,也无法解释得清。

他只重新环紧他,闭目痛声:“如果有可能……我更想陪你去了。”

柳断笛使力欲要推开他,奈何手臂拿不出力气。

“殿下这般言语,如何对的起我?殿下还想要些甚么?殿下看阿笛还能给些甚么?这江山天下,便是我最后能够给你的了!……”

苏偃瞧着此等利锐,薄言相对的柳断笛,心中绕不开的伤郁。

他不语,暗自几回斟酌,都也只能从话中汲出愈加浓烈的悲涩。

直至柳断笛脱力,轻声问他:“可否待我,看天下晏清,篇词纵逸?……”

苏偃狰红双目,腹中百情牵转,喉口亦如刀割一般难以吞咽。

他困难地笑,却笑出泪来。

“我拿天下逼你,如今你竟同样拿天下来逼我。你死了,的确能够守住这个泣血的秘密,选了一样最为荒谬的做法委曲求全,可是我呢?”

苏偃掐紧他的衣袖,良久才默声道:“我不能怨你。……你所受的,无一不是为了天下苍生能够好过一些,无一不是为了,我苏偃能够堂堂正正的活着。”

难为一生绛作雪,也使天下满红妆。——洒的是柳断笛的血,艳的却是苏氏江山,成的却是苏偃后生。

“阿笛。我原先以为拿了大权,方能与你云游作乐。”他哀声道,片刻又自嘲地嗤笑:“为甚么无人告诉我——那享有无间荣贵的位置,向来只能掌人死,不能掌人生啊……”

你渡了天下渡了我,我却不能渡你。

最终你还是要死,最终你还是要死在我手里。

这一年的十二月,宫廷御园中特供的花无声地枯萎了。一朵一株艳粉色的花瓣儿谢败在雪地中,跌落在洁白无暇的寂静中,无比夺眼。

苏偃一席杏色衣袍,龙纹四爪杨耀映辉雕在前胸。

他坐在皇子府正堂的朱红软椅上,手旁教人沏的苦山茶早已凉透了。

“宁楀,阿笛他……”

苏偃不忍。单凭柳断笛日益疲弱的身躯,他也心知肚明。

宁楀苦声道:“那一日,柳大人向你求死,或者你该应了他。”

“……你都听见了?”

“是。”宁楀不再视他,“自那之后我便一直在想,柳大人受的苦楚实在太多,每日施针煎药硬是将他留在世上,我是不是做错了。”

苏偃问道:“为何……你也这般说法……”

“他活一日便要痛苦一分,我着实不忍心再看他痛苦了。”

苏偃心中生疼,却仍是驳道:“此话怎讲?我问他痛不痛,他都说不痛,起初我担心他瞒我,后来发觉当真如他所说……”

“殿下一直认为,柳大人瞒着你,不同你说,就是最骇人的事,”宁楀眉间竟浮起一丝怜惜,“其实不然。真正骇人的,是他已然无法感知。”

苏偃大震。

“殿下知不知道……甚么人才会察觉不到痛意?”宁楀苦笑,“是将死之人。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痛了。”

苏偃握起玉杯,微一用力,它便碎在手中。

鲜血溅在杯壁上,极为刺眼。

“放了他罢,殿下。”

宁楀沉声道。

话一出口,他反觉释然。

“……父皇如何了?”

苏偃不答,只得错开话儿。

宁楀道:“大约,不过一个月了。”

苏偃拿手撑着额头,困苦无声。

“……孤家寡人。”好半晌,他才抬起头来,容色俱衰:“廉王说对了。”

历昌二十八年正月,隆冬,不见雪。

寒风凛冽,刮得人脸颊生疼。

老皇帝寿终正寝,薨于这新年的头一个月。

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他同苏偃说——子嗣尽殁,却得来一位真正的君主,也值。

苏偃叩首,尔后起身道:“来人,宣遗诏。”

第二日,满城挂满了开向西面的绒花,人皆丧悲。

公公取来了遗诏,立身正宁宫前,高声宣读。

无疑是宣告天下,传皇位于皇四子偃。

“儿臣苏偃,接旨。”

他接过手,只觉那明晃晃的诏书有如千斤重。

公公转身退去,苏偃忽又道:“留步。”

闻声,那人忙止了脚步,回身躬问:“殿下可还有吩咐?”

正宁宫下文武百官,正列恭候。

只听苏偃轻声说道:“今日,当着诸位的面儿,请公公将我手中这份御令一并启读了罢。”

他这一席话,看似淡色漠然。其中难以决断,惟他自己知道。

公公接下,缓缓展开卷轴。

墨色正楷,在冬日冷阳下,竟有些直刺人心。

“——户部尚书柳断笛,因涉七皇子一案,更有返逆之心,罪行滔天,诛族祭世。立即押往大理寺,赐其鸩酒,以谢天下。吾朝皇太子,苏偃亲拟。”

兆文琦与褚桑二人跪在官列之中,闻言均是一怔。

——柳断笛忍了多少痛,尝了多少苦,如今却落得此般下场?

兆文琦微抬首,只觉苏偃立在正宁宫前龙御加身,威气凌人,眉眼间集聚的决绝像极了君王。

公公将旨轴合起,天光竟也随之黯淡了。

苏偃踱步,稳踏缓行,越过那九十五阶,受万人叩拜。

他没有再回皇子府去,三日之后便要继位为帝,倘若见了柳断笛,怕是再也挪不开眼。

屏退众人,他孤身回至东宫,并没有顺走任何一样皇子府内的物什,只留了一颗好容易才狠下来的心。

很快,柳断笛将要重新囚回大理寺。

他一直在殿中央的矮桩上坐着,任人来唤也仅是低应几声。透过四角窗棂打量着如墨点漆,散着微弱银光的天——天高啊,比这皇位还要高……

夜里瀑下一场大雨。沿着房瓦倾洒,冲垮了大理寺南面墙根处惟存的一排芹草。怎料第二日却也不停,沥沥地下足了三日,总算是在苏偃登位那天的黎明才隐约止住。

大理寺内旧朽的栅门似是重新砌过,上头崭新如初,不像是久存百年之态。

宁楀推开门,身后随着的人便将手中的玉托递于他,口上说道:“宁太医,您进去罢,下官在外边候着。”

他颔首,持着白盘,上呈盏杯,轻步走入。

身后又是牢门推闭时响起的吱呀声。

“你已是太医了。”柳断笛勾唇坐起,言下颇有一些赞意。

宁楀道:“我也不想,但周师兄宁肯身死也不愿辞官离去,定有他自己的用意。并且如今,我似乎已经明白了。”

师兄是为野心来京,自己却为一人而留。

柳断笛淡笑着望他,并不多问。

宁楀瞧着他苍白的笑意,心中猛然一拧。

“四皇子,不——是陛下,陛下他是守着你的心愿,才肯登基为帝。你逼他赐死,他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妥协?柳大人,你该明白。”

柳断笛闻声只问:“是他……要你来说这些的?”

宁楀摆首道:“不。如果他能够出口,定会亲自同你说。”

柳断笛忽一怔愣:“方才你称他……陛下?”

宁楀道:“他今日登基,偏偏要你死在今天。……他是想一辈子铭记你,无时不刻都要明醒着自己,这天下可是拿你性命所换来的。”

柳断笛了然失笑,哑声说:“以后……还请宁太医多多顾及陛下的身体,天降大任于斯人,他定也逃不开劳苦命。”

宁楀挑眉问:“你就不担心我推脱封拜一走了之,离京城远远儿的?”

“不会。”柳断笛道:“即便是为了周太医,你也得留下。”

宁楀一顿,竟是红了双目。

好半晌,他才说:“你给每个人都留下活着的支柱念想,偏偏苛待自己,总想将一切都推干净了是不是?你救文琦褚桑,于他二人有恩,自当是该听你所命,你拿师兄来逼我,还用江山来碍滞陛下,果然……没人能够算得过你,没人能够赢你。可你知不知道……慧极必伤啊……”

柳断笛听他哽咽,静默不语。

良久,他才勉强牵起笑容,言中带着些许调侃:“宁太医这般,可比平常那样刻言冷面讨人喜欢。”

宁楀不做声,他又道:“多谢你能留在他身旁,我也没有甚么可以再说的了。只是,将死之前,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宁楀闻言抬起头来:“你说。”

柳断笛淡声道:“替我……烧尽柳府。”

宁楀满面惊诧,声音夹杂了些许颤抖:“为何?!”

柳断笛苦笑着闭眼:“我希望自己身死之后,能够留给他的东西……只有,大苏江山。”

“好,好……”宁楀嘶声笑道,“你用情至深,死了都不愿他触景伤情,死了都在忧心他是否会为了你而耽懈天下。但是柳大人……你早就种在他心里,就算再烧多少个柳府,就算再死多少回,他也只会多几次伤心,永生永世都不会将你给忘了!”

柳断笛睁眼望他,半晌却轻叹一声,千万愁绪均化为这一丝轻叹。

他道:“宁太医,赐酒罢。”

宁楀咽下哽在喉头的酸涩,终将玉托呈去他面前。

柳断笛却丝毫也不迟疑,撩袂抬手,端起碧盏一饮而尽。

……鸩酒,当真不枉这毒利的名字。

酒一入肚,五脏便感灼热,此等难耐令他不禁蹙眉。

身上逐渐失了力气,懵恍之际,竟听见外头一声高过一声的礼乐。

他软倒在宁楀怀中,仿佛瞧见正宁宫前,苏偃正皇袍着身,首举九珠连玉冠,下方千百人一齐跪叩,声堪震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牵起唇角盈然轻笑。

——自少时遇见你,我便知晓后路谓何。但正因是你,我从未悔返。

倘若你累了,便回头看一看。这九丈青云,煌碧故宫,哪处都曾留下阿笛的身影。从今往后,你再也不孤单。

我要的,其实也仅是这些了。

柳断笛闷咳出血,却仍是微笑着。

够了。

足够了。

他闭眼,胸口逐渐平息,监窗外掠过几声鸦鸣,诉尽了天下红妆。

一生悠长,一瞬戛然。繁如盛花,枯如哀雪。

自此之后,世间再无京城柳家,再也不见那个绝美温润的才子柳断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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