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九章(下)(1 / 1)
诚如青衣之料,陛下念长孙初诞,只再审,暂不问罪,仅将柳断笛囚于大理寺内。
行出有因——原是长孙并非怀胎十月而产,而竟滞胎两月,太医曾言长孙难脱早殇之命,今却母子平安。非祸即福,陛下亦是因此,才稍恕柳断笛。
五月中,长孙满月,举宴祝庆,哪想皇帝病况却是急转直下。
“陛下醒了!”刘公公瞧皇帝睁眼,险些落下泪来,他赶忙捏了帕子替皇帝净汗,欣慰地道:“您可算是醒了。奴才这些日子,真是……”
“刘喜。”皇帝唤道,一手屏开冷帕,一边问道:“廉王与太子,现下身在何处?”
刘公公将手收了回,答道:“两位殿下正在外殿歇着,对外已宣了免朝,如今日夜在这处守着,您若不醒,他二人是谁也不愿离去的……”
“唤他们进来。”
见皇帝几欲坐起,刘公公托他后背助力,劝道:“陛下身子还未大好,有甚么值得当下便劳费心神的?”
皇帝摆首不答,只说:“去传。”
刘公公无法,退身出殿,前去宣召二人。
不多时,苏偃与苏麟便赶至,跪身称:“请父皇盛安。”
皇帝微打量两人,道:“都平身罢。”
苏偃起身,伏在皇帝榻前道:“父皇感觉如何?朝事不必担忧,儿臣同三哥能够理好。如今,只管静心养病才是。”
皇帝面上略起笑意,声音却是极为无力。
“这般,朕便安心了。”
“父皇……”
皇帝打断道:“偃儿子嗣可安好?”
苏偃颇怔,不明他为何发问,口中却仍答道:“回父皇,一切无碍。虽闹却也乖,很是聪敏。”
皇帝惋叹:“自打他生下,便一直在皇子府养着,朕还未曾好好瞧过他。”
苏偃忙宽慰说:“倘若父皇想见,儿臣这便命人将他送入宫来。”
皇位稍摇头,又问:“朝中事宜,都还称心么?”
苏偃附应道:“并无如何周睘,四方安好,均是大康之态。”
皇帝明目,半晌又向苏麟道:“太子既已得悟政事,麟儿也需在外帮衬,替太子守得一方净土才是。”
苏麟闻言皱眉,隐觉皇帝话中有意,启声答道:“这是儿臣的本分,定当不辱。”
皇帝闭眼沉歇片刻,将刘喜传了来,教他启宣诏书。刘喜起初有惑,触目后便大惊,陛下要他念的,竟是遗诏!……
“陛下,这可否不妥……?”刘喜小声耳语,皇帝却摆手,淡声说:“无妨,念罢。”
陛下未薨,今儿还当着两位殿下的面,几乎是泄了天机;而这未逝先宣身后之言,实属不吉。
刘喜心中忐怯,又不敢驳了他的意,只得僵声启读。
一书宣毕,众人神色各异。
苏麟面色铁青,他从不知皇帝何时立了遗诏,而这一字一句,一声一语,分明无误!——皇帝早已有念,将这帝位传予苏偃!
……那自己这般作为,岂不白费?
苏麟心中气怒,只瞧皇帝疲弱地道:“朕命不久矣,今日昭告你二人,可听清了?”
“父皇这是何意?”苏偃言中急虑,忙扶他缓缓躺下。
“朕……将大苏……交给你……”
皇帝愈发吐息困难,未将话道尽,便合眼止了声。
苏偃大惊,连忙伸指探他鼻下,竟是已然没有半分气息!
“父皇,父皇!……”苏偃惊慌地唤道,侧头要教刘喜传太医来,却见刘喜腹中没入一柄利剑,早已瘫软在旁,气绝身亡了!
“太子殿下,刘公公知晓的太多,本王又怎能任他久存呢?”
苏麟将剑从刘喜体内抽了出,步步逼近苏偃,目含冷意:“太子殿下,你说说,多言之人的下场,又为哪般?”
“三哥……”苏偃眉间一紧,心下周睘几番,犹才醍醐灌顶般地悟彻开来。
——如今刘喜启宣遗诏,父皇方逝,倘若此刻杀刘喜与自己,再行改写,那世上便再无人知晓这遗诏的虚实!
原来……原来三哥,一直都是存了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
苏麟奸笑一声,讥讽道:“常闻太子殿下文武兼具,为何却是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看不透彻?”
苏偃只觉胸口憋闷,千言万语欲道无话。
他并非不曾想过,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六妹远嫁,大哥七弟均逝,这萧墙之内仅余三哥一人。
苏偃微怔,暗暗自嘲。真将这皇宫内政当做寻常人家了……睁眼闭眼,无一不脱生死存亡,哪儿会风平浪静,一生安然?
“父皇尚还尸骨未寒,三哥便如此这般,教父皇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苏麟利声道:“那你便下去陪他罢!”
话毕持剑直攻上前,苏偃身形受阻略一退步,翻身将龙榻旁奉着的御剑抽出,那剑出鞘极快,几乎磨出火星,不及多念便反手运力,生生挡下苏麟手中这柄又快又狠的利器!
两剑相交,寒光肆起。
“三哥当真是丝毫不留情面。”
苏偃道,提先撤回剑来。
“哦?太子殿下是在责怪我这做哥哥的心狠了?”苏麟唇角一勾,“即便现下饶过你,恐这皇城也不出几日,便入我麾下了。”
苏偃心中稍怪,问他道:“此言何意?”
苏麟拿剑指了他,颜色尽是高傲之姿:“你以为我当真未曾做打算,给自己留后路么?如今城外三里,全部由我的人围困,京内已如死城,早是瓮中之鳖!”
苏偃听后不觉一颤,遂沉声道:“那么三哥认为,御林军便形同虚设?”
苏麟轻蔑地说:“以血肉之身搏铁盔战马,孰胜孰败呢?”
苏偃心中发狠,咬牙道:“三哥果然早有预谋。”
“还要多谢柳大人。”苏麟笑道,“倘若不是柳大人一直向着我,不报供银有异,我便不能用那银两招兵打铁。待我拿定天下,柳大人真可谓是一等一的功臣……”
“柳断笛……!”苏偃双目猩红。
苏麟一言,霎然证实自己万般猜忌。
柳断笛当真属他,而大哥七弟,可否也是柳断笛替苏麟而杀?
——你不是曾说天下晏清,篇词纵逸?当下你亲手将这城池葬于不复之地,往日所言,果真假的漂亮……
苏麟颇有趣味地瞧着苏偃。他明知并未柳断笛所为,却偏想看苏偃痛怒无措的模样。
“四弟是不是痛苦极了?”苏麟挑眉问他,“那便……乖乖地让我送你上路罢。”
苏偃心中万分挣扎,一时竟忘记驳持。
明明早有念想,但知晓之后,仍是无法释怀。
阿笛同他,从最初开始,便注定陌路。
苏麟逐步逼近,正要送剑,却听殿外来人高唤一声:“太子殿下当心!”
苏偃闻声醒神,侧身一避,这才从苏麟剑下躲过。
“甚么人!”
苏麟大怒,转目望及,却见来者一副稚气,手中持剑。
苏偃逃过一劫,同苏麟一并望去,亦是一愣。
褚桑,怎会来……?
“大胆!擅闯陛下寝宫,杀无赦!”
苏麟心中暗骂,连忙操剑回身,向褚桑那处刺去!
褚桑与他争搏几招,他便逐渐败下阵来,加之身后仍有苏偃攻袭,无疑腹背受敌。
苏麟心中微微衡量,城外受困不假,倘若囚于此处才是愚者之行!他掌中发力,全然攻向褚桑,褚桑心惊,自知接不下,只得跃身一旁借物躲避。哪知苏麟本意不在攻,竟借褚桑余出来的空子溜出殿去!
待褚桑追出时,夜色萧条中,早已人影空无。
“让他跑了……”褚桑折回殿中,面露愧意地道:“卑职来迟,请太子殿下责罚。”
苏偃摆首,心内仍不安定,只问道:“你怎么来了?”
褚桑答说:“是柳大人命我今夜前来,他给了我天子令,所以我才……”
苏偃闻及柳断笛,不等他说完便慨怒地打断:“你是如何同他见面的!”
褚桑不语,明白自己竟是说错了话,支吾间却听龙榻上传来几声咳嗽。
苏偃有觉,不及再质问,忙去查看。
“父皇……”
皇帝缓缓睁眼,略环视几周,心下便明白开来。
“朕无碍,不必叫太医。”
苏偃听他声中带了底音,不像原前那般虚弱,终是压抑不住心头疑惑,问道:“这是……?”
皇帝瞧他片刻,也不再遮掩,直当地说:“朕今日诈死,乃是与柳尚书合谋之计。其目的便是引出逆臣贼子,使其抛心露面。”
苏偃闻言,颇有些惊疑:“柳断笛?”
“正是他。”皇帝稍顿,遂道:“你在牢中所为,着实令他蒙冤。”
苏偃心中更加不解,忙道:“父皇怎知?如今三哥反了,柳断笛替他藏瞒实情,或酿大乱,为何父皇却为他说话?”
皇帝长叹一声,摆首道:“朕还不能同你说。但有一点你需铭记,柳尚书一生,从未不起天下,从未愧对大苏……”
苏偃明了。父皇既已发话,那便是说柳断笛未曾听命于苏麟?
……大哥七弟之死,究竟与他有无干系?
自己竟在牢狱中对他施刑,那般痛苦使苏偃至今想起都觉颤栗,如是冤枉了他又该怎般……
半晌,苏偃止了心下疑虑,只道:“……既然这般,儿臣这便命御林军枕戈待旦。待三哥出兵,方可应战。”
皇帝不应,开口另唤道:“褚桑。”
褚桑来至皇帝身前,跪身叩首:“臣褚桑,叩见陛下万岁。”
皇帝道:“平身罢。柳尚书……可曾还交代了些甚么?”
褚桑面色一豫,答道:“他只留了几个方子,教臣逐一对抗。”话毕,又鉴定地说:“但陛下请安心,微臣定守京城无恙。”
皇帝略一笑:“朕还活着,那逆子断不可能将这天下从朕手中夺了去。”
褚桑凛然道:“宁当战死鬼,不做弃城奴!”
“好!”皇帝赞道,拿了塌方之下的锦盒递予他,“朕如今将虎符全权交给你们,不要令朕失望。”
“遵旨!”
褚桑接了来,不及端详,便向皇帝一叩首:“臣告退。”
皇帝颔首意准,褚桑便退出殿去。
此刻无暇耽搁,柳断笛信中指他去寻纪韶云,道是苏麟软肋,惟有此人。
正如皇帝醒然之后,苏偃并未质疑过多,询问为何皇帝知晓一切,反是一腔思绪全给柳断笛勾去——心下一边释怀他并非负国之人,一边忧心自己可曾冤待了他。
褚桑不由一怔。
柳断笛……尚还算是苏偃之软肋么?苏偃待他如何,自己亦有耳闻。虽未见他,却仍能从书信行字间瞧出他羸软无力之态。
褚桑并不明白此般局状究竟何等繁杂,仅能听守柳断笛留下来的只言片语,循序而行。
春时五月,夜寂清幽,花枝儿沉溺在月色之下妩媚楚楚,不远处黑瓦朱墙,内烧明火,辉笼满堂。
褚桑敛了气息,匐在窗檐旁,拿手指点开纸窗,微微向里张探。屋内只有一人,那人瞧上去模样不大,腰背单薄,身着蓝纹绫罗绸,双摆霓云袖低垂,腰系羊脂玉,稍偏首,得见弯眉如墨,眸星漆亮。
褚桑连忙闪身,心说这苏麟道貌岸然,面上正人君子,背地里却喜爱这等妖美胚子。
他恶狠狠地将苏麟骂了万遍,来至门前,轻轻扣下。
倘若苏麟不在,那倒也无需藏掩,柳断笛信中明说不可利语对峙,只取说服之法。
“谁?”纪韶云眉角轻蹙,抬头警觉地问。
“纪公子自然是不认得我的。”褚桑迈步入内,找了处木椅随意倚坐,慵懒一笑:“我叫褚桑。”
纪韶云打量他,夷犹道:“你……是麟哥哥教你来的?”
“不是。”
纪韶云听罢忙要唤人,褚桑却不理会,任凭他叫。这外头的禁士早已被自己打昏,怎会有人前来?
见他逐渐低了音儿,褚桑又道:“纪公子若是叫累了,那便歇歇罢,正好也听我讲几句。”
纪韶云闻言,果真止声不再呼唤,只讥嘲道:“你既非麟哥哥遣来,又私闯府邸囚我于此,就不怕麟哥哥得知后,抄你满门吗!”
褚桑念及义父荒殉关外,不由怒道:“住口!我家也是你们能够言论的?”
话毕又念及柳断笛信中吩咐,这才生生抑下愤意,轻蔑道:“你那麟哥哥,或许真有能耐。待他篡谋高位,负耻为帝之时,恐怕被抄家的,就不仅我一人了。”
纪韶云一愣神,不明他言中何意,连忙驳道:“甚么篡权负耻?……麟哥哥不是这等人!”
“是或不是,明晨便有分晓。”褚桑唇角略勾,“只是那时,满城均布逮捕廉王的缉拿令,纪公子还会觉得,那是你心中念着敬着的麟哥哥么?”
“你胡说!”纪韶云受他一激,竟想出府一探究竟,却给褚桑生生拦下。
褚桑道:“我自皇宫来前,方与他交手不久。他逃了后,陛下并未教我去寻,只要我听从柳大人吩咐。”
纪韶云狐疑地问:“柳大人……柳断笛?”
“正是。”褚桑颔首。
纪韶云听罢不再挣持,心下略平复,只向他道:“既然如此……你说罢,我听便是。”
虽不是麟哥哥所遣,但这人却受命于柳断笛,想必定也并无恶意了。
“廉王存心逆反夺位,借陛下病重之机杀内侍与太子殿下,我奉命救驾,却得知廉王兵马霸领京外,他一发令,便有无数兵士闯入,柳大人早有先见,故此命我前来,同纪公子一叙。”
纪韶云听了端觉心头压抑,喃喃道:“不可能……麟哥哥怎会这般……”
“事已至此,纪公子……可否愿协柳大人,助这京城众人,免去杀戮之灾呢?”
纪韶云抬起头来,褚桑便瞧出他双目隐隐泛红。
“你们如何认为,我能为这一语私言,便背弃了同我感情深重的麟哥哥?”
褚桑道:“柳大人说,并无把握。”
话毕一顿,又续道:“但,他教我前来,仅是想试一试。就当为这众人性命,再搏一回。”
纪韶云身形稍震,皓齿轻咬,踌躇半晌才说:“依你所言,倘若我帮了你们,便再也无颜面见麟哥哥。篡权固然不道,可他依旧还是我的麟哥哥……”
褚桑闻言心中略急,千般辗转。
此事既为柳大人所谋,此棋既为柳大人所掷,那便定有算计,着实不该无疾而终。
褚桑费劲脑筋也未能想出,终将话柄落回柳断笛身上。
“纪公子,当下有求于你的……是柳大人。即便退一万步,不为苍生,也总该想想他才是。”
纪韶云听罢,竟不再言语,兀自埋首。
——他幼丧双亲,仅有叔叔一人在旁。国舅叔叔封拜将军,虽行军严谨,待自己却是极好的。少时叔叔心欲过继,他便一直将叔叔当做父亲。奈何却无人承可,百般见介都道他是国舅之侄,惟有柳断笛,当日正叙之时,轻声言笑道‘令尊那处,在下亦是久闻大名。’。
令尊两字,暖了他的心。
如同一抹未曾享过的温阳,骄洒在心间。
他当时并未言引激色,只在最后,许了柳断笛一事之求。柳断笛却不念金银,不欲加官,仅要他严守相见之事,不得说于任何人。
现下想来,许是不想教麟哥哥知道罢。
——而今一方,是珍庇自己如同掌珠的麟哥哥,一方又是全了自己十数年来不敢多言之梦的柳断笛。
实在,难以抉择。
“……麟哥哥做事一向狠绝果断,我去劝,就能碍得了他吗?”
见纪韶云终是松口,褚桑只觉眼前微亮,忙道:“危急时刻,他会救你,还是弃你?”
纪韶云望他,颇有些茫然:“此言何意?”
褚桑道:“纪公子觉得,廉王待你一往情深,饶是这般……不如趁此一试,他究竟是虚情还是假意,稍试便知。”
纪韶云心下思量,苦涩地说:“你是指……战乱时刻,将我有难的消息传之于他,倘若他肯来救我,那则军心大乱,必败无疑。”
褚桑颔首道:“正是如此。”
纪韶云胸口酸困,又问他道:“若麟哥哥不来……又该怎样?”
褚桑哼笑一声,正声道:“弃你者,你弃他又有何不可?”
纪韶云听罢,全然明了。
借机探他心意,又可助柳断笛成事,的确……乃是双全之法。
纪韶云唇角轻颤,从未觉得如此无措。
……好,好一个,双全之法。
良久,他抬首,眼波微闪,却努力稳声儿,高傲地道:“褚桑,转告柳大人,我此生可就最后帮他一回,事成与否,都与我无关!”
褚桑面上稍缓,心道终是将他说服。唯独不知,为何纪韶云如此安守柳大人所言?
“京外有园,引水造渠。不如……纪公子先在那处,呆上片刻罢。”
见他应肯,褚桑忙牵马来,教纪韶云稳坐安车之内,抬手扬鞭,夜行绝骑。
窗景逐逝,纪韶云却并未歇下心思。
直至抵达,亦还有些心神不宁。
褚桑轻咳一声将他唤醒,道:“廉王攻城,若御林军不敌,我便告知于他,劫纪韶云在此,悬挂水车,每时辰一轮浸水。”
纪韶云颔首,却见褚桑抱拳道:“天下未平之前,委屈纪公子了。我先行一步,京中仍有要事。柳大人信任你,故才不配看守,相信纪公子断然不会出尔反尔。”
“我才不会!”纪韶云闻言哼道。
“告辞。”
瞧褚桑远去,纪韶云恰才回身,细细打量足下这片这水园。
悬挂水车,每时辰一轮浸水……
这水车造材极高,倘若当真悬挂其上,怕也无法熬过五个时辰。
面上应承,太过轻言了。
若是麟哥哥肯救,便算自己负了他,使他临尾失局,丧尽机会,那时又有何脸面承他之爱?而他若是不肯救,失了麟哥哥的纪韶云,又何必活于世上?……
罢了。纪韶云在水旁蹲身,瞧着自己这张堪称绝美的容貌,不由自嘲。
假若上天非要他与麟哥哥相负,那他宁可永远不要看到。
人果真是不可收之太多的……。
既得了一句承可之言,又何苦奢求爱负如念。
麟哥哥杀戮太重,那便由自己来赎罢……
好半晌,纪韶云站起身来,略微活络了筋骨,向水车木架下走去。
身轻孑然,一生风雅。
……
翌日五月廿二,宜祈福,忌移徙、出火。
拂晓之际,护城河中天映渔光,自三方挺进。一个时辰后,凤台关失守。
牛角号声轰鸣而至,京内无人不忧,梦醒惊惶。
“——父皇,关外有报,道是三哥已率兵直入,不多时便能抵达城中来。”
苏偃振声道,手下攥紧佩剑,并无悸栗,此时亦也容不得半分痛心慨叹,仅存愤恼。
皇帝闻声搁下手中的折文,淡声说道:“你不将那逆子阻拦于关外,定是有你的法子。朕既已拿出虎符,那便不用再同朕详讲了,只管遂着你的意愿行事罢。”
苏偃俯身,恭敬地道:“儿臣遵旨,绝不辜负父皇一片重信。”
皇帝颔首稍顿,又道:“只是,朕曾召柳尚书前来……他同你的想法竟是出奇地相似。”
苏偃颇有些惊异:“可否请父皇明示?”
皇帝立身转向他,道:“柳尚书说,按兵束甲,安歇不战,不该是朕这泱泱皇朝应行之举!”
苏偃微微拧眉。阿笛爱天下万物生灵,为何此次却也意战不议和?父皇又曾私召,恐是二人早有共谋,父皇不语,柳断笛亦不分辩开脱,其间到底有何难言之隐?
他如今只想问问清楚。全心攻对苏麟,也不过仅想向他问清楚,柳断笛究竟可曾背离,有无相负。
“儿臣,附议。”
皇帝眼中略有些复杂,却一闪即逝。
他凝声道:“你去将那逆子擒来!朕在宫中,待你凯旋!”
“遵命!”
苏偃转身离殿出宫,足下尽是沉重。战火将触,兄弟情谊便是毁尽。
顾风瞧见苏偃出来,忙追上前随在他身后,口中问道:“殿下,御林军均已待命,家臣亦也准备妥当,又差人向朝中大人们的府邸上递了免朝文书,上明原由,廉王已然身败名裂。现下,可还有何需得准备的?”
“很好。”苏偃勾唇道:“当下随我,一并去会会三哥!”
辰时三刻,锣鼓震天,响彻云端。
苏麟提先发号,战马高嘶,军列便向玄武门涌去。
城桥之下烽烟顿起,交战在即。
“将士们!杀!拿下反贼,誓守吾皇!”褚桑高喝一声,剑出慷锵,朝天一指,千万御林军便御马疾驰,向对方争锋而涌。
苏麟手中握汗,在后方漠视不言,眼中火光相肆,捏紧□□。
苏偃并未瞧见他,只抵抗来人刀剑,忽见远处一抹身影驭马临近,定睛一看,才发觉那人竟是青衣!
他脱身战海,在旁护着青衣,焦急地问道:“你怎么来了?柳大人呢?”
青衣翻身下马,道:“不知……只是,大抵主子心中也是想要我来的。”
苏偃犹豫半刻,终问:“他……还好么?”
青衣笑容实在难看,并未答话。
主子不愿苏偃有何闪失,既然他脱不开身,自己便来替他护守。
耳旁尽是刀剑相戈之声,温热的鲜血溅在脸颊上。
青衣从怀中取了当日牢中柳断笛吩咐他,命他交给苏偃的书信。既然主子早有算计,那这信中定然是些鼓舞士气之言,更能激发苏偃胜战之志。
“我……”青衣正欲启声,却见苏麟立在远处,掌中早已撑开□□,稍一松力,箭矢便露着寒光向苏偃那处飞去!
“殿下当心!”
“小心!”
那只箭,周身仿佛掩含了不尽恨意,连带着苏麟心底深处的权欲以及无餍之态,张狂地破空而来。
苏偃闻声不及回首,只觉身子一沉,随后眼前便扬起血雨红猩。
一滴,两滴。
苏偃怔愣,瞧着掌中的鲜血滴落在地面上,同泥尘混在一起。
“青衣!——”
顾风双目充怒,声震人惊。掌下出剑更加猛疾,反手一挥,便又多几人亡命于剑锋下。
“青衣……”
苏偃届才恍然醒神,搀扶着青衣绵软的身子一并跌下。箭入胸腔,仅余了尾羽在外,浑身上下沾满了血迹,而青衣早已涔涔冷汗,气若游丝。
顾风迅速退敌,褚桑赶来替了他的处境。顾风得空连忙归至苏偃身旁,将青衣扶在自己胸前,叠声问道:“青衣……青衣!你怎么样?”
青衣不答,喘息愈加费力,低声唤道:“太子殿下……”
苏偃眉间不忍,青衣同他相识已久,如今却为救他身负重伤,此等恩德,如何得报?半晌,他哼应一声,便见青衣颤微地抬手,将那一纸书信递了来,纸上鲜血尽染,衬得卷色愈发悲沉。
“主子……托我……交给你……”
青衣艰难地道。
恍惚间,再次忆起柳断笛来。
柳断笛当日吩咐他做的事,他全部做完了。将信传至褚桑手中后,他迫不及待地回府,拿了柳断笛留给自己的那封,犹豫良久才拆开。但只望了一眼,神色便霎然僵苦,费尽力气才忍下胸口钝痛。
尽管笔锋失力,可那清秀的蝇头小楷,的确是柳断笛的字迹。
原以为……主子会如以往家书那般嘱他慰他,但纸上却赫然写着——
“吾柳断笛,写与青衣绝笔。青衣不必忠吾尽职,当可点清柳府银财,纳为己用。青山傍水,天高海阔,相别寥寥,再无瓜葛。”
他说,再无瓜葛。
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再无瓜葛。
青衣极力地笑,笑出声来,却成哽咽。
主子……竟想以这等方式放他出府,还他清身,不必再陷抄斩柳府之灾。
胸口如同塞满了似的,青衣只感万般言语,堵在喉口无法道出。
而现下,即便想说,亦是有心无力了。
再无瓜葛,尚指在世之间,不问不见。
可……天人永隔却是指,生死之间,永生不见。
葬身不悔。
他悲凄一笑,弱声唤道:“顾风大哥……”
“我在。”顾风俯下身去,柔声答道。
青衣略微张了张口,似乎在说些甚么。
虽然无声,顾风却看得明白。
青衣说,谢谢你。
顾风含着泪,先是颔首,遂又摆首。
他咧着嘴故作打趣,声下却是遮不住地慌乱:“不,你不要谢我……”
见青衣缓缓闭了眼,他便登时没了笑意。
“青衣,你醒醒……”
“你还没有听我说完最后一句话……”
青衣给他禁锢在怀中,再无声息。
顾风双眼失神,唇色泛白。良久,他才低着声音,干涩地吐出一句话来:
“为甚么不等我说完?”
“……我喜欢你啊,青衣。”
顾风心中大恸,面上却如似僵死,下颌稍挨着青衣的发顶摩挲。他或许合该大哭一场,奈何却连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顾风。”
苏偃动容,言语中颇有些恻隐。
青衣为他而死,他不知如何向柳断笛交代;如今顾风这般,他亦不知如何同顾风交代。
半晌,才仅轻唤了顾风的名字。
“厚葬青衣。”
苏偃声虽轻,但极为毅定。
四个字,相较顾风青衣相拥形影而言,着实微不足道。生人已逝,万般再叹也无计反复。可苏偃这一声儿吩咐,却好似予了顾风天大的慰藉——天地之大,归身良多,青衣终是能够堂正地葬在他顾家。
不能同生,那便待我同椁。
“卑职,谢殿下。”
顾风端重地答,手中环着青衣,将他平置,遂抬袖擦抹青衣面庞上余残的血迹,在他耳旁小声道:“青衣等着我,很快……我便能够带你回家了。”
话毕,出剑闪厉。届时正有雷雨交加,闪电轰鸣,雨水倾盆洒下,渲染一地艳红。
“狗贼!纳命来!”
顾风怒喝一声,持剑向苏麟那处跃去。苏麟退身,便有兵士前来挡下顾风,对恒之间,招招见血。怎料顾风仿佛抛了性命似的猛攻,全然不防,眼里早已星火涌溅,瞧得苏麟心下又惶又懑,连声斥道:“顾风!你不要命了!……记得你此刻说下的话,本王今后当政,定要将你抽筋断骨好生折磨,再诛你顾家上下,以报今日羞辱之仇!”
“哈哈哈——!”顾风仰笑道,“狗贼,你杀青衣,便算是杀我顾家上下了!即便是做了鬼,我也……永生永世不放过你!”
他十五岁那年,举目无亲来至京城,得苏偃相助,一路拔升。除却忠于苏偃,青衣方为他这心尖儿上,惟一念着的人。
如今却毁在苏麟手中。
他,怎能不恨?
话语间,剑色凛冽,寒意刺骨,上点血痕,怵目无比。
“本王人马稍刻可至,且看你还能够嚣张几时!”苏麟讽笑道。
褚桑闻言回身张望,瞧是敌方已然占了上风,连忙探了苏偃的神色,只见苏偃略颔首,他便斩剑劈开一人,向苏麟大声道:“廉王逆上,可是丝毫也不担心纪公子的安危啊?”
苏麟神色兀然一紧。
褚桑又道:“也好,廉王拿了天下,将有不尽纪公子投入膝下,又怎会在意那纪韶云的性命?”
苏麟掌心冒汗,良久才咬牙颤声,锐利地质问道:“你们……将他怎么了!”
他总觉自己将纪韶云掩藏的太好,不会令人察觉,可如今却还是教人窥探的一丝不剩。
“京外水园……”褚桑嘿笑一声,道:“我看他着实无趣的紧,将他吊在水车之上,每一个时辰便浸水一次,廉王你说说,他的命究竟能有多大?”
苏麟浑身颤抖,瞳孔张大,痛苦无比。
他握拳用力,指尖便刺入肉里去。
天下,他即将拿捏在手,但他……不能失去纪韶云。
纪韶云每日都会绕在他身旁,唤他麟哥哥。
这世上无人如此称他。
麟哥哥,麟哥哥。
苏麟只觉耳中杂响,如同蚊蝇叮闹,吵得他心烦意乱。
——那是纪韶云,你可要想仔细了,那是纪韶云……
——倘若失了他,你还有甚么可图?……
“哈……!好……你们好……”
苏麟终是失声大笑,驭马前行。每一步,均似足顶刀锋。
半晌,他停在苏偃身前不远,脸上笑意逐渐垮了下来。
“既然如此,我也告诉太子殿下一个秘密罢。”
苏麟目露诡秘,斜唇轻笑道:“柳断笛,他没有几日可活了。”
他要令苏偃痛苦——即便输了天下,他也绝不肯输在苏偃手中!
“……周太医尽忠于本王……本王早便知晓柳断笛病骨不愈命不久矣,此时果亲王企图归忠,但天下终一主,知他需要为你□□拿符,本王便任由他去,借他一个将死之人除去心头患,何乐而不为?”
苏麟止声,望着苏偃的脸颊微微震颤,心下受用极了。
“苏安是本王所杀……而苏奕,他彻头彻尾都是本王的人!生死均为本王,不过棋子!可恨你就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闪电打下,他已然有些怔魔,笑意愈发明显,几乎背过气去。
“……即便本王今日错失良机,与高位失之交臂,但还有邵云相伴,后生作乐饮酒吟诗……而你,终究是……”苏麟略停,遂便更加凄厉,一字一顿地道:“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
褚桑与顾风具为失色,忙去打望苏偃的神情,只见他面容上无悲无喜,血色尽失。
苏偃极力平复,苏麟的一字一语均如利刃一般刺在胸膛,痛得他竟连怒遏也忘记了。
原来……原来是这般!
苏麟一席话,道破自己终日来的迷困。
——父皇早知苏安苏奕受他所害,可为顾足自己怜惜手足之情,迟迟不愿将实情道出!阿笛……亦是如此。……何况他隐忍成习,又如何向自己直言命不久矣!……反窥自己又做了些甚么?待他冷言冷语无不伤人,将他关押大理寺内,逼问动刑!
这哪一样……不是你苏偃做的?
苏麟说的不错,自己合该孤家寡人!
活该!活该!
“殿下……”顾风本欲不放苏麟,却始终担心苏偃,直至瞧苏麟驭马远去,才掂量着他的脸色提点道:“廉王离开了,可否要擒回?”
“不。”
好半晌,苏偃冷声道。
面上的寒意甚连顾风也不由一颤。
“先定京城。”
——他是要寻,但不是苏麟,而是柳断笛!
顾风褚桑听命,遂发号,令几周蛰潜的御林军现身,围剿叛兵。
半个时辰,京中杀戮声渐止。
遍地成尸,血洒城下。
苏偃只吩咐道:“清理此处,凡参战者,赏。”
顾风应命,便见他翻身跨马,飞快地离去。
——阿笛,倘若你心中尚还念着我……那便等我。
苏偃来至大理寺内,李瑞成已然跪身等候多时。
“柳断笛呢?”
李瑞成叩首道:“走了。”
苏偃闻言,抽剑抵在他的脖颈处,怒声道:“本宫问你柳断笛人呢?你们大理寺就是这般看人的!”
李瑞成直起身子望他,眼中却无卑亢:“柳大人留在大理寺,也是备受折磨。微臣不忍看他身体每况愈下,索性便放他离开了。”
苏偃无法相对,双手微颤。
“……他,去哪儿了?”
“微臣不知。”
苏偃弃了剑,长笑半晌,又道:“李大人这般为官,本宫这大苏怕是要不起你。”
“请殿下发落。”
苏偃怒道:“来人!将李瑞成压下!即刻处斩!”
李瑞成许是并不在意,只勾唇笑道:“不过,微臣临死前,有话要讲。”
“你还有甚么可说!”
“……莫非殿下,就丝毫也不在意柳大人的身世?丝毫不起疑为何陛下那般信任他?就不想知道,柳大人受这些苦楚,都为哪般?”李瑞成缓缓起身,同他平视:“微臣本也是不知道的。可是,瞧见柳大人重刑之下仍愿护你瞒你,微臣这才起了打探的心思。详查之下,果然令人大为惊讶啊。”
苏偃听他提及柳断笛,摆手让狱卒先行退下。
“说!”
“或许殿下都不知晓,这苏朝有个天大的秘密。”李瑞成轻笑一声,尽是松愉,“柳大人之父,曾为朝内重臣,先帝尚未皇子之时同他交好,可这一登位,却立即以他数年前私结名妓,不从陛下旨意婚娶为由,将他处死。”
苏偃道:“倘若你仅想告知本宫,柳大人乃女妓之子,那当可不必再费口舌。”
“并不仅此。”李瑞成又道,“不知殿下可否知道,历届陛下继位,都要处死一位忠臣。”
苏偃冷目默声。
他的确有闻,但却从未放在心上。
“继续。”
李瑞成笑说:“宫内禁忌,便是如此。……苏朝除却百官,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官职,独有陛下一人知晓他的存在。而这职责,便是潜在众皇子身边,替陛下选出最为合适做储君的人选,然后扶植他,顺利登上帝位。”
苏偃大惊。
此事太过惊疑,他更无从得知!
“那么……你是说……”
“正是。”李瑞成沉声应道:“这不为人知的柬储官,便是柳大人。”
“柬储官……”
父皇一直亲信柳断笛,这才是真正缘由。
苏偃恍然。柳断笛所做之事,无一不是为了大苏天下!他曾说——自己终有一日能够明白。现下苏麟道了一半,李瑞成道了一般,可算是大彻大悟!自筹南赈灾,再至治洲祭天,远征睿和,嫁公主以安芜江,一路走来柳断笛尝了不尽委屈,却都一一咽下,佯作无事!
果真……这柬储两字,承载太多。惟有柳断笛,亦只能是柳断笛。
李瑞成惋叹一声,又道:“微臣本是忠于廉王殿下,可柳大人,着实教人钦佩。微臣此生从未见过这般执着之人,眉眼清丽,但却,字句泣血。……这份恩德,太子殿下你可否偿还得起?乃至于天下,又可否偿还得起?”
苏偃拧眉不语。
他无法偿还。
“哈……”李瑞成厉笑声起,歇斯底里地道:“天下间只有皇帝才能知晓的秘密,竟被我李瑞成窥探到了,也算是不枉此生!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终归是一个死字,死了倒还干净!而那些痛苦的难耐的,却是要由生人来承担!……太子殿下,我今日便将一切都告诉你……”
狱卒瞧见情况颇为紧促,上前欲擒他,苏偃却微摆手命人退开。
“你说。……我就是想知道,究竟负了他多少……”
“多少?”李瑞成敛眸,哼笑道:“柳大人在治洲受刺腹部中了一刀,这原本是太子你应该受的!……是柳大人生生替你遮挡下廉王的刀子,可惜你却不知道!你大婚,他送予你的茶叶乃是亲手采摘,放腕血浇溉以供花开,茶效最能解人疲乏,可惜你却不知道!大理寺内,为给果亲王扣罪名,将兵权转嫁在你手上,他不惜逼的果亲王拔剑相对,一剑穿胸,可惜你却不知道!同是大理寺,他受伤不久,你疑他下毒谋害陛下,动用穿胛之刑锁他双侧琵琶骨,害他双臂无力不如孩童,但其实一切不过是他与陛下合谋出计,可惜你却不知道!”
苏麟兵败之时,李瑞成便已然明了。
他笑意愈发张狂:“柳大人身上背上前后伤过四次,总共八个血窟窿!太子殿下,你明不明白……可惜太多次,就变成可恨了!”
苏偃大震。
从何时起,他竟对柳断笛一无所知?
那茶叶……是由阿笛的血液浇溉而来,可恨自己却用这茶叶将他送入大理寺!
……若是当初肯信他,若是当初愿意再做打探,阿笛又怎会……
苏偃说不出话来。更也无话可说。
是他,一切都是他的罪责,可偏偏受尽苦楚的,是柳断笛。
“太子殿下还记得不记得,你当日在大理寺内同柳大人讲的话?”李瑞成双目竟跟苏偃一样,均是泛着通红。曾前他一直不明白为何自己总是无端地心疼柳断笛,如今,他懂了。
——柳断笛太可怜,而苏偃,太可恨。
“太子殿下伤人的话太多,不记得了是不是?”瞧苏偃不做声,李瑞成又道:“我便帮你回忆!——你说,罪孽深重之人,怎配活的舒坦?……是,与其说柳大人仁心博爱,不如说他根本没有心!只有无心之人,才能对待自己狠辣到这般地步!柳大人为了你,将身边之人一一害尽了!他的确罪孽深重!的确将会遭到天谴的——哈哈哈——!”
苏偃默声好半晌,竟想起来缉拿柳断笛之前,自己向他说——是本宫错了。
而今,他是错了。……大错特错!
错在不该伤了柳断笛,错在不该爱而不信,错在,让柳断笛一人担下千万苦果!
“……是本宫错了。”
苏偃兀自喃喃道。
他挥手,命人将李瑞成压下去,耳旁却还依稀回萦着李瑞成如同妖魔一般,凄厉的笑声:“他用自己性命换来的,却是你苏氏天下啊……”
苏偃微怔,霎然想起那封青衣交予他的书信。
他颤抖着双手拆开——
“敬呈太子:
罪臣有愧,相负殿下。家国邦康,吾固当诛,卒皈青山。今自清君侧,请摒艴,晴阽危,枨触屡屡。福祉盛世,流转其间。
阿笛谨此,再拜。”
清君侧……清君侧……
——这才是你自一开始,早已拟构好的目的。
——你用性命来道诀别,我便赌上一生换你平安。
“是本宫错了。”
苏偃缓缓闭眼,温热的泪水划过面庞。
“所以阿笛你……来报复我了……”
随着手中沾染着血迹的书信掉落在地上,苏偃也一并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