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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第九章(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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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断笛心中忧急,几欲挽留,奈何身上使不出半分力气,喉中也发不出声音。

周太医不探他眼中的哀求,起身离去了。

待出了大理寺后,周太医直径去寻宁楀。

师弟性情高傲,他最如今放心不下的,惟有他。

倒是宁楀瞧见周太医前来,迎上去挪揄道:“师兄好兴致,今日竟自己来寻我。”

周太医藏下情悲,只笑说:“谁不知你心眼儿小,若我不来,你怕是永远也不会搁下面子同我说话的。”

宁楀收了笑意。

他回京来,便是为了与师兄再遇。岂知刚一碰面,这人竟唆弄自己与他比医。较量之后,自己输在竹木熏香之下。虽无何羞愧,但却总觉无颜对人,故此一直躲在居处,不好再去打搅师兄。

“输了就是输了,没有甚么丢人的。”周太医在他身旁坐下,轻拍他的肩膀,如是少时一般地安慰道。

宁楀有些尴尬,口中仍硬声道:“说得轻巧!”

周太医微笑望他,眼中尽是夸赞之意:“你有这般才学,师父在天之灵定感欣慰。”说罢稍顿,又道:“只是心气儿太高,难免吃亏。……今后,可得铭记师兄此番劝告啊。”

宁楀闻言略有些诧异,心中不安,转了面孔同周太医相视:“好端端的说这些做甚么?”

周太医摆首道:“提点你罢了。……我的小师弟。”

宁楀怔愣,师兄已经太久未曾如此唤过他。而今这久违的称呼,却令人深感悲戚。

他只觉不安愈演愈烈,终于不堪沉默,追问道:“到底怎么了……?忽然说些奇怪的话,既然要说,不如索性直快些,全部都说出来!”

周太医闷笑一声,遂轻声一叹:“你这脾性,倒还真是一丝未变。”

“我……”

宁楀话出,周太医便摆手打断。

“我今日所教你的,之前师父从未教过你。我只做一次,你可要瞧好了。”

周太医见他颔首,于是自顾自地取了药箱来。将几味药材依次量刻排摆,尔后说:“竹木熏香,是你惟一输给我的。如今我教给你,你今后便再也不会输予我了……”

宁楀心底隐隐感到不大对,但却并未再问,只道:“如此……那便劳烦师兄。”

周太医含着笑,在他面前配药煮水,待到片刻之后,屋内竟是被这香气填满了。

“你可知,它为何唤作‘竹木’吗?”

宁楀答道:“不知。”

“竹木有二,比之茂盛,喻之胸怀。竹木熏香,向来只为怀拥天下之人所配,你可记清楚了?”

“是……。”

宁楀面色茫然,他仿佛有些明悟。怀拥天下之人,胸怀仁众,而师兄仅赠柳断笛一人,这或是在暗处提点自己?教自己忠于他?

“师兄……”

他方唤一声,忽见周太医脸色一僵,遂便捂着胸口滑落下去。

宁楀大惊,连忙撑住,一手探他脉搏,拧眉问:“你来此之前……服了锁魂丹?”话毕在药箱内翻找,终是找寻到记载竹木熏香的方子。暗墨郁浓,分明是周太医不久前特地所写。

他仅是扫了一眼,竟连声音都变了:“为甚么……为甚么这样做……!你分明知道的!锁魂丹与这竹木熏香之内的药性相生相克啊……”

周太医望着宁楀通红的双眼,笑了。

“我的小师弟,不要哭。”

他说。

“我只是忘记了这回事……”

宁楀听闻摇头,声中添了几分恐慌与挽求:“我不信!……我不信!你不要蒙骗我……是我医术不精,一定是我诊错了!……”

周太医费力地换气,阻止了他重新探脉的动作。

他的师弟,向来是不会跟人认错服软的。

“你没有错……”周太医目光有些涣散,“我教你的,并不是……竹木熏香……”

宁楀狠狠咬了牙,才没令自己痛哭出声。

他静静地听着,只觉师兄的声音愈来愈小,贴耳上前,终是听见他最后一句话。

“记住……做了迫害天下的事……可是,要偿命的……”

宁楀心头怆然,怀中搂抱着师兄尚存余温的身体,无声落泪。

迫害天下之事……

究竟是何等悲愧,才使他心甘以自尽壮举相践行?

宁楀溟茫之际,深蒙无力。他甚至无从得知师兄死前所遇所受,却须承听终言,方至末了也讲不出任何话来,连声分袂都未能舍得出口。

师兄以死明志,以命相授,教导他此生不得做下危及天下之事,但未曾教他的,简直不可胜数。

比如……他不知道,失去亲己,竟是这般惨绝之痛,几比万刃剜心一般……

宁楀将头埋在周太医颈间,止不住地轻声啜咽。恍惚间回想起往日种种,每一瞬,每一言,都在脑中拂之不去。原来早在治洲同柳断笛相遇,再至随他一并来京,全部都是为了与师兄得见最后一面。

他念及柳断笛,不知是谢还是怨。……谢他带自己入京,怨他,不该带自己入京。……那样自己便不会如此神伤。

柳断笛……?

宁楀神色略怔,或许他知晓此前之事?

自他入牢之后,宁楀心中亦是担忧气恼。又听闻是太子苏偃指他谋逆七皇子,更加怒愕。

真真枉费了一番良苦用心!从始初起,他便一直藏瞒着太子,一人吞下千重苦难,如今却还得遭受这等诬害!……柳断笛那人,又怎会如此狠绝?分明……再温善不过。

况且……之前有人精细照料,柳断笛还能将身子糟践成那样儿,如今入了狱,指不定又要严重成哪般。但皇帝颁令,若无圣谕不得任何人探视,自己即使再急也终无法,不由更恼他竟也不作解释,任从地关了进去……

宁楀滞在原处,良久。

……

隔日,皇帝以僭越之罪贬果亲王回陵守墓,取兵符交太子偃,太子掌御林军实权已近□□。

三月末,柳断笛已在大理寺拘禁一月有余,皇帝亲命再审。哪想却在重审前夕,皇帝竟病倒宫中,惊动上下万人。

苏偃闻讯赶至养心殿时,内堂中早已跪满了太医。他端眸微扫,却不见周太医的身影。不及管顾,只唤了太医院院正来至偏殿,问他道:“父皇怎样了?”

院正抬袖拂去额角的汗珠,略有些踟蹰:“陛下他……”

苏偃心中一急,厉声斥道:“说!”

院正颤了颤身子,继续道:“回太子……陛下近些天来连日操劳,过于劳累,以至于风邪入体……但如今昏迷不醒,还怕是另有原因……”

苏偃冷目望他:“院正此言何意?”

院正不敢直视他,连忙跪身俯首,抖着声儿说:“臣惶恐……臣,不知……”

苏偃闻言,颜色登时变了。

“不知!?院正这历年医行,如今却说不知?”

院正埋首道:“臣惶恐……”

苏偃冷哼一声,道:“那么院正倒是给本宫说说,你知道些甚么。”

院正道:“陛下平日里身子健朗,如今病起有因,却病的离奇……或是中毒……但,微臣却好不出脉象有异……”

苏偃默声片刻,低首望他:“院正此言,可是考虑好才说的?若是有所差池,即刻问斩罢。”

院正大惊,连忙恳声说:“殿下息怒……微臣,这便去再诊……”

苏偃启言又问:“饶是这般,为何不见周太医?”

院正答道:“周太医前几日暴死……微臣已经禀了陛下了。”

苏偃闻言略微皱眉,不再理会他,直径转出偏殿。

他来至正堂,一眼便瞧见龙案,上积奏章,并无异样。走上前打量,忽然瞧见准批大理寺重审柳断笛的折子,苏偃脚步一顿。

适才院正言中有疑父皇中毒……大哥苏安骤逝古怪不堪,七弟亦是中毒身亡!

——柳断笛,又是你……

苏偃攥掌,微一用力,指甲便镶入肉里。锋利的痛楚却远不及内心怒遏,他已经有心不去探听柳断笛近日情状,可还是逃不开他!他已经悉力狠恶,已经湮没爱恨了!……还想要他怎样……?

他悲颓地闭眼苦笑,再睁眼时,瞳中惟存愤遏之色。

绝不手软……可是自己当日亲口说出来的。逼他交出解药来,自己当有千万种门径,不舍施刑,不过是自己尚留余情罢了。

苏偃迅疾前往大理寺,并未教人通报,只让跟随同入的狱丞开启牢门,遂便将其屏退。

他缓步入内,一眼便瞧见倚在偏角处的柳断笛。那人闭着眼,仿佛小憩一般。

直至苏偃走进了,柳断笛才察觉地醒来。

见是苏偃,柳断笛不禁微微愣神。自月前别后,已有多天未见,而今日他又为何遽然前来……

“太子殿下……”

柳断笛沙哑着嗓音轻唤。前些天剑伤未愈,加之牢中阴寒于伤口不利,连日来高热不退,却又不愿传医诊治,这才未能在苏偃来时有所醒觉。

苏偃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并不答话。冷视好半晌,才道:“解药。”

柳断笛闻言一怔,迷困不已。

苏偃瞧他神情不解,再也抑不住心中怒气,肃声斥道:“你杀我七弟,害我大哥,就连我那皇叔仅是与你见了一面,便被冠罪逐出京去!……柳断笛,你好大的本事,本宫真真……不及你。”

柳断笛胸中一滞。苏偃所言……除却果亲王之事是他所为,旁的他虽了然却一个字也不能说。

苏偃得知一切后的悲望神色,他怕极了。

如今苏偃前来,没有任何观探之势……仅是问罪么……?

柳断笛心头微闷,侧头轻咳几声,待稳了气息,只道:“……殿下此言……实在折煞罪臣……”

苏偃鼻中重哼一声道:“父皇病重,太医道是有中毒之嫌。柳断笛,这一回,又是你所为罢。”

他并非问询,更有几分笃定。

柳断笛先是略惊,后又极快地镇静下来。

此刻皇帝发病,太医又查不出何因,那么定是皇帝妥协自己之前呈上的血书,装病配合自己,以露叛臣。

“……”柳断笛默声不语,他仍旧找不出丝毫原由来替自己辩释。正如大皇子与七皇子,亦正如果亲王与那血书之上所写,他均不可相告。

要如何同苏偃说……皇帝病发乃假,为的仅是将存有返心之人引出?

柳断笛疲惫地垂首,轻声问道:“殿下……可否信任臣呢……”

苏偃眉目一冷,只说:“这种东西,在你我之间早已不存在了。倒是柳大人,又有何颜面再提信任二字?”

柳断笛听罢,恍觉内心一阵生疼。

“罪臣有愧,相负殿下。”

既然苏偃说不配,那便不配——苏偃才是正确的,自己不仅无法护人,还总是给旁人带去厄兆。

苏偃怒声道:“我不想听这些。你告诉我,解药在何处!”

柳断笛闭眼摇头:“罪臣不知。”

苏偃冷笑上前,掐了他的颌骨,迫使柳断笛抬头相视。

他使力,柳断笛便顺从地抬起头来,牵扯胸前并未愈合的伤口,霎时痛的脸色惨白。

“柳大人不知……又有谁会知道?”

柳断笛身子轻颤,苏偃的行径令他想起苏麟,也令他想起星辰。

“殿下……”

柳断笛只觉痛楚剧烈,吼中竟又泛起腥甜,不由闭口,止了言语。

“柳大人这般模样,我险些也要信了。……或者你本就不该出仕为官,那勾栏之处的戏子更加合适你?”

柳断笛闻声消沉。……原来苏偃是这般看他的……

戏子……戏子……呵。

“柳大人不说么?”

苏偃复问。

柳断笛断续地答道:“罪臣……不知……”

“好!好一个不知!”苏偃猛力放开他,大声唤道:“来人!上刑!”

柳断笛偏着头狠狠喘息,心中没有丝毫畏惧。

……他也想试一试。或许惟有酷刑,才能压下此刻心中痛苦……

腹胃之处尽是如蝼蚁噬咬一般,竟是连吸气也觉困难,一刀一刀地凌迟在身上心上。

——苏偃怎会知晓他伤病缠身?皇帝锁闭详息,对外只道果亲王伤户部尚书未遂。他亦嘱了兆文琦不可外泄,李瑞成自然也不可能巴巴地跑去同人续说。

未遂未遂,不过是未能致命罢了。自己又藏的太好,苏偃更是无从得知。

不怪他的……

柳断笛勉强着自己缓缓站起身来,倘若失去身后墙壁撑持,怕是早已再次歪在一旁。

李瑞成赶来,只觉柳断笛此刻唇上唯一的血色也丧尽了。

太子殿下当真瞧不出吗?先受一剑穿胸之伤再传刑加之,那便是生生要了他的命啊……

他看不透——已然这般,柳断笛为何还是紧咬牙关不露一字,为何柳断笛依然如往忠于他?

他当然不明白!柳断笛从未忠于任何人,他不过是,忠于这天下罢了。

“太子殿下……”李瑞成迟疑地开口,竟生出替柳断笛开脱的心思来,“……明儿晨才是重审,今晚便提先动刑,怕是不太好罢?”

苏偃冷目扫他一眼,声色冰凉地令人生怖。

“李大人,本宫说话可是不管用了?明晨?呵,若是陛下那处耽搁了,你有几个脑袋担待!”

李瑞成闻言,心知无法劝阻他,忙悚惶地俯首道:“听凭殿下吩咐。只是,大理寺内向来囚人,刑具不及刑部,不知殿下传的是哪一样?”

苏偃冷笑,反问道:“李大人应是比本宫清楚。向来对付江洋大盗,使其无法作奸犯科的,又是哪一样?”

李瑞成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太子果真动怒,这言下所指,分明是穿胛之刑!……铐链既锁琵琶骨,人便是废了……

“是……下官,这就去备。”

李瑞成退下时,略微抬眼打量柳断笛,只见那人亦望着自己,眉目中竟有一丝感激之色。

为何感激?李瑞成不敢再看他,忙退下了。——他并没有助他,甚至还要将他亲手送去刑架之上!实在,无法承此言谢。

“……罪孽深重之人,怎配活的舒坦?上天不惩罚你……如今,本宫便替天行道。”

柳断笛垂眸,耳旁苏偃的声音饶同冽风一般,刮得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受。

“谢,殿下责罚。”

他轻声答覆,颇有几许自嘲。

苏偃心中微怒,却也夹杂千万困苦。

“……柳断笛,你心中定是怨极了我罢?……我不喜政事,曾也只想寻一处林花静谧之处,享山水人家之福,坐看云起潮落。——但,你说你爱天下晏清,我便改了心思,同三哥等人生出兄弟阋墙。柳断笛,你想一想,如今这般,你可对得起我?”

苏偃稍顿,又道:“就算我一人终了孤生,就算我为了皇帝之位杀兄弑辜!——但是阿笛,千般万般,我都不想那个成我霸业之人,是你啊……”

柳断笛瞧他眉目间的苦涩及痛心,竟觉着比之前羞辱詈责更加难耐。

苏偃寒心了。已经彻头彻尾地,不再抱有任何期翼。

是他——终于将往昔那个万般疼溺自己的苏偃,在皇帝面前讨要一次“信任”的苏偃,无时不担扰自己可否痛了病了的苏偃,久别之后仅道一声“我真想你”的苏偃……生生地推开了。

不过,也好。——是不是我替你做尽了孽恶之事,你便不用再受。

柳断笛苦笑着,并未道出心中之言。

——愿我承受世间一切苦难,降大福大富于众仁生。

——亦愿,替代苏偃犯尽弑恶之罪,换其与世共长。

这等罪孽,本也不该是苏偃你来担的。

“启禀殿下,已在隔间备齐了。”

李瑞成在外行了礼,只等苏偃应答。

苏偃闻言,唇边勾起一抹冷意。

“那便请柳大人动身罢。不知柳大人是自己前往,还是需得本宫遣人押你?”

柳断笛听闻,竟也随他一笑:“自己讨来的罪过,又怎好再劳费殿下。”

说罢,缓缓撑了力,一步一步地踱过苏偃身旁。

李瑞成恍觉这人如此孱弱,定是动弹不得的。面庞之上惨白的犹如素衫一般,分不出两样来。柳断笛喜洁,哪怕在这牢狱中备受拘禁,衣物仍是净洁的纯粹。碎发贴着额角袒下,唇边牵着温和的笑意,一件素衣衬得身形消瘦,衣袂底下□□的腕骨更是纤细不堪。李瑞成不禁起疑,这人若是褪去一身遮盖,怕只空余一副骨架了罢。

柳断笛并未令他失望。

步履算不上蹒跚,但终是不需旁人搀扶,只身来至隔间。

他走的极慢,苏偃却不急,随在他身后。

刑室中比及寻日呆惯了的牢房来更加寒冽几分。

柳断笛忆起睿和,相较风餮,这已算是天大的宽宥。

他脑中混沌,很快却被骨缝之间剧烈的疼痛唤回神智。他从未如此祈望自己能够昏死过去——平日疼惯了,再难捱也不足够令他动色,而当下这般痛,简直要活生生地将他吞噬了去!

柳断笛侧着头,只痛吟了一声便住了口,死死地咬定牙关,不肯再哼一声。

鲜红溅布全身,在白衫上肆虐点缀,无比妖艳,宛如浓媚的漫珠纱华,一朵一株地绽放在衣襟上。

——不……这般肮脏的血液,怎能媲美那等华贵,又岂容自己再行玷污?

柳断笛分不清楚究竟是何处在痛,眼睁睁瞧着利钩自双侧锁骨下方穿过。他甚至不及再想,便只觉神智之中惟存痛意了。……若就此死去,是否便可不再感知……?

他头一次因痛生了死念。

“柳大人,这胛骨之刑,可还好受?”

苏偃问他,话音中尽是奚讽。

柳断笛使了浑身力气,竭力笑道:“……多谢殿下……责罚……”

仍旧是那句话。

苏偃听罢,胸中烦闷。除却气恼之外,竟还隐含着一些不明的情愫。

“既是这般,柳大人该将解药拿出来了罢。”

柳断笛闷声咳嗽,稍一震身,痛楚便加倍袭来,只能费力忍下。

“……罪臣不知……”

苏偃端觉怒气横生:“本宫之前倒是从未发现,柳大人竟是这般软硬不吃!”

他微一停顿,遂又冷笑道:“本宫实在想不出,除过柳大人之外,还有谁对陛下起了歹心。亦如,本宫当初也万万没能想到,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人,是你。”

柳断笛意识恍惚间,险些要将一句“不是”脱口而出。

他忍了下,终还是忍了下来。

——为了苏偃,为了苏偃的天下,他怎能?

他不能。

好半晌,柳断笛试着屏气,试图缓和那令人丧失神智的锐利疼痛,却只能一声一声地呛咳。

“柳大人何苦装模作样?若是将解药拿出来,本宫便唤人撤刑,你也好不再受这痛楚。”

柳断笛闭了眼,喉头的甜腥早已抑不住,极力想要咽下,却终是呕了出来。

苏偃一瞬愣神,瞧见柳断笛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竟也慌了。

他僵持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是多久不曾瞧见他呕血?如今却……如同要将心肺尽数吐出一般……

苏偃放弃逼问,还是狱丞赶来向他通禀,才打破这般局状。

“殿下,皇上醒了……”

苏偃深深打量柳断笛,目色中含着些许挣扎。

良久,他终是道:“去将宁大夫找来罢……”

柳断笛气息已然微弱,却迟迟未能如愿以偿地晕厥过去。耳旁回潆着苏偃离去的脚步声,又好似他并未离去,仍在质问自己为何负他。

李瑞成送过苏偃,忙回至刑室中查看柳断笛的伤势。

他原本是不愿管顾的,就似柳断笛口中所言,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本该盼着愿着柳断笛早些死去才是——但管了便是管了,鬼使神差地做了同曾前大相径庭之事。

“柳大人还醒着么?”

李瑞成稍碰了他的身子,便听柳断笛微弱地轻吟了一声,略颔首。

眼瞧着鲜血重新浸透衣物,李瑞成惊得不敢再触,连忙将手撤回。心下不由失措,此时竟连稍作持扶都能重新撕裂伤口,那这刺穿两侧的利钩,又该如何取下?……这人唇角处还挂着血丝,着实再也禁不起任何新创了。

他皱眉,口中却低声安慰道:“大夫就来了。你能醒着自是最好,倘若没有力气同我讲话,那便听我讲罢。”

李瑞成伴在他身侧,脑中思索一番,将那不该说的统统弃开,只拣了使人开心的道出:“有一年啊,我的家乡来了一名钦差,为人端正极了,又没甚么官宦架子,谁都愿意跟他来往。许是上头并不看重,遣给他的随侍少之又少,钦差无法,尽想着早些理完事,回朝去参禀陛下。……可哪曾想,我那家乡的故人们实在喜爱他,纠缠着不准他离开。……后来盛情难却,他竟辞官,回北州洛山做起买卖来。你说他……究竟是傻,还是比任何人都聪敏?……”

“哦……还有,我家之前是靠殖兔为生的,本就不怎么富裕。哪想有一天,唯一一只雌兔竟然随着野雄兔跑进山林里,之后再没了踪迹,我家从此便彻底潦倒了……”

“不怕柳大人笑话……我曾也是极为粗暴的性子,来京后才逐渐收敛一些……”

李瑞成或许自己都没能察觉。

他双手颤抖,声音也在抖——甚至连眼眶都红了。

他不理解为何自己竟然无端觉得悲戚,纵使自己是个局外之人,也替柳断笛深感不值。

柳断笛听出有异,强使自己稍作精神,虚弱地轻笑一声。

“呵……李大人这般弯着腰……时间久了,不觉着累么……?”

李瑞成并不回答,忙抬袖在面颊上抹了几把,生怕在他面前失态。

“你可感觉好些了?”

柳断笛侧过头去咳了几声,才哑着嗓音道:“好多了。”

李瑞成自然不会信他——倘若有人在你面前,每咳一声儿,便有殷红顺着唇角淌下;每喘一下儿,便有鲜血从伤处溢出,而这人却仍然向你轻道自己好多了,你可会相信?

他并不理会,眉头只愈皱愈紧:“伤成这样,就莫要再逞强了。”

柳断笛不及搭话,便听刑室之外传来极其冰冷的声音——

“他伤得再重,不也是拜你们所赐?”

李瑞成回身望他,心中估摸着大抵这便是宁大夫,倒也不治他逾越之罪,忙起身道:“快些医他!”

宁楀同他直视,冷笑道:“这自不必你说。只是,我不喜欢看诊时有人在旁,大人还请出罢。”

“你……!”李瑞成语塞,担扰地瞧了柳断笛,知他不得耽搁,终是甩袖离去。

“宁大夫……”柳断笛轻声唤道。

宁楀闻声忙来至他身前,瞧清伤情后,竟不知该恼还是该痛。

柳断笛失血太多,仅凭面色便知他已是强弩之末。宁楀不知他为何还醒着,不,应该说——宁楀不知他为何还能够活着!

“每一回我见你,你都要在身上重新添一处伤口。初遇是这般,如今还是这般……”

宁楀扣紧掌心,胸中苦涩。

“你究竟还知不知道痛?”

柳断笛撑着气息,不答只问:“为何……周太医没来?”

宁楀施针封了他的穴道,口中道:“等你好起来,想知道甚么我都告诉你。”见血止了,他一手扶稳刑架,只说:“撑着些,我现下要将这鬼东西取出来。”

柳断笛茫声道:“你现在便告诉我……”

宁楀不言,手掌鼓力,却见柳断笛仿佛觉察不到痛意一般。

“周太医他……”

宁楀故作不闻,用劲儿一伸,利钩便稍稍退出了些。

“是不是……”

宁楀端稳了他的身子,额角却渗出汗珠来。

“再也回不来了……?”

宁楀猛力将弯钩拽出,顿时给那伤处涌出的鲜血溅满全身。

“对,他死了。”

宁楀道。

柳断笛听后竟是狠狠一顿,静声不语。

他垂首,宁楀瞧不清他的神色,只敏促地替他止血。使了金疮药,涓涓淌出的艳红却重新将药末儿冲散,宁楀换行施针,正从袋囊中抽取出针具,却见柳断笛抬起头来,目中尽是苍凉之色。

“宁大夫,停手罢。”

宁楀闻言略一怔愣,又见柳断笛便费力地嗤笑几声,面容之上死寂一片。

“是我杀了他……”

话毕,柳断笛只觉自己陷入沉冷,不及再言便偏头失去了意识。

“柳大人!”

宁楀心中一阵惊惶,忙大声唤他,一边搭腕探脉,哪想这回却是连一丝脉息也摸不到了!

“柳大人醒醒!——”

宁楀慌神,心脏如同给人捏紧了似的。数月前也是这般,可那回远远不及当下!……如今柳断笛淌了那么多血!又呕了那么多血!怕是早该流干了……

柳断笛合眼之前,神情中显露的决绝是宁楀平生从未见过的。

或者——柳断笛苦苦撑到此刻,仅是为了向自己坦言是他杀了周太医?

不。

不是他。

师兄可是在自己面前自缢的——宁楀当日瞧得清清楚楚。

一定,一定另有隐情还未道出……

宁楀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柳断笛转至榻上。

他一边行针,一边颤声儿吼道:“柳断笛!你不准死!”

“……他死前说过,如是做了迫害天下之事便需偿命……”

“……倘若我医不好你,就算是不起天下了!”

“……你死在我手中,是想要我也偿命吗!……”

他赌。

赌柳断笛能够听见,也赌柳断笛一定不舍。

这世上,无人能比柳断笛更加诚善。

……

四月中旬,太子妃霍氏诞下长皇孙,遍城吉庆。苏偃得子,召宴庆贺,文武百官均在其列。

长亭后园中开满芍药,春息浓重,只惜大理寺那等阴僻的地境儿,是丝毫也瞧不见这般景致的。

“主子。”

青衣俯在柳断笛身侧,替他绾发,轻声道。

柳断笛费力地睁眼,笑语之间挡掩不住地虚弱。

“太子殿下得子乃是喜事,你苦着脸做甚么?”

青衣闻言心中苦涩,却又不愿忤逆他的意思,只故作顺从地颔首道:“主子说的是,不过倘若主子能够早些好起来,那便更算喜事一桩了。”

说罢,从碗中舀了些许汤汁送入他口中。

柳断笛咽下后微微摇首,示意他不必再喂。

青衣搁了碗,明白他这是有话要讲。

“吩咐你带来的东西,可都备好了?”

“是。”青衣应道。

柳断笛勾唇轻笑,勉力坐起身来。哪料手臂稍一用力便触及伤口,疼痛接踵而至,他不禁轻哼一声,额上浮出冷汗来。

青衣见了不由大惊,心中亦是隐隐作痛,忙在旁扶稳了他,口中嗔怪道:“怎么不小心些……!”

“无碍的。”

柳断笛缓了缓,待到伤口那处不再痛的尖锐,才凝声道:“青衣,替我描眉上妆。”

青衣只感双目酸涩不堪,忍了半晌才答道:“好。”

“……千万不要令人看出来。”

青衣手中一停,遂又答:“好。”

“难为太子殿下,新嗣初诞,却要遵命前来押审。”

青衣仔细地勾描,并不搭话,唯恐开口便是止不住地哽咽。

……他的主子往日最爱素洁,如今却为了能够使太子殿下稍稍心安一些,用这胭脂涂抹在面容上,想要将那一副惨白的脸色盖了去……

青衣替他哀郁,紧咬唇齿,不愿哭出声来惹他难过。

“青衣……”

“我在。”

柳断笛闭了眼,轻道:“跟随我入柳府,委屈你了。”

青衣听罢,端身稍滞,半晌才重新伏回,道:“怎么说是委屈?我……从未如此觉得。”

柳断笛牵起唇角,勾勒出一抹笑意。

“柳府样似清贫,不能助你握挥千金。柳府少侍,劳你这多数年来费心打点,里外大多由你一人操持。柳府或得败落,涉罪及众,我自当先,后便是你了。如此这般……”

青衣心中痛叹一声,安嘱地说:“少思多福,指的正是你。成日忧挂这些事,不如多想一想怎样调养身子。反正……在这牢中甚么也做不得……”

柳断笛欲睁眼,却听青衣连声遏止:“莫动,当心伤了眼。”

他只得软绵绵地倚回坯墙之上,更瞧不见青衣已然泛红的双目。

“青衣,倘若一人屡次三番地负你至深,你可还会谅他?”

青衣好容易才褪去眼中泪意,闻声不解,返问道:“……此言何意?”

“人之将死,总该忧心身后之事。……倘若暮回首,却发觉那负你之人已不在世上,无法再任你责詈惩罚,亦无法重解心头之恨……”柳断笛稍一停歇,又颇似喃喃自语地道:“如是能够赦谅,他该不会有所困苦了罢。”

“主子!”青衣急忙唤道,方才止下的心痛逐言而攀。

不知何时起,柳断笛心中除却天下众生,便惟有苏偃。——苏偃押审,他不愿苏偃见自己气色濒亡毫无生气而心存愧歉,这便上了胭脂遮盖面容。如今这等境遇,竟还存着不愿苏偃忧忡难过的心思!

他吞咽下喉头徘转的苦涩,只说:“好端端的……怎又言死了呢?陛下不是不通事理之人,他断不会再伤你!而太子殿下那处……也会念您伤重……网开一面。”

柳断笛闻言微愣,问青衣道:“……他还能够瞧出我的脸色?”

“瞧不出了。”

“那便好……”柳断笛安下心来。

即使如青衣所料,陛下不降罪,太子徇私情,自己也大抵是时日无多了。

柳断笛心下看的透彻,他不同人讲,自己却明白。

那日浴血之相,他早已记不全,然却始终记得临至终了,将肺中最后一丝气息送出时,那般酣畅如归。

宁楀终是救回了他,他亦愈发察觉自己精神不济,双肩无法使力,甚至无法蜷缩身体,抵住痛楚。

一日复一日无不艰辛,不过全凭熬着。

等哪一天熬到头儿了,便可再也不用忍受这疼痛与疲惫。

“青衣……”

柳断笛启声。

青衣却急忙执碗打断道:“主子再喝一口罢,我煮了许久,一人在膳房,好不心惊……”

曾前有星辰伴着,倒不觉可怖。如今星辰没了,青衣既自责没能守住它,又怕提及此事,引柳断笛伤神,只略了去。

“不急,先听我说。”

柳断笛侧头皱眉,如今嗅到这股子汤药味儿,便抑不住地胸闷欲呕。

“我喂你……”

青衣舀起些许,送入他口中。

他着实怕了,生怕柳断笛开口再说些教人心疼的话来。只得拦着挡着,不许他再言。

“青衣,我使不上力,躲不开你的。”

柳断笛微微一笑,青衣便当即缴械。他怕是不假,但亦也不愿再伤了他。

见青衣搁了碗,柳断笛淡声道:“牢塌下两尺半,绢绒布衣里,镶着三封书信。一封呈褚桑,一封呈你,还有一封,交给太子殿下……”

话毕呛咳几声,青衣替他抚背,问道:“这回,还有给我的?”

柳断笛颔首,微弱地道:“是。但,太子殿下那封……可以不必太早给他……”

青衣连连应下,口上劝道:“我知道了……你且歇一阵儿,省些力气,等下还要面见他……”

柳断笛闻言不再勉强,闭眼小憩。

青衣背过身去,死命地掐紧掌心。

他听出来了。

柳断笛这是,在同他交代后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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