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最终章(下)(1 / 1)
历昌二十八年元月,隆冬。帝薨逝,皇子偃承袭帝位,改号荣卿。太子妃霍九歌拜后,长子赐名呈曜,封太子。
新帝追究彻查廉王苏麟兵变凤台关逼宫一事,牵连前朝丞相薛海言、工部尚书李忠,处其官贬七品,牵连大理寺少卿李瑞成、户部尚书柳断笛,处其斩刑及鸩酒,另赐死太医周氏、果亲王苏瑞方等人。帝赦令,念廉王疯魔,将其流放关外,永世不得入京。礼部侍郎兆文琦、少将褚桑、少将顾风护驾有功,守国于危难,分封丞相、驻京将军,特允兆文琦追加太子少师一职。
处置完毕,荣卿帝苏偃便依历任帝王继位后一般,歇朝两月,四处履践。凡有奏,均禀丞相。
下令当日晚,一架载着长明灯的安车缓缓驶出凤台关,衬得夜色之内仿若明火一点,莹碧一端。
苏偃并没有去向何方履践,而是来至一处静僻而景色优娆的山水之地,这是他曾在寻找柳断笛时,无意间发现的。
只可惜,那阵儿正值七八月,此处花茂草郁,柳林溪涧,而今刻隆冬寒酷,几方皆是光秃秃的枝桠。
他给怀中沉睡的人披上狐裘暖衣,又触手摸了摸他的脸颊,瞧是温热无异,这才抱着他下了车。一步一迈,稳沉有力。
面前这座木屋,他一早就搭建好了。那时顾风立在旁边瞧着,几欲帮手,却都给苏偃刻止下,他只能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的双手逐渐磨出血泡来。
“阿笛,回家了。”
他轻声道,遂便踏入屋中,将人安置在床榻上,替他扯了绒被盖上。
尔后便坐在榻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发如泼墨,额首玉洁,柳眉似漆,鼻端隆挺,薄唇色樱。
美。只是这张绝美的面孔上,少了些许生气。
“快些醒来罢,我有太多话想说。如今离了京城,你非臣子我非君王,仅是爱语共尽,岂不甚好。”
天下人向他乞要一个交代,加之柳断笛一心求死,他留不住。不如索性,予他一杯毒酒,假死大理寺内。
到了最终,自己还是存有私心的。
只是未曾料到,那日激心之下搭设的木宅竟派上用场。
苏偃叹声:“苏偃赐死阿笛,是给大苏天下的答覆。而今,苏偃带着阿笛远赴,是独独给你一人的答覆。”
柳断笛躺在榻上,只觉烈痛过后,自己做了一个绵长而朦胧的梦。
梦中蝶鸟纷飞,径无旁人;香气四溢,袭满几周。
他辗转行至一处雍容贵丽的宅子,暖阳照耀着偌大的空府,丝毫也不觉沉冷。
柳断笛绕了许久,终是来至长廊之内。他疑虑半晌,终是向前迈去,偏首打量着身旁一个又一个砌着龙凤的台柱,俱是是精雕细刻。
再向前望去时,他隐隐瞧见,长廊尽头有人端步走向他,周身缠盘着白里透金的光芒,万丈如春。
那人向他张开手臂,面上笼着薄薄的笑,轻声问道:“我愿意用余下半生去爱江山,你可否愿意,用余下半生,来爱我?”
只此一声,柳断笛便再也舍不得闭眼。
睁眼之时,床壁上方的木桩上仍还悬挂着那柄自京城带来的长明灯,而那个浑身上下散发着帝王风息的人正朝他微笑。
“我真想你,阿笛。”
短短六个字,凝结他所生廿五年来,最为兴采的声音。
“……我也想你。”
柳断笛沙哑着嗓音,好半晌才费力地吐字,只是唇边挂着些许微笑。
苏偃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哽咽地问他:“阿笛,你这笑容,可是真心?”
“是。”
柳断笛决然。
苏偃伏下身子,将柳断笛羸弱不堪的肩骨拢在怀中,狠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
“你不要怪我太过己欲,只是此生……毒误已深,惟你能医。”
柳断笛周至两日才彻底醒明,心下隐约了目。苏偃通同宁楀,一并布局令他假死,尔后苏偃称帝歇朝两月,正好儿将他带出了京。柳断笛一时有些难耐,即便苏偃煞费苦心地救了自己,自己也终无法伴他一生终老,何必这般周章百折?随后几日下来,苏偃面上从未有过悲容,一直都是温言笑语,柳断笛明白他虽然口上佯作不知,心中却极为清楚。
“阿笛,张口。”
苏偃手持木碗,碗中呈着泛漆的药汁。他坐在柳断笛身边,舀起一勺来,先是拿至唇旁轻吹片刻,遂才递向柳断笛。
“如今……你已贵为天子,又怎好再做这些?”
柳断笛心中发涩。苏偃荣登大统,再行如此贱低身份之事,着实不妥。
“又来。”苏偃微微板起脸,严声说教道:“跟你讲过多少回了?出了京城,便不要再提那聒耳的凡尊礼数。念叨了数来年,你就一丝也不觉得厌恼么?”
他依稀记得,自官廷逢面之后,柳断笛便一直称他殿下。惟有一次直呼其名,还是在柳断笛昏厥前际,神智散乱时才唤出的。
良久,他才叹道:“……你我打小儿便相识。初遇那天,还是你将我捡回府去,倘若不是你,我恐怕早给人害死了,哪里会有今天?”
“难为……陛下没有忘记,那时的阿笛智齿年幼,倒令陛下贻笑。”
“可不是。”苏偃哼道:“当年还没有甚么能够让你在意的,我无端出现,你也惊了一惊罢?”
“只是招待不周……委屈陛下了。”
苏偃闻言,心底稍痛。
柳断笛家道中落,父亲受死,仍是为那‘柬储’二字,苏偃怕他忧情伤身,连忙拿药汁堵了他的口:“说这些做甚么?时隔多年,该淡却的就都忘了罢。”
柳断笛好容易咽下,额上已冒了点点冷汗。
苏偃替他拭去,藏在袖中的手却是颇有些颤抖。
他扶柳断笛躺回榻上,瞧他呼吸逐渐沉稳,这才放轻动作走出房去。
待他离身后,柳断笛睁眼轻叹。
这几天苏偃总是一人独出,却能在自己醒来之前归来。苏偃不愿直说,或是有何苦衷?
柳断笛从未过问。
又三日,苏偃坐在榻沿喂他喝药,他恍然发觉苏偃手上竟多了几道淡淡的口子,斑布在手背指周,横纵交错,隐隐地泛着白。
柳断笛心惊一顿,苏偃似是有察一般,连忙收手回来,起身向外踱去。
“我去放碗……”
“陛下。”柳断笛唤他,“那些伤口……都是怎么来的?”
苏偃停了脚步背对着他,默声不语。
“我病的不是眼睛。”柳断笛轻声道。
半晌,苏偃回过身来,面上颇带着苦笑:“让你给发现了,不过也无妨……你先休息下儿,等睡醒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陛下可上药了?”柳断笛见他不言,费力地起身。
苏偃连忙道:“你歇你的,我自己来!”
柳断笛不依,苏偃又不敢逆他,只得取了药布过来。
他看着柳断笛粘了药水,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处,心中如同叶子刮了一下似的。片刻,柳断笛拿棉纱替他包裹严实,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没有必要这样罢……?”
柳断笛淡声问:“还疼吗?”
“不了。”苏偃将他拥在怀中,“小伤而已,无需太在意的。”
柳断笛心下一叹,良久才问:“……你这些天都去哪儿了?”
苏偃一怔:“原来你知道。”
“是……京中不妥?”
苏偃顺着他的背脊,道:“你多虑了。”
柳断笛闻言,心绪略松:“你方才说要带我出去?”
苏偃颔首:“是啊,你歇好了便去。”
“现在就走罢。”
苏偃一怔,遂便妥协道:“……好。”
他替柳断笛披了衣裳,抱他出了屋。右手上缠扎着白纱,比起往常来颇有些不灵便。
房外仍旧寒风凛冽,柳断笛在苏偃怀中颤咳几声,苏偃忙将衣袍拢了拢,问道:“冷么?”
柳断笛道:“不冷。”
檐廊底下拴着的石青色素织垂摆随风轻曳,苏偃踏在软泥地上逐渐远去,身后木屋中的长明灯仍然未熄,隐约染着微光。
柳断笛几作环视,轻声道:“柳林依山水,涧泉煮轻茶……此处地貌极好,只可惜现下隆冬之季,花草均枯,虫鸟不再,是瞧不见那副景致的。”
“无妨,若你喜欢,待到立春过后,我再带你前来此处。”
柳断笛听罢,苦耐一笑。
他等不到开春,更也无福消受。
“陛下……”
苏偃手下施力,打断道:“就要到了。”
来至栏门前,苏偃这才将柳断笛放下,从怀中抽出绸布条儿替他蒙上。
柳断笛略有些不解:“……这是何意?”
苏偃不答,只道:“跟我来。”
待他说罢,柳断笛便觉一只温热的手掌牵上来,轻轻地勾住自己的手指,引着自己向前走去。
苏偃抬手推开木栅,直至柳断笛缓步迈过,这才松手任它闭上。
他牵着柳断笛,仿若执握几世异珍,迟迟不舍放开。柳断笛随在他身边,眼周遮了洁白的绸布,上头浅浅地绣着几支金绫洛阳花,与身上拢着的青锦袄子相称极了。
苏偃侧首望他,唇旁挂着薄笑。
行至林子中央,他止了脚步,抬手将那缟色绸缎解开扯去,笑道:“阿笛睁开瞧瞧罢。”
柳断笛微微张眼,眼前集满了明耀,四下竟是一片梅园,鼻前香溢芬芳。
苏偃握了他的手掌,沉音说:“虽然没有‘柳林依山水,涧泉煮轻茶’,但是不知,癯仙临绕,琼葩盛景,可否相抵一二?”
柳断笛打量着面前这副景致,久久无言。
梅花点染在枝头,攀上古高的枝干,桃红间夹杂着月白之色。风微曳,漫天花雨应景倾洒。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颤声问道:“这片梅林,是你一人修剪过来的?”
苏偃颔首,言语中颇有些不自在:“时间太久无人照料,倘若不来搭理,只怕难入你眼。”
“你的手……”
苏偃不待他说完,便将他扯入怀中紧紧拥着,口中略带了几分调笑:“别哭啊……难道你不喜欢么?”
柳断笛闷声道:“喜欢。……你费力费心,我又怎会不喜欢。”
苏偃顺着他的背心,溺笑一声道:“那就留在我身边,我愿伴你一生轻游,看尽一世荣花。待到你我老去,便在花海之中安家闲居……可好?”
柳断笛头一次在他面前哽咽。
良久才道:“……好。”
——再说最后一次违心话。
即是欺你,也算诚心。
面前之人,早便不是大苏帝王,而是一心念着柳断笛的苏偃。
他笑道:“那时……我就在木屋后头给你搭造一间棚子,替你收齐全天下的奇草异花,你来豢养牛羊鱼草……你我二人,与花兽相伴,再也不念尘世纷杂。”
“……好。”
他箍紧柳断笛的肩臂,又道:“你答应我了……千万不准反悔,你可千万不准反悔啊……”
“……好。”
柳断笛微微凝噎的声音,使得苏偃鼻头一酸。
繁花跌下,散落几周。
那日苏偃禁足,柳断笛在东宫内殿应他三声‘好’,却是苏偃相负;而今梅园花下,同样应他苏偃三声‘好’,终是自己相负。
这一回抵一回,也算是还清了。
柳断笛轻嗅香气,心中只想着——骗骗他也好。
他不知自己何时会死,或许是在睡梦之中无声地去了。身死之后,惟是担忧苏偃会怨恨自己未能守约——不,倘若是怨恨那也倒好,他只是怕苏偃愁悲憔悴。
或许一早就该瞒着他,就不该教他知道。宁肯要他怨恨,也不愿惹他神伤。
柳断笛的确想过极力活着。但那一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已尽痛到麻木的躯体,无一不是折磨。有时他仅想苛求自己活着伴在苏偃身边,受再多苦楚也无妨。
上苍总薄情,常不尽人意。
过了几日,苏偃终是耐不住疲惫,在柳断笛身旁闭眼睡去。再次醒来时,他仍跟平日一样,枕在榻旁望着柳断笛那张苍白却绝美的脸,柳断笛却迟迟未能张开眼。
“天亮了,阿笛。”
苏偃在他耳旁轻唤。
柳断笛仿佛未曾听到似的,依旧闭目,静仰在榻上。
苏偃心底下微微有些慌张。
他佯作无事地起身,只道:“我去给你煎药,等我回来……你也该醒了。”
苏偃理好衣摆,踱步来至隔间,摇扇熬火,灶上闷着砂罐。
约莫半个时辰,他手里端了木碗,在门前徘徊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地推门入内。
“阿笛,我回来了。”苏偃搁下碗,“你再躺下去,药就该凉了。”
他怔怔地望着柳断笛。好半晌,终是痛苦地埋首,声中哽咽:“你是不是怪我一时松懈没有守着你……?无妨,那我便一直在这儿守着,你何时肯原谅我了,就睁睁眼……”
苏偃并没有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只是滞愣地坐着,目中无神。
到了黄昏之际,才听身旁那人沙哑着声音,轻声开口:“……你在想甚么……?”
——在想,若你当真就此不醒,我是否应该陪你去了。
苏偃并未说出来。他连忙俯下身去,声中带了几分欢愉:“我还以为,再也等不到了。”
“……我可是答应好的……决不反悔啊。”
手边的药膳早已失尽温度,苏偃握着柳断笛那一双冰冷的手,忽地埋头颤声道:“你能不能,再闭下眼。”
柳断笛未及多言,便听苏偃复说:“但是,我教你睁开你就睁开,不准贪睡。”
“……不会了。”柳断笛应道。
苏偃并没有悲泣出声来,柳断笛却能感到掌心温热。
稍刻,苏偃沉气平定了内息,这才轻声说:“可以了。”
他不舍柳断笛闭眼太久。
柳断笛顺从地睁开眸子,脸上浮着虚弱的笑:“……你看,我没有食言。”
苏偃将他环入怀中。
仅是一天未曾这般,现下相拥,竟觉久违。
他眼眶仍是泛着红,半晌才说:“下一回,我一定好好守着你,你就只能在我眼前留着,哪儿都不能去,哪儿都去不了……”
柳断笛哑然失笑,却说不出话来。
苏偃不需他说再多的空话,仅想要他一句承诺。可这诺言,偏却是他给不起的。
即便是再欺他一次,柳断笛也觉得难以出口。
实在……太难了……
就当阿笛负你。
愿你跨过这道命劫之后,余生再无坎坷,一生荣盛。
“你听到没有?”
“你听到没有……”
苏偃一直在他耳旁固执地念。
他愈是执拗,柳断笛心中便更疼一分。
苏偃不该这般的。他向来冷定,言行总会先顾大局,而如今这些话,他也只是同自己讲过。
良久,柳断笛终是轻叹一声,触了触苏偃的手,如同哄诱孩提一般地轻声呢喃道:
“我听到了……听到了。”
二月。
荣卿元年,直至二月一直未雪,惟有凛冽的风与刺骨的雨。
窗外又是雨水拍打竹桩的声音,房内如昔燃着长明灯,在深漆夜色中隐隐华亮。那雨一直持至子夜也不见歇,屋内柴星相烧,倒是祛了几分寒意。
柳断笛张开眸子,一眼便瞧见苏偃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苏偃瞧他醒来,忙伸臂探探他的额头,见是并无异热,这才安下心来,只问道:“是我吵醒你了?”
柳断笛摆首,吼中微有些苦涩。
这已经是第五日了。
苏偃夜里不敢睡去,真如当日所言,一直守在自己身边。
柳断笛固然想劝,奈何总是不自知地昏睡过去。翌日早晨睁眼,方能瞧见苏偃瞪着一双熬红的双眼,疲惫的声音中却带了一丝安愉,向他道:“晨安,阿笛。”
苏偃的作为他全然看在眼里。
固有慨叹,更有惜舍。
如此这般,一日一日地熬下去,迟早会撑不住的……
“陛下,歇息罢。”柳断笛动了动身子,向苏偃那处靠拢了些,苏偃只要一伸手臂,便能将他揽在怀里。
苏偃道:“陪着你。”
“歇罢……”柳断笛轻声劝道,第一次主动环了苏偃,“你不要怕。”
苏偃道:“陪着你。”
柳断笛垂眸,吻上他的唇。
苏偃面色一僵,身上极是不自在。他缓缓推开柳断笛,好半晌才咬牙道:“闭眼,睡觉。”
柳断笛微叹,遂在被下伸手,探进苏偃衣内。
苏偃只觉腰上一凉,下腹的炙热便随之攀起。
“你……住手。”苏偃绷紧了身体,艰难地道:“听话。”
柳断笛唇边挂了淡笑。
——若说,除了天下之外,这是我惟一所剩的,那么如今便也给了你。
……最后一次了。
……苏偃。
报答你今生相惜。
苏偃终是再也无法抑制,翻身将他压在身下:“阿笛……这可是你自己讨来的……”
柳断笛闭着眼,只感衣物均给他除去,凉气触在肌肤上,激起阵阵颤栗。
苏偃吻着他,好一会儿才放开。之前并不是未曾瞧过柳断笛的身子,只是如今看来,竟有些说不出道不来的旖旎诱人。
脖颈向下,羸弱不堪。锁骨下方有两道狰狞的疤印——那是自己亲手赋予他的。
还有胸膛一剑,腹部、腕上各一刀……
——你究竟是,洒了多少血啊……
“阿笛,你……痛不痛?”苏偃抚着他的伤口,颤声问道。
“早就不痛了。”柳断笛轻道。
“你啊……还真是傻。”苏偃说,“从来都不知道躲,从来都不知道给自己分辩,本该是我的劫,你都挺身挡在前面……”
柳断笛道:“陛下安好,我就知足了。”
他并不担心苏偃情根日益深种,自己将会阻碍了他,令他分神无心大苏,因为他明白自己不会再活太久。
注定负你,惹你相思。
走到最终时,索性再放纵一回。
待我去后,你仍是大苏君主,号令天下。
苏偃褪下他的亵裤,探入甬道稍作开拓,柳断笛便蹙着眉痛吟一声。
“陛下……”
“唤苏偃。”
“苏、苏偃……”
“我在。”
苏偃用力一挺,柳断笛便抽噎般地缩在他胸前。
“苏偃……”
“我在,一直陪着你。”
“苏偃……”
“我在,今生今世,独独念你一个人,管你念不念我。”
“苏偃……”
“我在。”
……
苏偃并不记得那晚二人如何承欢、承欢了多久,或者好似仅仅一夜,便用尽一生时间。
他只记得第二日早晨醒来,柳断笛已然着理完毕,身上一件素色的梨花袄子,倚在榻前淡笑着望他。眉眼一如当年,儒雅清和。
“阿笛……”苏偃同他相视,微微一怔。
自朝堂相曲之后,面前这人殚精竭虑了太久,字字珠玑,句句剜心,将曾前那些言笑之态统统抛去了。
而今再遇,只觉昶阳拂春,摒散沉旫。
“陛下,外边下雪了。”柳断笛正身,打断他道:“这是在你登掌大统之后的第一场雪。荣卿元年……二月。”
苏偃自晨起时心中便感悲郁,总是不去。
听了柳断笛所言,半晌才说:“正是大好……雪能静人心,只是,外头太冷……倘若你喜欢,下一回,等你我回了京,我再陪你慢慢儿赏……”
柳断笛笑道:“雪静人心,吉结人愿。陛下有没有听说过……初雪之时许下的愿望,是能够成真的。”
苏偃坐起身来拥住他:“以前不知,但现下知道了。”
柳断笛费力地伸手,替他将衣袍拢上,附耳轻声道:“陛下……再陪我许一个愿,可好?”
苏偃攥了他的手,良久才道:“好。”
二人净面着衣之后,推开沾着霜露的木门,挡在外头的清风便卷袭着梅园内的香气一并扑面而来,其中又仿佛夹杂了些许泥土散出来的气味儿,煞是清爽。
房外的空院子内,雪色覆盖在枯枝之上,一片素丽,一尘不染。如同花瓣似得雪花从天空中洒下,洁羽纷逸,落满人间。远处的崇山在迷雾中隐约留现,看不真切。
柳断笛孤身踱出,站在不远处,苏偃忙撑开朱秀伞,走上前去给他遮好。
“你想去哪儿,我陪你。”
苏偃替他拍掉肩上的雪花儿,垂臂之时伸手一牵,便握住那人冰凉的骨指。
柳断笛侧首笑道:“来至这里近一个月时间,除却梅园外,倒是哪儿都未曾走动过。”
“这个地方原本偏而静美,有好几处能供人赏景的地儿,只可惜冬季未去,惟有梅园独盛。……记得上次我来,梅园旁有条溪流,澈可见底,无声蜿蜒。”
“既然如此……那便去瞧瞧罢。”柳断笛轻道,“湍溪梅盛,洽是好景。”
苏偃颔首道:“就是不知那湍溪是否还暖着,可别都凝成冰了。”
柳断笛道:“无妨。”
苏偃执着他的手,朱伞将二人牢牢遮盖,只留了殷色的伞顶尖杆指向天际。
“阿笛,想要许甚么愿望?”
柳断笛唇角微扬:“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苏偃闻言霎时来了兴致,忙追问道:“为何不能?”
柳断笛道:“讲出来便不灵了。……况且,陛下总会知道的。”
苏偃明了,转而问道:“饶是这般,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向上苍求愿?”
柳断笛微微点了头:“自然。”
苏偃听罢,面上涌了几分激悦:“那么……是不是只要不讲出来,便会成真?”
柳断笛笑容淡了些,眉目间有些苦涩。
良久,他答道:“心诚,念善,所愿自来。”
苏偃心中终归是有了安慰,只道:“我明白了。”
晶透的雪,落在伞顶上,结出一层薄薄的霜翳,素净极了。
苏偃松开他,将栅门推开,引他入内,口上说道:“前头的花……开得不好。”
柳断笛摆首笑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倘若不经寒苦,不尝败零,又怎会独傲人前……更何况,里边的那些都是经你特意修剪的,定要比未曾打理过的好一些。”
苏偃道:“你喜欢,改明儿我就将这些萎的一齐修剪了。”
“不必了。”柳断笛道,“我更心疼你的手……”
苏偃微叹,伸臂环他的腰。
柳断笛忽地止步,促咳几声,苏偃忙停下替他顺背,连声问:“怎么了?是不是方才凉着了?要不回去罢,下一回……下一回再来也是一样儿……”
柳断笛极力压下喉口泛起的腥甜,哑声说:“不……不用。……初雪不易,错过了,就……没有了……”
苏偃心中一拧,不安之感愈聚愈拢。他攥紧掌心,指甲深深刺入肉中,却丝毫不能缓解那分无力。
“甚么没有了?……怎么会没有了?若有心愿,来年……来年再许……”
柳断笛好容易抑下咳嗽,五脏六腑竟如同翻倒似的,久违的痛感袭遍全身,额上竟冒出些许冷汗来。
他惨白着脸,缓缓推开苏偃欲要搀扶的手,难耐地向前走去。
“阿笛!”
苏偃大唤,挨上近前才发觉柳断笛面色及差,赶忙颤着声儿问:“你要不要紧?”
柳断笛费力地挤出一丝笑容,偏首望他:“方才说好了,我想去哪儿,你陪我。”
苏偃瞧着他迈步。
仅是相隔一小段儿距离,他却觉得,今后再也抓不住了。
苏偃站在柳断笛身后,替他撑伞,缓步来至湍溪旁。
溪仍还是溪,并未因冬而冻。水底的卵石相依相结,散着五颜六色的光。风稍起,溪面便漾起微波,梅花跌在溪水中,浮流而去。
“温低水暖,正是隐喻前途无艰……”柳断笛低喃,忽然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儿细微的啁啾声。
他前去探看,只见一只卷尾银羽,头冠绿翠的幼雀正匍匐在秃石边上,形容不堪。他跪身,将那稚雀儿捧在掌中细查一番,这才瞧见它腹周一道血痕,血迹早已凝深了。
苏偃在他身旁问道:“这是……”
“吉晏鸟。”柳断笛轻声答道:“大约是从树上跌下来受了伤,在此安歇休息……伤口也快要长好了。”
他说罢,将幼雀安稳地置回原处。
苏偃略有些不解:“外头天寒,你不将它带回家里去?”
柳断笛颌首道:“吉晏鸟顽倔,生而不息。吉谓大吉大利,晏谓平安得顺,所到之处均有喜报。……这样儿的灵鸟,如何能够养在家中?”
苏偃心下颇明,只说:“那便让他飞罢……去它该去的地方。”
柳断笛掩唇咳了几声,微微曲下身子,垂眼道:“……我有一个心愿……”
他正跪向冬——那是晨阳升起的方向。
缓缓抬手,双掌合十,面上仍然挂着淡淡的笑意。
苏偃便也学着柳断笛的模样,在他身旁边跪身,合拢双手。
——我愿,荣卿帝苏偃,一世安康。愿……江山天下,风调雨顺,民众安欢。
——我愿,吾爱柳断笛,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柳断笛微微睁眼,望着满面虔诚的苏偃,心底苦涩一笑。
——苏偃……我忘记告诉你了……只有一个愿望能够成真。你说……上苍,会向着谁?
他深深一叹,起身之时足下趔趄,苏偃眼急将他揽入怀里,二人便双双跌在雪地中。
梅花长林,湍溪婉转,遍地白雪,天地寂然。
柳断笛倚在苏偃怀中,苏偃却双手轻颤。
“阿笛……!”
“陛下……苏偃……”
苏偃双目通红,声中哽咽:“我在!我在!……”
天空划过一声长鸣,柳断笛艰难抬手,朝一方指了指,勾唇轻笑,断续地说道:“吉晏鸟……来接……小鸟儿回家了……”
苏偃顺着指尖望去,只见那身披千金霓羽的凤鸟遨绕在天际。
温热的泪,淌在柳断笛面颊上。
苏偃在他耳边颤声说:“那……我也带你回家……”
他伸臂将柳断笛圈在怀中,柳断笛却轻轻扯住他的袖口,虚弱地笑道:“我想……替你撑伞……”
“好……”
苏偃背起柳断笛,柳断笛手中握着伞柄,二人便笼罩在殷红色的伞翼之下。
雪愈下愈大,风卷起苏偃的衣衫,飘曳不止。
“苏偃……”柳断笛轻唤,伏在他肩头吟喃道:“朽府门前相见,再至枯骨终了……我有一句话,从未对你说过……”
苏偃咽下眼泪,努力欢声,佯做探奇地问他:“甚么话?你可得告诉我,不然我怎能知道啊……”
“只是,我有些累……等我醒来,再同你说。”
苏偃只觉自己喉口酸涩,半晌才说:“既然累了……就闭下眼罢。”
好半晌,他费劲力气,不让自己哽咽:“但是,我教你睁开你就睁开,不准贪睡。……这可是上一回,你答应好的……”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柳断笛手下一松,那柄朱秀伞便缓缓地落在雪地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苏偃道:“阿笛果真是累了——连伞都撑不住了……。”
柳断笛歉声一笑,微弱地说:“抱歉……你的头发……都给雪染白了……”
苏偃闻声,犹忆那年春,柳断笛一十九岁,身袭青袍墨衣,胸佩喜花,而自己就坐在他身旁,在哗然声中举盏而笑——
“先谢此生,相遇阿笛。”
“再贺阿笛高中甲子,出仕初成。”
“三愿,长世相伴,霜鬓白首。”
他轻声悲笑,转问道:“阿笛,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相见……我说,长世相伴,霜鬓白首?”
久无人应。苏偃楞了片刻,胸口早已疼至麻木,眼眶红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未再落泪。
“……如今,你我的头发都给霜雪染白了,算不算白头?”
“……算不算白头?”
“……算不算白头……”
“若是累了,阿笛便睡罢。有我在这里陪着你,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我的阿笛……”
“只是……等你睡够了,要记得醒来同我说说话。”
“听不到你的声音,我又怎能安心守国?”
“阿笛,等你睡醒了,等我听完你想说的话,我便带你去看这大好江山,享无间荣乐。”
背上那人始终没有声响,苏偃终是如同孩提一般,遏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阿笛……你瞧,你才睡了片刻,我便已是念你不已了啊……”
“阿笛……阿笛……”
“阿笛……”
到了最终,仅能一声又一声地唤着那人的名字,慢慢地向丛林深处的竹屋走去。雪花儿打在二人发上、肩上,只在雪地中留下一串淡淡的足印。
吉晏鸟不知何时已然追在他身后,高鸣如歌。
……
冬寒终诔长歌艳,满襟霜雪也白头。
……
满襟霜雪,也白头。
……
果然,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