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八章(上)(1 / 1)
历昌二十六年八月,苏朝双喜。一庆太子迎纳霍九歌为正妃,二贺公主苏桥和亲芜江。
喜宴之前,皇帝曾传召柳断笛夜赴宫中。向其证询,对于此事这般做法有无歧义,柳断笛只是恭敬地向皇帝回道:“公主与太子殿下血骨不能舍,愿为太子殿下肩上所担负的江山做出此等牺牲,已属不易。……有如此家妹相帮衬,才是能者之成。”
皇帝闻言,终叹一声,教他退下了。
柳断笛回至府中,静心安待大婚当日。其间百般无趣,甚至还亲自将采回来的苦山茶清晒一番,仔细挑寻了每一处杂质,这才分了叶儿,拿来一方精致的木匣盛置妥当。
八月十五,柳断笛随着众人一起来至东宫,这才得知霍九歌早在几日前便已接入京城。
傍晚瞧了她,也是远远地在殿下瞧着他们——脸上仍是淡淡的笑意。
苏偃与霍九歌二人均是一身大红喜袍,仍是遮盖不住苏偃眉目间的锐气。有红纱帐子笼着,倒也瞧不见霍九歌腹部的凸出。算算时日……她腹中的孩儿已有四个月大了。
那是苏偃的骨肉,柳断笛神色不禁柔了些,……那是苏偃的孩子。
苏偃替霍九歌掀了盖头,尔后在众人面前唤了她“九歌”。霍九歌这才端了茶水敬了几位长辈皇亲,面色早已通红不已。
来者敬酒,苏偃均不拒,待到最后人都散尽了,他才发觉柳断笛仍还立在殿中。
“柳大人不是想我成亲的紧?我现下如了你的愿,为何你反而不肯走了?”
“贺喜殿下大婚……”柳断笛温声说道,并不理会他那些尖锐的言语。
苏偃冷笑一声:“我朝子民千千万,不差你这一声。”
“微臣只是……”柳断笛从怀中拿了木匣递给他,才继续道:“时辰匆忙,只备了些上好茶叶送祝殿下,望殿下不弃。”
苏偃打量半晌,并不接过,语气中略带了讽刺:“柳大人果真吝啬,本宫不敢再求其他才是。”
柳断笛闻言,心中似是给针扎了一般,却并未多做解释,只说道:“……这茶有祛乏功效,特意献给殿下,还望殿下爱惜身体。”
苏偃听罢,饶是口中有再多恶言恶语,也难以出口。他伸手接了来,终是狠了心道:“不劳柳大人挂心,太子妃将会安置好一切。倒是你大可不必这般殷勤,今后,私事少议罢。”
柳断笛只觉胸口剧痛,面色惨白。
……苏偃这是,不愿与自己有所接触?
当真这般厌恶?
柳断笛自虐般地勾唇轻笑,其中夹杂了几丝自嘲:“微臣明白,今后……不会了。”
说罢便要离殿,行至门口,忽听苏偃凝声唤道:“柳大人。”
他忙止步回身。
苏偃并未上前,只在远处打量着他,淡声道:“是你害了霍九歌,我不爱她,你却要我娶她。”
语气中并无恨意,却更使得柳断笛心中难受。
他转出殿去,迅速回至柳府掩上房门。
身上的力气仿佛抽空了一般,他跌在木椅中,粗声喘息,尔后便觉胸口腹胃的痛楚愈演愈烈,他倚在椅背上攥紧了胸口处的衣襟,那里跳动猛烈,仿佛要冲出喉口一般。
遂便是止不住地咳嗽,直到猩红的血迹打湿了衣袖,他却越发感觉呼吸困难。
——是你害了霍九歌。
柳断笛忽视了不适之感,只觉讽刺。他身子轻颤,几乎要笑出眼泪来。
——柳断笛,你好狠的心啊……你究竟要害人到及时才肯罢休!?
——是你害得苏偃失了妹妹,害得苏偃娶了他不爱的女人……!
——柳断笛,你瞧瞧自己做下的这些恶事,当真不忧心遭天谴吗……?
他苦笑着闭了眼,身心俱疲。
倘若……就此不醒,苏偃是否就能不再痛苦?是否就能够……稍稍快乐一些?
就连合眼前,他心心念念的还是苏偃。……柳断笛,你何时也变得这般举棋不定了。
他从未感到如此疲乏,已然无法承重一般,但天下未平,几御斫丧,又怎能安榻无忧?
再次醒然,柳断笛裹在被中,身上换了干净的里衣,只能瞧见宁楀背对着他,立在窗前,书案之上的血迹早已濯尽,仍是一片旧朽之色。
未及他开口,宁楀便觉察一般地回过身来,淡声说道:“醒了。”
并非问询,而是略带了些诘责之意。
柳断笛自是明白,复以微笑示意自己并无大概。
宁楀只觉胸口哽了一口气,但又无法同这人理论。好半晌,他才来至柳断笛榻前,哀叹一声:“你知不知道……你死了,有多少人替你难过,心生悲凄?”
柳断笛怔愣,抿唇微笑道:“……我知道。”
宁楀听着他沙哑的嗓音,竟觉心下痛苦难耐。
“你既然明白,为何不愿善待自己?”
柳断笛沉声不语,倒是十分乖顺地思索——自己酿就这般田地,究竟是为何。
他思虑半晌,心下几番迷茫。初心近乎消磨殆尽,如今竟连他自己也有些恍惚了。
明明是想要大苏久盛,明明是想要以此契机为苏偃求得霍氏一族里外帮衬,可是……自己这番激苦酸心又是为哪般?
他实在想不通透。
宁楀瞧他不言,话儿中音色稍重了些:“你昏了三日,青衣在外头守了你三日。褚桑兆文琦一回一回的探望,恨不得在这柳府扎根安身,就连星辰都徘徊在门口儿不愿离去,生怕离开了,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柳断笛,你对自己狠,可是……你对他们,怎言公平?”
柳断笛听了,心中稍有些苦涩。
是他。是他愧对每一个人。
“太子殿下……”
柳断笛启声又止,终是将未出口的后半句话吞回肚里。随后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这几日,劳诸位费心了。”
他知道……苏偃不曾来过,不然宁楀怎会不提?
他并不想令宁楀无法作答,只将话收了回来。抑或是……更怕自己亲耳听到宁楀向自己坦言。
罢了罢了。他心下苦笑,无论如何……苏偃他已经寒心了。
宁楀不答,兀自默声,全然不理会他的答谢之言。
倘若柳断笛执意要问,自己还真真无法同他明说。柳断笛此刻……倘若再受了刺激,引得情绪不稳,怕是自己也无法救他。
只有宁楀一人明白……三日前他私闯柳府,来至柳断笛房中,竟瞧见他伏在桌上失了气息时,自己何般慌乱。他甚至不敢告知任何人……就仿佛无人知晓,便能隐匿此事一般。
宁楀终是轻叹一声。
“你老实告诉我,你手臂上的伤口究竟是怎么来的?”
柳断笛面色一豫,显是未曾想到教他给发现了。
“宁大夫知道……苦山茶么?”
宁楀听后皱眉,微微颔首。
“太子殿下大婚……我不知道该以何物相赠……”
宁楀这才明白开来。怒色之下,却觉滑稽。
“是谁当日对我说‘明主忠臣,再无其他’?呵,忠君啊……怎会这般放纵臣子,以放血之行换取一次衷祝,更何况……”
他瞧了柳断笛的面色,生生止了话。
……更何况,那人丝毫不在意呢。
宁楀起身端了药来喂他,一边儿轻声道:“柳大人……长些心罢,不要再令你周身的人为你忧心伤神了。多留意留意自己,很难做到?”
柳断笛稍有些愧疚,闭口咽了药汁,忍下一股子反胃之意勉力回道:“是我疏忽了。”
宁楀喂了不到一半,见他面上难抑之态,不得不撂了碗。
“柳大人,我从来不将一句话重复两次。但今日,我只好再说一回。……奉劝你尽早歇了朝务卧床静养,如若不然,你教……亲近之人,何般懊悔?”
柳断笛轻应,宁楀便起身替他理好被角,又伸手探了他的额头,确保高热已退,这才道:“我回去取些药具来,你且安心躺着,我教青衣来看着你。”
说罢,似是嘲谑般地轻笑一声,又补道:“我真是给你吓疯魔了……。做甚么要嘱咐你,反正现下除却能够呆在府中,你怕是哪儿也去不了罢。”
柳断笛面色一红:“宁大夫说笑了……快些回去罢。莫忘代我道声谢,就说已经无碍了,劳他们忧心一场,真真惭愧。”
宁楀不言,只略一颔首,遂便径自出房去唤青衣。
青衣听闻柳断笛醒转,忙搁下手头事务奔来瞧他,哪想责慰的话尚未出口,柳断笛便已轻唤了他:“青衣。”
“主子我在……”青衣闻声匐在榻前,只觉柳断笛面上毫无颜色,心中揪痛不已。
“扶我起来。”
柳断笛轻笑着,不及青衣抬手相扶便要起身,惊的青衣赶忙伸手搀住他,音色中全然一副心疼之态:“主子您这是做甚么……病还没好利索呢……”
短短几日,柳断笛竟向他道了两次服软之言。
一次是柳府门口儿,唤青衣扶他回房。
一次是在病榻之上,唤青衣扶他起身。
柳断笛向来不会将脆弱暴露在外,任旁人一睹懦容。青衣着实不忍窥念,柳断笛此刻该是何等狼狈虚弱。
“公主……走了么?”
青衣不敢瞒他,只答:“公主殿下一行人定在申时出赴,现下未时近半,主子即便去了……怕也是赶不上了。”
柳断笛闻言,略怔片刻,随即便决绝道:“更衣。”
说罢,不再听进青衣的丝毫劝慰。青衣瞧是拦不住,这才替柳断笛着衣。
柳断笛起身时只觉浑身乏力,倘若没有青衣在旁相扶,定是要重新栽回榻上。他自嘲地笑叹一声,心道果如宁楀所言,自己这般情形,怕是当真连这府邸都出不去了。
青衣深感提心吊胆。手下搀稳了他,将他塞入马车中。
碍于柳断笛大病未愈,青衣起初并不敢提速快行。……直至瞧见他眼中仿若哀求一般的神色,青衣这才隐隐察觉,柳断笛若是不前此行,必将终生悔恨。
青衣挥鞭,清亮之音遂便划破天际。
彼刻,正值绯花洒下时。
霓裳舞霞,迎亲人替公主苏桥掩上盖头,苏桥打探着边阔原境迟迟不言,终是苦笑一声由着喜帕遮了眼,渐渐地,循着原野丛生远去了。
——柳断笛,我终是没能盼到你。但,我不怨。
只是……待我省亲归家那日,你可千万要来接我。
……
待柳断笛与青衣赶至城郊时,申时已过。
柳断笛并未见到公主苏桥,倒是瞧见御林军列位未归,亦有苏偃在首。
他下轿,不着迹地屏去青衣撑扶的双手,尔后独身来至苏偃身旁——他并不想令苏偃瞧出分毫。
“殿下,公主她……”
苏偃回身打量他,目色冷冽。
柳断笛前些日子告假,自己还颇为惦念他……如今看来,倒是一派安然。
呵,还真是多虑啊。
苏偃讥讽道:“柳大人不愿来便罢了,偏却做出这般模样来。怎么?柳大人是觉得自己位权高重,连公主都不配你放在眼中了?”
柳断笛闻言,心中先却安慰了些。
至少……苏偃还不知,自己这三日是何般狼狈。
他只道:“微臣并非不愿……而是因事耽搁了时辰。”
苏偃冷笑:“是,柳大人忙,本宫自是耽搁不起的。现下公主既已离去,本宫也该回朝参禀。柳大人,还请自便罢。”
柳断笛不知故何挽留,硬是瞧着苏偃携御林军离去,也未能将那声“太子殿下”唤出口来。他望着苏偃的背影,只感相较从前,愈发显得英气。……这才是万里社稷后世之帝理当具备的风姿。
青衣见是柳断笛目中逐渐失了神色,这才赶忙上前,在一旁搀住了他。
柳断笛起初不愿,青衣遂又劝道:“太子殿下已经走了……他瞧不见的。”
话毕,青衣亦有些踟蹰。他并不知现下究竟该替柳断笛出口恶气,还是该劝一劝他。半晌,青衣终是决定不言此事,只半哄半劝地说:“主子,起风了,我们回府去……再迟些,宁大夫怕是要发火儿了……”
柳断笛闻言,略一怔愣,遂便转首望向青衣,似问非问地轻叹一声:“……我是否,该将这权位归还于他?”
苏偃眼中,竟已将自己与那纨绔官宦划为一等……?
也罢,那便统统还给他。孑然一身,却能落得清白名声,倒也不错了。
柳断笛闭眼苦笑,耳旁却听青衣茫然而焦虑地问询:“主人,您说甚么呢!……”
他并不多言,只淡淡摆首:“没甚么。……回罢。”
青衣见他不愿详说,便也打消了一探究竟的念头。手下扶着柳断笛入了马车,一路上不停地同他说话,生怕他再晕一次。好容易回至柳府,果真瞧见宁楀黑着一张面孔站在府门口儿。
入了房,青衣低首听着宁楀的训斥,口中连连应是,终还是柳断笛看不过眼,上前制止宁楀的行径。
“执意出去的人是我,青衣劝不住我的。宁大夫又何苦与他置气……”
宁楀抬眉看他,只觉他笑容中匿含的情感极为复杂,使人捉摸不透。
“你向来不肯听我的话。”
宁楀摇头,言下已是有些无奈。
“之前是我未能放在心上,让宁大夫费心了。……待隔日早朝,我会同陛下讲清,求他准假。”
宁楀闻言讶然,竟觉不可思议,满面狐疑道:“……当真?你真会这般闲散下心思,置朝务于脑后?”
柳断笛微微一笑:“此刻几方均安,朝中也不乏人才。想必,我也没有甚么非留不可的理由。”
宁楀听他解释,心下了然,音色中略带些欣慰:“好,好……早该如此了。”
柳断笛面上笑意不去,心底却明白的很。
如今,苏偃已是这般厌恶自己,还是不要相见太勤了罢。不如趁此机会好生歇息……怕是往后再也没有这般偷闲的机会了。
……
翌日,户部尚书柳断笛以归家踏青为由向皇帝请辞,帝重其往昔功绩斐然,年纪尚轻,不予审批辞官之呈,只准假四月,时至返朝,又提大理寺少卿兆文琦为户部侍郎,同赵淙恩二人一左一右暂代尚书参政。柳断笛叩谢皇帝隆恩。
尔后,他便淡出朝野。将公事交予左右侍郎,暂且不问世事,静居柳府,由着宁楀替他调养身子。
只是,苏偃从未来过。柳断笛虽是吩咐了知情者,不许透露分毫,但苏偃也始终未曾过问。
柳断笛由衷释然。苏偃大约当真觉得自己踏青去了罢……呵,念起他来,只觉苦诉难畅。纵使情深不减,却也不再似起初那般期盼了。
历昌二十七年二月二十日。
新春又至。正值柳断笛归朝。
相别四月,首次再见苏偃,便是在国宴之上。
比之去年,少了公主苏桥,却迎来太子新妃霍九歌。
柳断笛并未前去问安,只坐在角落暗观明堂。公主和亲离苏之后,不会再有第二人唤自己登台赋诗,亦也不必忧心露面于众。他自嘲般地勾了唇角,自叹安生。
微微抬首打探苏偃,却觉他身前矮几上搁置的物什眼熟极了。仔细瞧去,才辨出此物乃是自己当初所赠予他的苦山茶。木匣似乎并未开启过,虽然相隔颇远,但柳断笛却看得真切。木匣之上的艳囍之字,是他亲手刻在匣身中央的,倘若开启,必有留痕,而现下却光滑无比。
……既然苏偃连他这般赠祝都不肯收下,如今又为何带着它?
柳断笛收回目光,如往常一样低首,在暗光之中自欺欺人地扯出一抹笑容。你不是早就料到会有今日?自作自受罢了。
尔后,他便瞧见苏奕起身来至苏偃身旁,听他糯糯地道:“太子哥哥,那是甚么?”
言语间,用手指了指矮几上的木匣。
苏偃并不知柳断笛正望着自己,只带了些许笑意将苏奕拉至一侧,道:“都是些不打紧的东西。”
柳断笛闻言一怔,遂又听苏奕说:“可是,好漂亮……能让奕儿瞧瞧么?”
苏偃颔首,拿了木匣递给他。
“这里面装着甚么?”
苏偃答道:“大约是些茶叶。他人所赠,我也未曾打开细看。”
苏奕手下翻看着木匣,听了苏偃此言,不由抬眼望他:“既然已经送给太子哥哥,那便就是太子哥哥的东西了,为何不打开呢?”
苏偃揉了揉他的额发,道:“不相干的人罢了,就连他经手的东西,瞧见也只觉得烦心,又何必非要碍自己的眼?”
苏奕似懂非懂地点了头,抱怨般地小声说道:“……我长这么大,除却在宴席之上,私底下还从来都没见过茶叶呢。”
苏偃顿感心酸,伸手将苏奕揽入怀,思虑良久,终是道:“这样,反正这茶叶留在我手中也没有甚么用途,既然七弟喜欢,那便拿去吧。”
苏奕眼中霎时闪了光彩,捧着木匣爱不释手,口中却反复问道:“太子哥哥此话当真?”
苏偃颔首:“我甚么时候骗过你?”
苏奕似是怕他反悔,忙说:“太子哥哥最疼奕儿了。”话毕,便将木匣藏在衣衫中归了原位。
苏偃瞧着苏奕欢喜,自也是开心的,并无半分遮掩。只是从头至尾,目光从未停驻在柳断笛身上。
柳断笛甚至觉得苏偃不知自己在场,而并非有意视而不见。
他只感冰锥贴进周身,殿内火盆旺焰,却止不住内心寒苦。
不相干的人……原来自己早已成了不相干的人。所以就连那苦心孤诣唤来的茶叶也丝毫不配他在意,瞧见便觉得烦心?
柳断笛无法,心痛平复之余便是一阵又一阵的无力。
算了,本也合该如此的。
他无奈地笑了笑。仿佛从国宴开始,他便一直在笑,只可惜笑容中从来没有‘真心’二字。
自己与他之间,恶化至此,这是一早便能算计到的。起初苏偃百般迁就,如今彻底绝情死心,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稳坐江山之后,再无人能扰他心绪,令他性情变了模样。
成事之人啊,必无软肋相阻,必无情愫相牵……
待国宴散席,柳断笛便随着众人一齐离宫。赵淙恩刻意不与他一道,柳断笛心中暗觉不妙。或许……赵淙恩已经或多或少知晓了些?他曾是那么喜爱公主,若是明了真相,又怎会不记恨自己呢……
柳断笛轻叹一声,径自回了柳府。
春假歇朝三日,第四日早上天色阴暗,几乎瞧不见云彩,只阴郁地笼罩在京城上空,欲雨却迟迟不闻雷声。
柳断笛隐约感到天色不详,似乎有甚么事……该要发生了。
他如常来至太和殿,天色虽未清,殿内却是明晃晃的。
略观之下,仿佛并无异样,柳断笛勉强压下内心的不安之感,随众人行叩首礼,面见圣上。
他并无参禀,只在下旁听,忽见苏麟迈步上前揖首。
苏麟道:“陛下,如今又是一年新初,七弟奕闲居宫中良久,可否也该摄朝参政了?”
此言一出,不仅皇帝颇为吃惊,甚连苏偃也摸不透他的心思。
——如是想要趁机拉拢苏奕,岂不是痴人说梦?何人不知这七皇子苏奕与自己亲谊甚笃?此等局况竟起离间之念,怕也不得善终。
皇帝闻言微颔首。半晌,瞧几旁并无人反驳,便道:“他年纪尚小,还不足以替朕分忧解难。一直以来也不见你如何提及他,今日为何忽然念起他来了?”
苏麟答:“六妹远嫁,为吾朝平定芜江。然,平不同于盛。若要盛吾大苏,今后落在太子殿下身上的担子将会愈来愈重,奕虽年幼,但及早入朝历练,岂不是能为将来奠定能力,以至于处事之时,不紊不乱?”
皇帝略笑一声,称赞道:“廉王考虑的果然周到。”话毕,遂又问众人:“廉王所言,你们可都听清楚了?可有异议?”
只听朝中隐隐起了商讨声,片刻丞相禀道:“回陛下,臣等均附议。”
皇帝眼中含了合意之色:“即使这般,那便速去请七皇子入朝罢。”
说罢,只见内侍应了声,便从偏屏处退下了。
柳断笛目睹此般,恍觉不安之感愈演愈烈,竟无暇去听皇帝言语,一心注视偏屏那处。等了好半晌,内侍却迟迟没能归返,柳断笛不由心生焦惶。又过片刻,终见内侍小跑着上前,在皇帝耳旁小声说了些甚么,便见皇帝颜色大变,忙起身拂袖道:“散朝!”
起身时,甚至略一趔趄。
苏偃与苏麟二人不知出了何事,忙随着皇帝一并离去。
柳断笛内心紧然,却只得候在原处。
方才,那公公虽是拿拂尘挡了口,自己这处却仍是能瞧清楚——
七皇子,殁了。
……
待苏偃赶至清予殿时,只觉心中不是滋味。这处寝宫落居偏僻,房瓦破旧,一路上不见仆从侍候,清冷无比。而他的七弟,则躺在木榻粗布之上紧闭双目,嘴唇泛紫。
皇帝坐在一旁,抬手抚摸着他的脸庞。这便是他最小的儿子,虽然并无宠爱,却也还是他苏朝的七皇子。
平时无感,如今却觉心痛难抑。
触手冰冷,皇帝这才恍然发现,自己竟是第一次这般温和地待他,只可惜他无法感受。
常言十指连心。丧子之痛,又如何能够亚于穿指之刑呢……
苏偃或许更为痛苦一些。自从受禁东宫之后,便一直是他陪着自己。
——枉自己居然想要护他安好,却令他早早地离了人世……真真讽刺!
不多时,太医便匆匆前来。
苏偃只觉为首之人极为面熟,定睛一瞧才看出这人竟是给柳断笛诊治痼疾的周太医。
周太医行礼参拜了皇帝几人,跪行至苏奕身旁,见皇帝不肯撒手,便劝道:“陛下……请让微臣瞧瞧七殿下……”
皇帝这才醒神,趁皇帝松手之际,周太医忙上前望切。
稍刻,皇帝问道:“究竟……是甚么时候的事?”
周太医止了动作答道:“回陛下,大约是昨日夜里,七殿下往日体格较好,按理说实是不该忽然间……暴毙。”
皇帝厉声追问:“不该?你是说,七皇子是受了他人迫害才会至此?”
周太医嗫嚅道:“是……但,抑或可能是不小心误食了带有毒性的东西……”
“查!”
周太医得令,细查了苏奕的瞳仁儿,最后在他口中取出疑为植叶般的物什,忙向皇帝禀道:“陛下!七殿下或许正是误食了此物,才……”
皇帝打断道:“这是甚么?”
周太医详验几番,才道:“仿佛是一种茶叶。名唤,苦山茶……”
苏偃听闻,霎时抬起头来狠狠地盯着他。
他不信——他不信七弟竟会因为服食苦山茶而亡!他的七弟,打小便生长在昏漆之中,母妃早逝遗他一人在这世上,父皇却唯独对他冷目相对——形容孤苦,为何终究还是难逃中殇之命!
周太医不由一颤,低头避开他的目光,道:“微臣定会查仔细,究竟是七殿□□质与其冲突……还是另有其他……”
苏偃冷笑一声:“不必了。”
那苦山茶是柳断笛在喜宴上亲手交给自己的,若不是七弟讨了去,今日这‘无故暴毙’之人便是自己了罢。
——柳断笛,你当真如此恨我?
“太子殿下……?”
苏偃打断道:“这茶叶乃是户部尚书柳断笛相赠,周转几番才到了七弟手中。七弟一直安好无恙,却在收了茶叶浸水之后毒发身亡,定与那柳断笛脱不开关系!”
话毕,遂又转向皇帝,躬身道:“求父皇明鉴,为七弟讨回公道。”
苏麟亦同:“求父皇明鉴!”
皇帝良久不语,静默片刻,终是开口:“若是奕儿还活着……你们几人也能够这般孝悌友爱,或许便不会出这档子事了。”
话毕轻叹一生,复又道:“奕儿生前……同太子最为亲密,如今就交给太子细查严惩,处置后事罢……”
苏偃应是,见皇帝起身,面色疲惫,便上前扶了他。
皇帝推开他,只道:“朕累了,摆驾回宫。”
瞧他逐渐离远了,苏偃这才敛了神色,厉声道:“来人……!捉拿户部尚书柳断笛,本宫要见他!”
内卫得令,苏偃便回至东宫等候。
只是他不曾想到,柳断笛并未离宫,亦无逃逆之心,只静待原地。
苏偃很快便见了他,是由内卫抵着双肩来至他面前,但却不曾反抗。
“臣柳断笛……叩见太子殿下。”
不及内卫动手,他便主动跪身行礼。他不想在苏偃面前,露出丝毫的狼狈。
苏偃冷眼瞧着柳断笛跪在自己身前,既不准他起身,也不做声。
好半晌,苏偃才吐出一句话来:“柳断笛,我早便说过了……再有下一次,我绝不手软。”
柳断笛闻言,轻声道:“殿下的确说过。……但,可否请殿下明示,臣究竟做下了甚么事,才引得殿下这般动怒?”
苏偃冷笑道:“你不知道,当然不知道!你将苦山茶送给我,便是想要置我于死地,若不是我阴差阳错地转赠给七弟,今日死的是我才对罢!”
柳断笛忙抬首道:“苦山茶是臣所赠不假,可这般弑储反谋的罪名……又是从何说起?……”
宁楀验了茶叶,分明是善补之上品,并无毒性。如今怎会到了七皇子哪儿……便成了害人性命的药物?
……如此陷害,苏偃当真瞧不出么?
苏偃质问道:“是不是本宫以前待你太好了?竟想着与你携手一生,甚么家国伦理都不在乎了,每日睁眼闭眼都是你柳断笛!暂且不论你究竟有无私报父皇,告发我与霍九歌之事,但你劝我同她结为夫妻总是事实!我一心念着你,惦记你,你却三番五次,只要寻了机会便将我推开!一早有人劝我,道是你与廉王往来甚密,劝我离你远一些,可我却不愿信你竟是这种人!如今看来……是本宫错了……”
他一句‘错了’出口,柳断笛只觉心脏麻木,面上却是没有泪水。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啊……
苏偃的话,太过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好半晌,他才勉强直起身子,道:“臣……无话可说。”
他的确曾受苏麟胁迫,为他卖命出谋划策;他也的确一次又一次地将苏偃越推越远。
苏偃所言,具是实事。
只是这纵局之人太过高明,若是自己不认,毒害七皇子的罪名便会落在苏偃头上,毕竟苦山茶是苏偃交给他的。纵局者,亦是算计到了。……自己断不会忍心令苏偃身陷囹圄。
苏偃问他:“你这是认了么?”
见柳断笛不语,苏偃这才狠声笑了笑:“……是老天责罚我爱上你。我本就不该与你有任何瓜葛,若不是木匣之上那‘囍’字刻在不吉之处,只要我一打开,这囍便生生裂开了。……但却也因祸得福是不是?正因如此,我才没能中了你的诡计。本想要在国宴之上当面儿还给你,却给七弟抢了先,遭他惨死。果然,我不该再与你有半分瓜葛……”
柳断笛只觉了然。原来那日……苏偃竟是要将木匣还给自己的。如今一想,倒是明了开来。
咽下喉口的苦涩,轻声道:“是臣害了殿下。”
“你没有害我……偏偏你害的,都是些最无辜的人。”
柳断笛未能再说些甚么,便听苏偃厉声道:“将他带下去,押入天牢待审!”
他终是吞了言语,不再辩解,兀自忍了身心痛楚,甚至还自嘲地想——或者入了天牢,便能阻碍苏偃探访,他自然不会瞧见自己日夜咯血了。
……倒也算是好事一桩啊。
柳断笛微叹,遂起身,由着两人箝制双手,直径将他送入大理寺。
上一回来这潮阴之处,尚还是治洲祭天之时。因于心中顾及小四,念不得伤势严险,便唤了苏偃一同入了刑牢——那时的柳断笛,亦也未能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困身于此。
他盘坐在草席之上,闭目倚在墙坯角落处,只听铁环铐拴相互碰撞,叮当作响,应是狱史锁了牢门罢……。待脚步声远去,柳断笛这才挣了眼,略微打量四周。
好半晌,他竟轻笑一声。
幸然,苏偃命人将自己押至大理寺天牢而并非刑部,也算是顾足颜面了。……只是这天牢,自古便鲜少有人能够幸免于难,不知自己可否有命,再见日耀月清呢。
即便他心明如镜,却也从未做出杀戮之事。苏偃几次过问,他都在心中一一否认了。
苏安急逝,他正焦于睿和纷扰,并无时机下手;苏奕之死更是莫名其妙,他心知苏偃爱极七弟,又怎会刻意触他心头之痛,令他友悌不复;至于那霍九歌,则是他深知治洲府身后权势颇大,操控天坛故里,借此有旁人检举苏偃苟且之机,劝得他二人互结连理,一是为保苏偃声誉不辱,无愧当得一朝太子储君,一是为了稳固治洲权势,防患于未然。
——虽然确曾料测一二,他也确实未曾抑止这过往丧悲,但哪一件,都同他没有任何牵连。
即便如此,他又如何不想出手搭救?可若是救了,便是打草惊蛇,使得苏朝后路不顺!若是救了苏安苏奕,便是害了天下苍生啊……
……别无他法。
柳断笛苦笑着垂首,只觉呼吸不畅,忙取了药来服下,这才稍好一些。
……只盼事态落幕,与衷愿并行才是。
不然这般作为,当真不可饶恕了。
隔日。
苏麟命人开启牢门时,柳断笛仍有些恍惚。
他本觉得自己尚还能够在行审之前过几天安稳日子,如今苏麟造访,怕也是安生不得了。
“罪臣拜见廉王。”
苏麟寻了处泥阶将手中食盒搁放好,遂转过身来道:“柳大人起身罢。”
柳断笛应声,心中暗揣苏麟的来意。
苏麟唤人在泥阶旁置了石凳,兀自坐下,后便伸手打开竹盖,将酒饭一一摆出后,届时才偏头瞧了柳断笛一眼,道:“呦,柳大人还站着呢。去,给柳大人也拿盏来,既是同我用膳,便不必太拘谨了。”
柳断笛忙道:“……臣乃戴罪之身,再与王亲同坐,岂不是罪加一等了?”
苏麟闻言,遂便挥手屏退狱丞,故作明了地颔首道:“戴罪之身?……对,若不是柳大人提及,本王都记不得,如今你柳大人还是戴罪之身啊。”
柳断笛微微皱眉,只问他:“……不知廉王殿下屈身来此,有何贵干?”
苏麟听罢立即变了颜色:“怎么?你也曾是本王养的一条狗!如今另外认了主人,便想要反咬我一口了?”
见柳断笛不答,苏麟便又讥讽道:“现下大约连你自己都不甚明白……你究竟待了甚么罪罢。”
柳断笛望着他,目色中略有不解。
苏麟同他对视,言下坦然:“本王今日就告诉你……苏奕……是我廉王苏麟亲手杀的。”
柳断笛闻声一惊。
——他并非不曾怀疑苏麟,而是他实在未能料到,苏麟竟会向他坦认的如此之快。
苏麟阴笑片刻,又道:“……杀害自己亲弟弟的滋味,真是痛快淋漓啊……而你,不仅是替苏偃待罪!更是替本王担了一切罪过!”
柳断笛心中气郁交加,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卑鄙!”
苏麟闻言,冷意更甚。
“竟然连你,也敢来对抗本王了!”
柳断笛只道:“廉王殿下……如何觉得,臣不会将这些统统说出去?”
苏麟敛了恶意,佯作温声:“柳大人,是想让我那太子弟弟知道,害他手足之人,同他亦是手足么?他负荷得了手足相残之事么……嗯?”
柳断笛面色骤然惨白。
——他不能教苏偃知道。
苏偃他承受不了……苏偃他,最珍爱的便是手足之情……
“柳大人认为……究竟是本王害死七弟,还是你这区区一个外人害死七皇子,更能使他痛心?”
柳断笛不言,苏麟便替他答了。
“你不舍他知道真相的。”
柳断笛闻声,心下怆然。苏麟所言不错……他不忍心……他不忍苏偃得知一切,那太过残忍了。
终是闭目,耳旁却响起苏麟的声音:“饭菜都要凉透了。你瞧瞧,若不是你提这不相干的事,又怎会坏了本王雅兴?”
柳断笛一叹,便见苏麟执了碗筷,从漆罐中盛了汤菜,端至自己面前。
他略后退,苏麟便紧紧逼近,直将他抵入角落里。
“你双手铐牢,行动不便,本王喂你……”
苏麟夹起透着油香之气的肉块送上前,柳断笛却偏头,如何也不愿张口。
他一早瞧见这些饭菜便有些不适,更何况……他不想吃由苏麟经手的东西。
苏麟瞧他不从,神色大变,猛然间摔了碗,腾出一只手来狠捏住柳断笛的下颌,硬生生地逼他张口。
“给本王吃!”
柳断笛无法,终是妥协。
待苏麟放开手,只见脸颊处已然留了青红色的淤痕。
柳断笛极力抑制反胃之感,好容易才吞咽下去。
苏麟笑道:“味道如何?”
柳断笛垂眸不言,苏麟便兀自笑叹:“想必定是不错,这可是你亲手养大的牲畜,是叫甚么星辰罢……?呵,本王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它割宰剥皮,制成一道好菜的。”
话毕,柳断笛便再也无法忍耐,蜷在墙角阵阵干呕。
那是他的星辰……
是他与苏偃的星辰……
如今,就这样没了……甚至死前还在遭受苦楚。
柳断笛早已分不清楚究竟是哪处作痛,耳侧却隐隐还能听见苏麟轻蔑地声音:“背叛本王,便是如此下场……哈哈哈……!”
待人走远,柳断笛这才倚着坯墙,勉强轻笑几声。
自己给不了任何人一处栖身之地,也护不了任何人一世安好。
他苦涩地叹息,终是甚么都无法留下……
就连星辰,苏麟都不肯放过。
……这般杀弟之人,当真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