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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第六章(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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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烬死了。旁人心中倒是并未如何掀起波澜,惟有柳断笛一人心中愧恨。倘若不是他怂恿小烬出言阻挡尉迟古,并告知他所疑一切,小烬也断然不会如此偏激。

掩葬于三寸流年,数载情殇之内,即便睿和不古圜则,也终究天地悲鸣。

六月初十,柳断笛守着北齐大抵宁安后,便率援军回京,褚桑也跟随柳断笛一同赴京,彼时北齐胜战败兵一事早也传遍苏朝南北。

一行人心绪各异地入京,柳断笛却是万万不曾想到,迎接他的并非红妆旌旗,而是满城缟素。

回朝拜圣后,才从赵淙恩口中得知,久病深宫内阁、不问朝政的前太子苏安于前日夜里猝然长逝。

皇帝更袍亲临,泣声不止。

柳断笛额穴一跳,虽是早已明了那前太子撑不过多时,可现下却悄无声息地去了,直教人嘘叹不已。

苏偃……

柳断笛醒了醒神,苏偃与苏安交往不甚过于亲密,却总也听他提及苏安向来是个温润精才之人,只可惜,终究天妒英才。

因于皇帝金言嘱咐,兆文琦的府邸便也安置得当。皇长子出殡,各品官宦都需观礼送葬,柳断笛便嘱他带褚桑先行回府,稍作歇息后更衣入朝,而自己则是去寻苏偃。

宫内早已白匾尽挂,铺了遍地的绒花,生将本该莺燕回春的六月衬如隆冬。

柳断笛去过软禁苏偃的东宫,才得知皇帝已然释令。忙又四处走了一遭,却始终不见苏偃。

几近日暮,柳断笛才在东宫已然荒废的弃院中瞧见他。

苏偃孤身坐在板石上愣神,此处光线黯然,地上落灰已久,柳断笛心中竟是揪疼片刻。

缓了缓,便走上前去,轻声道:“殿下,臣回来了。”

苏偃这才有了生气,却也仅看他一眼,勉强应道:“……回来了啊。”

柳断笛颔首:“北齐安定,睿和已平。”

苏偃仿若自嘲般笑道:“如今倒是四方安定了……常说人无贵贱,但其实各自有异,唯一相同的,便是离去后永不复返。”

柳断笛明白他内心纠葛,又无法替他承担分毫,静默片刻,终是启唇嘱慰道:“既然殿下心中全然明了,又何苦折磨自己……人死不能复生……殿下节哀才是。”

苏偃笑了笑:“短短两天内,已有不下十人劝我节哀。我只是在想……为何大哥在世时,我不曾与他亲近些,如今纵使千万言语,都无法再对他说。终日守着空寂的奠堂,旁边便是灵柩,哪怕说上再久,他也不会听到。”

柳断笛站在一旁听,却感同身受。

苏偃的政略手段,或许都可取有余。

岂知,他人性的致命弱点,便是守得住锦绣江山,却耐不了骨血间离。

“太子哥哥……”

门外那人一身素服,小跑着推门进来。

见了柳断笛便也敛了脚步。

他不认得柳断笛,柳断笛却记得他。

七皇子苏奕。

柳断笛俯身:“七殿下。”

苏奕滞了少焉,才敢对上那绝美的眸子。

“你……认得我?”

柳断笛轻笑着答:“曾在筵席之上,与小皇子有几面之缘。请恕下官冒昧。”

苏奕不言,反是苏偃将他拉入怀中,应道:“阿笛,你近日劳累,先去歇着罢。待我自己清静片刻。”

柳断笛一愣,仍是放心不下,犹豫道:“可……”

苏偃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回去罢。”

柳断笛心底如同荆棘碾绞,却也隐隐发觉苏偃变了。

与那时拥他入怀,轻声哄诉“我真想你”的苏偃分毫不同。

抑或只是骤然间失了手足同胞后懊丧万分。柳断笛忽然忆起,有朝一日自己亦会离他而去。

罢了……万恶之源。

柳断笛苦笑,早已将自己当做那‘万恶之源’。

他颔首应道:“好。”

既然做了那罪人,便还是少些与苏偃近身。免得消减了他一身龙气。

苏偃打量着柳断笛离去的身形,阴霾不退。

他衡量,是否要告之柳断笛。

——苏安房中,也曾残存周太医往日赠以柳断笛的竹木熏香之息,而周太医却是未曾踏入苏安寝宫半步。

苏偃不知该信柳断笛,还是该信自己。悲哉非在生者不复,而是他的阿笛,他心心念念良久的阿笛,竟会藏匿至深。

隔日,睿和潜派使臣面圣,并呈上休战书函。上书果然与柳断笛当日所应之事一字不差。睿和愿以藩属国居苏朝位下,祈大苏三代天子之界,即不将其招安,亦不宣战,双方交好,并免进贡及征税。

皇帝此刻却是无暇管顾,只草草拟了契约印玺相换。

别有用心者,仍惟柳断笛一人。

他要的不仅是睿和不扰、北齐百姓宁安绵居,更是阻滞余族势力。除睿和以外,却有卢川、芜江两地纠葛甚密,往来不息。若是三族结盟,局况将行至穷途末路之境。如今已然削弱睿和士气,再将其克复于藩属国之位,即便不再招安,却也另睿和无可驳击。

出了正宁宫,便见公主苏桥在廊外候着。

“柳大人……”

柳断笛闻声,止了步子望她。

苏桥。

他轻笑道:“有幸得见公主。”

苏桥忙走上前去,眉眼间尽皆喜色:“自是有事不明,想请教柳大人。”

柳断笛听后只道:“如此小事,竟劳得公主千金之躯亲顾政堂前殿。”

苏桥摇头,踱步走下廊台:“大哥逝后,四哥哥便一直喜怒不言于色,我特地前来请教大人……如何能够使他开心些?”

柳断笛随在她身后,触见‘苏偃’二字时,竟是微微一怔,随后道:“此事……下官怕也力所不及。”

苏桥侧目瞧他:“我也只见你与四哥哥亲近,倘若你都没了法子,可当真是无人当行了。”

见柳断笛不语,苏桥则驻足原地,募地握住他冰凉的双手,哀劝道:“柳大人……阿笛……你帮帮我,也帮帮四哥。于我而言,四哥才是最为重要之人。”

柳断笛一愣。

苏桥心中默声复道,你也是。

柳断笛未能言语,苏桥便已然放开手,他反倒平复下来。

半晌,才向苏桥道:“四殿下心绪不开,多半是碍于未在时机之处,与众手足家亲温存片刻,故才愧悔不已。公主心中念着他……便多去陪陪他罢……”

苏桥道:“我明白。”

柳断笛又道:“如今陪他伴他的,只有你与七殿下。不若寻个空,会在一处用膳品茶,他大抵也该释怀些。”

苏桥眼中一亮:“经你一提,我这才略有眉目……到时柳大人也来,可好?”

柳断笛稍作游移,苏桥便替他捏定主意,颇为欣喜道:“如此说定了,柳大人千万不可食言。”

柳断笛终是颔首:“还望那时,公主差人告知。”

苏桥应他:“这个自然。”

柳断笛心中苦笑,只怕苏偃不愿相见。

三日后,前太子苏安出殡。皇帝并非以太子礼将其安葬,而是择了陵园中一块较为幽静的位置,仅以皇子之尊葬入黄土,此后惟存青冢。

当天晌午,果亲王终是守着日子踏入京城——岂若不是苏安急逝、皇室内族人必要观礼,果亲王尚还不可归朝。

柳断笛暗地留意。果王回京,定然引得殿下内臣甚嚣尘上。但比之于此,柳断笛更为担忧苏安离世与苏麟有关。苏麟本性阴恶,为求大位手段歹毒,即便是暗杀苏安,借此机会引果王返京,尔后结为朋党,共同谋事也不足为奇。

不过……

待到那时,内忧外患接踵而至,苏偃又如何得以应付?倘使苏麟真真有所动作,怕也不逾一时半刻。

柳断笛阒然算计,默声中,已替苏偃铺好前路。

“柳大人,公主殿下请您礼毕后前往东宫,说是与您一早儿有约。”

那宦官躬身上前来,扯断柳断笛脑中的思绪。

柳断笛心下一转,倒是不曾料测公主竟会选在今日。片刻,却也儒礼地回他:“知道了,还望公公转告公主,本官定不会逾时。”

公公忙应:“奴才自当转禀。只是……敢问大人,可有瞧见户部侍郎,赵淙恩赵大人?”

柳断笛回忆片刻,只道:“不曾。国丧朝礼,现下人散得紧。”

“奴才明白了。”

柳断笛一时好奇,又问:“你找他作甚?”

公公答道:“公主唤他一同前往,奴才寻了大半晌也没能瞧见人,怕耽搁要事,这才思量着……或许柳大人知晓?”话毕,想了想又道:“是奴才僭越了,还请柳大人莫要见怪。”

柳断笛听后,轻声笑道:“无妨。你回罢,我替你将话带到。”

那公公容色欢喜,迭声道:“那便多谢柳大人。”

见柳断笛颔首,便一躬身退下。

柳断笛早已察觉苏桥待自己不比寻常,原前还生怕自己前去难堪,现下苏桥又点了赵淙恩同行,不免稍许宽心。公主能将私情摈之脑后,倒也难能可贵。

再者,赵淙恩似是倾慕苏桥公主已久,若是就此缠绵,佳人才子,自是一桩美事。

一路寻了去,终是瞧见赵淙恩。将此事说与他听,他霎时欣忭不已。好容易礼毕,赵淙恩更是迫不及待地赶至东宫。

待人通报后,苏桥亲自前来接应。见了二人,温声道:“两位果真守时,御膳房正在备膳,四哥与七弟还未从陵园回来。二位大人入殿就坐,稍待片刻。”

两人便随她入殿。

待坐定,赵淙恩道:“劳动公主,下官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苏桥转眸望他,笑吟吟地道:“不知赵大人可还记得,当日国宴之上欠下本公主一个惩罚尚未兑现?”

赵淙恩忙道:“铭记在心,不敢轻忘。公主此刻提及,可是想好了?”

“没,依旧欠着罢。”苏桥笑说,“赵大人未忘便好。”

赵淙恩心下彷徨,终是取出怀中暖玉,递给苏桥:“下官薄意,还望公主笑纳。”

苏桥接过端详,却见那暖玉之上刻有‘之子于归’四字,不由一笑,逐字念道:“之子于归……”

“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赵淙恩接道,“只可惜,铸玉之人只雕出这枚,便收了心性,转攻其他。”

柳断笛一旁听闻,唇边竟是带了笑意。

苏桥终是笑说:“此玉精致,再配以诗经美句,赵大人怕是废了不少功夫。收下了。”

赵淙恩心底一松:“多谢公主。”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公主……你懂了么?

柳断笛微冁然。

天外边渐渐昏暗,有禾雀低落瓦檐。苏偃这才领着苏奕入了殿来。细细打量柳断笛一眼,便教苏奕去公主身旁落座,自己则是坐在柳断笛身旁。

赵淙恩与柳断笛二人起身行礼,苏偃摆摆手,道:“当是家宴,都坐罢。”

柳断笛闻言,只瞧他一眼,便收了视线。苏偃似是有觉,心下万分挣扎。这人……疑是戕害自己亲兄长,而自己却并非企望讨要情由,只是在说服自己,如何接受。

苏偃爱慕柳断笛,或许从第一眼起,那爱意便已深藏入骨。苏偃不甘、不愿,柳断笛在他心目中,一直都是最为善良之人。

他不知是信自己,还是仍信柳断笛。

怎么该……?怎么该……!不该!

苏偃面容上一敛神色,苏桥便已搭声道:“今日呢……请几位来,无非仅是小聚。柳大人平北齐、退睿和,操劳征战,功劳颇甚,回朝便赶上我大哥之事,又是悲戚一番。……既为小聚,到者均是能够交心之人,我也不瞒两位大人。两位知晓,如今皇叔归京,定不免几方动荡。我身为女子,不得干政,却又放心不下四哥,如今儿将话挑明了说,便是想请两位在朝中多帮衬帮衬,倘若两位不弃,苏桥自当感激不尽。”

柳断笛听她提及‘皇叔’,一瞬明白开来。原来不仅自己有所鉴戒,甚至连苏桥都暗做打算。柳断笛微微一笑,道:“公主不必多虑,下官心中,从未背弃四殿下。”

苏偃闻言一愣,霎时紧握手中那玉杯,简直似要将它捏碎一般。

赵淙恩道:“下官明白,既是公主一片心意,哪怕下官豁了命去,也定会办到。”

苏桥笑意晏晏,提壶给诸坐斟酒,首自端杯道:“先干为敬。还请两位勿忘今言。”说罢,昂头饮下。

柳断笛伸手执杯,却被苏偃扣住手腕。

他转脸看去,只听苏偃淡淡地道:“别喝。”

柳断笛夷犹道:“公主之命,如何能违……?”

苏偃只手夺去搁在桌上的玉杯,将那琼浆一饮而尽:“我替你喝了。”

松开柳断笛,又倒了些茶水,递去他面前:“你喝这个。”

柳断笛颇有无奈,答:“好。”

苏偃向众人道:“用膳罢。”语毕,又转向柳断笛:“用完后,你留一下,本宫有话同你说。”

柳断笛微俯首:“是……。”

苏桥闻言有些吃味,打趣道:“甚么事儿不能当面说,非要与柳大人单独谈?”

苏偃又添了酒,执起玉杯轻抿一口,悠然道:“无非是些朝堂正事,你既已说此为小聚,又怎能扫了众人兴致。”

苏桥颔首,心下几分坦然:“无妨……,是桥儿多言了。”

苏偃笑道:“何时你在四哥面前也这般拘谨?”

苏桥抿了抿唇,依言答附:“四哥终日总是忧心忡忡的模样,我自然不敢太过僭越。”

苏偃听后一时失神,却也忙醒然安抚道:“大哥之事感触颇多罢了。”

说罢,不自禁地打量一旁的柳断笛,只见他悄声不语,正侧头望着自己,目光中含了些许担忧。但触见自己的视线后,便又扭过头去。

苏偃注目他的侧颜,心中一叹。

这便是自己爱慕已久的人,清异秀出,只是……仿佛又消瘦了。

苏安之事,并未尘埃落定,自是不能盲然定罪于他。苏偃知他远赴睿和,短短几日便另北齐告捷,此行已是不易。而他万里劳苦回至京城后,自己竟是那般淡然待他……当初怎能忍心?

苏偃收回目光,动了木筷夹菜,其他人这才开始用膳。趁着赵淙恩与苏桥搭话的空儿,苏偃夹了些菜放入柳断笛碗中,轻声道:“多吃些。”

柳断笛一惊,心中分不清是喜是哀,只得将那吃食默默咽下肚去。

不知赵淙恩对苏桥低语些甚么,便见苏桥颇为得意地道:“我们向来规矩,第一杯酒均是敬予至亲者。今日邀你来,自是将你看做重要之人。”

赵淙恩心下稍喜,却不表露,仍道:“公主厚爱,下官愧不敢当。”

苏桥笑说:“赵大人言重了,相比之下倒是亏待了七弟,七弟年幼,碰不得酒。”

苏奕闻言,眨了眨眼睛,抬起头来道:“六姐你多虑啦……”

苏桥替他添菜,道:“你这才多大?还是多学些正经才是。”

苏奕说:“我也想……可是,倘若不是你与四哥,父皇怕是连我的面都不愿见,何谈正经功课呢。……我,只见过他三回,一次是在我母妃去世时,一次是筵席之上,最后一次,便是前几天了……”

众人顿时心生怜悯,苏偃与苏桥二人更是酸楚不堪。

苏桥抬手轻捏他的脸颊,抑下那股子心酸,勉强笑道:“不会了,今后都不会了。父皇定是不知晓七弟这般聪颖,待到日后相处多了,自会弥补你。”

苏奕听后忙摇头道:“不必弥补,现下哥哥姐姐都待我这么好,我已然知足。”

柳断笛瞧他,心中五味杂全。

这副容貌,与苏偃少时五分相像。

只是……苏偃让他伴在身旁,便当真能够护他安好么……?

苏安一死,足能证明皇室之内无一栖身之地,甚连静僻处都不得幸免。苏奕如今即便心思灵敏,却本明净,尔后若是陷入庙堂那等藏污纳垢的境地,怕是愈行愈险。

而苏偃……

柳断笛硬是掐断念头。苏偃身困东宫时,乃是苏奕一直作陪,这才不至于太过乏闷。苏偃万万不能再失去他。

有没有甚么法子……能够另苏奕无恙?

柳断笛思绪盘绕不断,这些天幸有宁楀秘制奇药保命,纵使痛的紧,倒也暂不至死。

他手下动作很慢,一餐饭竟是没吃几口。

总算熬过膳时,便跟着苏偃进至内堂。

苏偃与柳断笛二人走后,赵淙恩这才问苏桥道:“公主适才说,自己亦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知可相告否?”

苏桥抬眸看他,眉梢轻曲,笑道:“告诉赵大人也没甚么不可,不过定要替我保密。”

赵淙恩忙颔首:“公主肯透露予下官,已如恩赐,下官定然守口如瓶。”

“赵大人可闻《长命女》?”

赵淙恩说:“略有耳闻。”

苏桥轻笑着吟道:“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赵淙恩听后,便接道:“倒是一番梁燕双栖的好景致。”

苏桥答:“苏朝常以首杯酒,敬以至亲之人,而诗曰至此,我便以那第三杯酒,敬予心爱之人。”

赵淙恩半分了然,却是尚未肯定,只迟疑问:“那么,公主……”

“不错。”苏桥颔首:“一敬至亲者,三敬至爱人。”

赵淙恩心下一笑,一敬至亲者,三敬至爱人……我总会等你,等有朝一日,另你将那第三杯酒,敬予我。

……

“你去往北齐之前,曾教我留意卢川、芜江,昨日已有探子回京告禀。”苏偃说罢,从桌侧的暗格中拿出几封密件递至柳断笛。

柳断笛接下,只道:“四殿下费心了。”

苏偃摇头,言中自嘲:“你已如此奔波,倘若我连这等小事都办不到,当真有损太子分内之职。”

柳断笛不语,便又听苏偃道:“一些话,不好确凿拟书,只得口传,你可听好了。”

柳断笛眉间一紧,却仍颔首道:“是,四殿下请说。”

苏偃道:“卢川曾与果亲王苏瑞方往来密切,果王贬谪之时,常有卢川人以省亲之名探望他。”

柳断笛一愣:“果亲王……”

苏偃打断道:“正是皇叔。”

柳断笛瞧他,见他并无太多哀怒,又问:“此事可信么?”

苏偃颔首:“此次派出的均是亲信,如若不能信,恐怕也无法再信任何人。”

柳断笛心中一痛。无法再信任何人……苏偃可是连自己都不信了?他原以为,苏偃不过一时沉浸于悲痛难以抽身,才会待他不似从前,况且言语行中俱是眷注,又怎会有意疏间?

原来……竟是这般……

其实啊,他哪里担得起苏偃言行中的关怀备至,不过仅想博得一番信任罢了。

而如今,他亦才终于明白,究竟何处差池,使得苏偃变化如此之大。

不是苏偃变了,而是苏偃不再信任。

柳断笛募地呼吸一滞,喉口处涌上一股腥甜,五脏六腑如同倒置一般,他忙低下头去,佯作查看手中那几份素笺,遮住一张霎时惨白的面庞。

苏偃自是没能察觉,只接着道:“芜江倒是安分不少,只是听闻首领阖炤近日招摇,成日穷奢极欲。”

“……”柳断笛强忍了痛意,勉强道:“竟会……有这种事……”

话一出口,苏偃便觉得稍有不对,但也未曾在意,又道:“说来倒是奇事,阖炤虽与人逍遥,宁愿施以千金,却也从未将任何人带回王宫。”

柳断笛闻言,暗自顺了气,问道:“他……可有妻妾?”

苏偃道:“他只有一位已经故去的正妻。”

柳断笛心下有数,手中仍是一页一页地翻动。

他手下猛然一顿,却是不经意地抬头问道:“这些密件,四殿下可有过目……?”

苏偃摇头答:“不曾。”

柳断笛手中微颤,将那素笺理好,话中颇有请示之意:“四殿下,下官将这些东西拿走了?”

苏偃道:“都拿走。”

柳断笛低头道:“若是殿下没有余事,下官便先告退……”

苏偃摆摆手:“无事了,你回去罢。”

柳断笛退出内堂,手中将那素笺攥的愈紧。

适才所见,乃是一人画像,上书‘阖炤妻王氏,卒于三年元月’。

只是那画中人,像极了苏桥。

张纸轻薄,柳断笛却觉将它端在手中,有如千斤重。他指尖微颤,好容易平息袭入脑海的眩晕,便快步离开东宫。

几日后,皇帝拟旨,道是褚桑护国有功,命其留驻京城。而柳断笛却并未举荐宁楀,一来他无心从官,二来……他说自己仅与师兄见一面便好。

果亲王苏瑞方回朝参政。在此之前,柳断笛从未见过他,只听闻此人乃是前朝孽党,后来圣上登基,顾全手足情谊才将他发配边疆。

大堂之下,果亲王跪泣:“这些年守着众位皇亲,本也清心无欲,只是想不到竟然有朝一日,还能重返京都……臣下实是……”

表面似是感激涕零,柳断笛却暗暗蹙眉,心觉此人难以对付。

“果亲王不必多言,当初所定年期已至,回朝也是早晚间的事。现下既然回来了,便多花些心思辅政富民,以盛我大苏百年基业,不枉朕用心良苦。”

果亲王抬袖拭泪,言语中略有哽咽:“谢陛下……臣既然回来了,定会守好本分,一心向民……”

待到宣了退朝,柳断笛便回至府中。

依旧是那番景致……柳断笛按着胸腹处跌入木椅中。

他微微侧头,望向窗外,见是一片青葱映入双目。还有多久……便连这般清和素雅的模样都无法再见了呢……

柳断笛手下愈加施力,却怎样也不见好转。

身上逐渐失了力气,却听青衣扣了扣门,道:“大人,有人送来急件,说是发自筹南。”

柳断笛听到筹南二字,心中已然明了。

怕是在治洲那回,苏偃遣去筹南的探子有了回信。

他勉强支起身子,应:“知……道……。”

青衣推门入内,将手中书文放置桌案上,只见柳断笛脸色依旧泛白,不由劝道:“大人回京不久,可要告假休整些时日?”

柳断笛摇头:“我何时这般娇贵了。”

青衣仍道:“大人不爱惜身子,我看着心疼。”

柳断笛微微一笑:“好了,我现下也无大碍。”

青衣正欲反驳,却听柳断笛问道:“小四呢?前些时候一直寄居在兆大人府中,今日也该回来了。”

“早上兆大人亲自将他送来,见您不在,我便自作主张地将他安置在偏院,不知可行?”

柳断笛道:“如今盛夏,偏院倒是不错。只是改季后不宜住人,那时你再替他迁至别处罢。”

青衣答:“是。”

“你先出去……我等下去看看他。”

青衣隐隐放心不下,踌躇半晌,还是推门出去。

待青衣一走,柳断笛便再也挂不住笑容,额上冷汗涔涔。他忍着痛楚,将那纸函撕开。

纸上只有数字。

——云风渐改,辜者丧命。书之其上的竟又生生想起

柳断笛缓缓闭了眼,苦涩一笑。

果然……

他救了筹南百姓一时,却救不了一世。

纸函背面,复上往生者的姓名。

柳断笛凝了神,寻着熟悉的名字,他不想看到……

岂料,他寻到了。

荣泽。

柳断笛手中一松,纸函失了力,一瞬跌在地上。

他只觉双眼酸涩,却又力不从心。痛处叫嚣,柳断笛不禁抬手压住,仍是止不住胸腹间涌起的痛楚,与心底泛上的寒意。

他一瞬感之,自己不配为官。

——倘若连子民都无法看护,又有何颜受称‘父母官’。

一瞬又感之,恨自己现下身处京都,失了那覆手之力。

——无法彻查,亦无法替荣泽等人平复公道。

可是……

他笑容中掩藏了些许绝望,自己终究不比神明。

或许如今,才能与苏安离世时,那般空洞的苏偃感同身受。

同为淬骨之痛。一为亲者,一为家国。

星辰仿佛嗅到一丝悲戚,在柳断笛身侧蹭了蹭,呜咽一声。

柳断笛这才醒了神,想伸手抱抱它,却再也无力。

他只能蹲下身去,将星辰搂在怀中。

“抱歉……我没能照看好他们……”

“荣泽也是,小四也是……”

“此生终是无缘了……”

星辰在他怀中拱了拱。——它不明白,只是无端地觉得,这人心中难过。

它伸出舌头,舔舐着柳断笛的手背。

半晌,柳断笛冰凉的双手才略微回温。

他收起苦涩,将星辰放开,捡起纸函搁在烛盆中焚尽。

他轻抚星辰头顶处的茸毛,轻声道:“我会替他们洗净冤屈。”

不知是对星辰而说,还是向自己许诺。

吞下几粒药丸,柳断笛便牵着星辰,踱至小四所下榻的偏院。

门口的侍童忙迎上前:“柳大人来啦。”

柳断笛轻笑道:“他怎么样了?”

那侍童嘟起嘴道:“还是不怎么理人,想必定是不习惯罢。不过……柳大人放心,我一定尽心照料。”

柳断笛颔首:“辛苦你了。”

侍童闻言,脸颊竟是稍稍泛起绯色:“柳大人说哪里话,这都是分内之事。”

柳断笛觉他性子讨喜,只道:“我进去瞧瞧他,不必管我。”

侍童微微点头,替他开门。

柳断笛掀开帷布,便见小四坐在窗角处。

似是发觉有人前来,小四亦也侧过头望他。

柳断笛瞧他面色,仿佛比之身在治洲时好看不少,这才放下心来。

他走上前去,柔声道:“可还记得我?”

小四神情一滞,却是闭口不言。星辰拱起鼻子嗅了嗅,循着几近湮灭的熟悉之息,一步一步地来至小四身旁。

它安静地卧在小四身侧,柳断笛心下稍喜,小四并不排斥它。

当初还是他亲手将星辰赠于自己。同荣泽一道。

小四偷眼打量它。片刻,竟鬼使神差地伸手触碰,尽管仍是丝毫回忆不起。

一刹间,柳断笛便瞧见他的双手被棉纱紧紧缠裹,心中如同针扎一般。似是伤情颇重,或许数月内都不能持物了。

柳断笛并不扰他们,只觉小四有所不同,不似治洲时那般暴戾。

半晌,有侍仆叩门禀道:“大人,果亲王正堂候见。”

柳断笛眉间一紧。心下揣摩片刻,应声说:“你去好生伺候,我随后就到。”

见他走远,柳断笛便召回星辰,却瞧见小四眼底闪过一丝眷恋。

柳断笛微微一笑,来至小四身旁轻声道:“小四长大了,与年前不一样了。要学着照顾自己,今后才能照顾好荣泽……荣泽是妹妹,倘若小四不爱惜身体,又怎能另荣泽无恙于身?”

小四听闻‘荣泽’二字,的确稍有动容,但也并未与他答话,只略怔一下。

柳断笛见事有起色,便也不再多说,俯身抬手,替他理去碎发。

小四亦无抗拒。

柳断笛收手,领着星辰离去。

见那侍童小跑上前,柳断笛低声吩咐道:“吃穿用度,均不得亏待他。他不比常人,你们自然也要多花些心思服侍。”

侍童连连颔首称是。

待回房后,柳断笛瞥见已然化为灰烬的纸函,不禁有些恐畏了。

——“云风渐改,辜者丧命。”

提之其上,如朱砂般的行文书字,便代表一个又一个已逝生灵。

柳断笛甚然惶恐,实是不明,究竟何时才能免人枉死。

此刻果亲王竟毫不避讳地前来,定已拟好一番说辞。而自己谋策几转,早也身心俱疲,怕是一时难以招架。

柳断笛默叹一声。

稍做打点,便至正堂谒见。

迈步入内,便听苏瑞方笑道:“柳大人可算是肯赏光了。”

柳断笛微微示意,让人闭了门,才俯身道:“下官来迟,还请王爷恕罪。”

苏瑞方闻言道:“柳大人言重了。本王得空过府一叙,又并未提前通报,这才使得柳大人备候不妥。何罪之有啊?”

柳断笛替他斟茶,口上附和说道:“王爷心胸宽宏,着实另人不胜唏嘘。”

苏瑞方执杯浅酌,半晌,才笑道:“说起这心胸宽宏,自是比不过当今圣上与太子,将叛国之臣安置身侧,依旧能够高枕无忧。”

柳断笛察觉话中端倪,却也并未有所惶恐,只从容接问:“圣上与太子,具是九五之尊,倘若不得受人所不能,又岂可信服天下众人。只是……不知这‘叛国之臣’一说,又从何而来?”

苏瑞方冷声一笑,道:“柳大人当真丝毫不知?”

“还请王爷明示。”

苏瑞方缓缓靠入椅背,抬手玩弄指上玉戒,一边轻漠道:“听闻柳大人孤身独探睿和军营,却又平安归返,可有此事?”

柳断笛额角一颤。竟是教他知道了……

他稳了神儿,只说:“不错,确实如此。”

苏瑞方又道:“柳大人不仅平安无事,反而另那睿和自愿归降我朝。事态过于蹊跷,不知柳大人可作解释?”

柳断笛默声不语。苏瑞方只知他入敌营,却全然不晓小烬之事,而这般违背人伦的缘由,想必果王定然不会轻信。

苏瑞方见他沉默,心中更加得意,面上冷声道:“既然柳大人不能拿出一个合当的解释,那么本王是否可以认为,柳大人私通睿和,即为叛国之臣?”

柳断笛闻言,便明白苏瑞方已追踪许久,却也不敢太近,这才至使军情透出。他唇角微勾,仿若丝毫不在意一般,只道:“王爷这是要向陛下弹劾臣了?”

苏瑞方哼笑,轻蔑道:“弹劾算不上,但足够柳大人不好过。”

柳断笛并不畏惧,仅是气恼自己封口不严。

“王爷既然肯大费周章,特意来此说明,定是有事相求罢。”

苏瑞方面容上大为不悦,恶声说道:“我正是给你机遇,另你求我口下留情!”

柳断笛轻笑一声,道:“王爷尚未开出条件,又怎知臣是何态度。”

苏瑞方略微眯眼:“暗中,你是三殿下的家臣,却与四殿下相近相亲,此次更是孤身初入敌营且毫发无伤,他二人可知晓?”

柳断笛听他提及苏偃,心下募地一沉。自己便罢了,但绝不能使苏偃受到任何诋毁……

他抬眼问:“王爷究竟想怎样?”

苏瑞方说:“此事极为简单。柳大人与北齐交好,过些日子我的几位挚友需经罗门关而入大苏境内,还请柳大人提前打点好,以免耽搁太久。”

柳断笛心知,苏瑞方口中的‘几位’,怕会演变为数不尽的蛮兵异士。

苏瑞方引兵入苏,多半是为逼宫而战。柳断笛虽有准备,却是不曾料到世态变化如此之快。

他顿了顿,佯作思索。半晌,才道:“王爷可告知臣,他们是何人?为何没有入关通牒,而要走那旁门僻径?”

苏瑞方不紧不慢地道:“这个,倒是不可坦诚相告了。否则又何必叨扰柳大人?”

柳断笛不语,苏瑞方便又说:“一句交代与牢狱之灾,孰轻孰重?柳大人可要仔细斟酌。”

柳断笛闻后,心下兜转,试探道:“王爷已知臣乃三殿下家臣,忤逆他的事,臣自是至死不犯。”

苏瑞方瞧他松了口,忙说:“本王与三殿下交情匪浅,他当然知晓。”

瞧这情形,苏瑞方似是跟苏麟统一宏图,相互勾结。

两股势力合并,总好过左右提放。

柳断笛终是颔首:“既然三殿下已知,此事……容臣考虑几日。”

苏瑞方面露几分得意:“柳大人这般说辞,本王也不好勉强,只是希望不要太久才是。怠慢了我那几位朋友,谁都无法担待啊。”

柳断笛道:“那是自然。”

苏瑞方拂袖立身:“本王告辞了,柳大人好自为之罢。”

柳断笛跟着站起来,俯首恭声道:“王爷慢走。”

随即便换来青衣,吩咐他送客。

见是青衣掩上房门,柳断笛才跌坐在椅中,脑中思绪盘绕。

如今局况千般复杂。于苏麟,自己已然失了信任;而于苏偃,仿佛亦也物是人非,总有隔阂横挡其间。自己一旦受囚,便不会有人出身相保。

柳断笛并非担心自己。换言之,他从不担心自己。

他只担心,每过一日,便又少一日。

现下入狱,一切尚未备候妥当,免不了耗费精力,而自己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首当要保全苏偃万全,随后留予时间,另自己足以安排部署。

他想替苏偃,夺回一个盛世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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