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五章(下)(1 / 1)
六月初,柳断笛等人便到达北齐。三万大军驻守城外,听候君令,若角号鸣音,方则进攻。
一路皆是断壁残垣,柳断笛只觉心中酸涩。
睿和并不声势浩大,亦不如苏朝兵多将广。如今得而胜之,显是三分侥幸在其中。
还有——便是那齐樊将军,是否真真丧命敌军侵袭之下?
北齐境僻偏远,主守睿和。两关对峙已有数十载,苏朝顾及两国邦交,故才不曾发兵招安。睿和几番按捺不住,而今更是先行挑起战事,恐怕齐樊已有投敌之兆。
不知这睿和……究竟予他何等好处?
来前听闻齐樊义子褚桑受俘睿和,大抵与他脱不了干系。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柳断笛想至此,不由唤道:“文琦。”
兆文琦立即上前:“下官在。”
“笔墨。”
兆文琦不及诧异,便递了笔墨给他:“大人这是……?”
“文琦,我留书予你,无论苏朝睿和干戈何等,切记尊令行事。”
兆文琦向来聪敏,前往北齐之前便已然猜到柳断笛心中所想。事临当头,亦是难免不为震惊:“睿和待俘虏素来苛刻,大人如若出个好歹,让下官如何向陛下交代……如何向太子交代?”
“无妨。”柳断笛挥笔,草草在宣纸上写下几言,随后将那宣纸依次对折,交在兆文琦手中,道:“李代桃僵,在全不在己。我想那睿和擒走褚桑,多半是为了牵制齐樊将军。现下齐将军已故,褚桑在他们手中便失了用途。在这关头,他们倘若不放褚桑回营,又不伤他性命,恐怕真正用意就是候人去换。”
兆文琦微微蹙眉:“大人明明知晓他们的阴谋诡计,却还往圈套中钻?”
“睿和军队势如破竹,身后怕有令一股力量支撑。我在明,敌在暗……惟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柳断笛早便想好,待到了北齐后,便以身相抵,换人质褚桑回营控军。
自己留下应敌对策,只待褚桑实施——
李代桃僵是假,虎穴探竟为真;质换褚桑是假,操控军心为真。
兆文琦只道:“可否让下官一同陪护?”
柳断笛不语。兆文琦又道:“下官哪怕使尽浑身解数,也要护大人千万周全。”
半晌,柳断笛终是摇头:“不必了。”
兆文琦央浼道:“大人……”
柳断笛道:“待褚桑回来,你与他一文一武,方得安治睿和。褚桑少年脾性,再加之杀父之仇,情急之下难免行事不妥,你当该提点他一些。”
“可是——大人放心不下,何不快些回来?”
柳断笛摇头道:“即便不斩来使,睿和也不会放我轻易离开。大敌当前,还是谨慎些好。”
兆文琦无法辩驳,惟有妥协:“是……还望大人,好生珍重自己。”
柳断笛笑道:“不牢你费心。你此刻便去传令,昭告全军休战半日,晚上备佳肴好酒,犒劳众位将士。”
兆文琦应道:“下官这就去办。”
“等等——”柳断笛又唤,“将宁楀叫进来。”
兆文琦点头,出了营帐。
约莫半盏茶功夫,宁楀便前来见他。一瞧见柳断笛清减的面容,不由斥道:“听兆文琦说,你又想折腾自己?”
柳断笛并不恼,反而打趣道:“宁大夫身为军医,却出言不恭。该当何罪?”
“谁稀罕做个军医!兆文琦那小子可是叫了我近十年的神医,我奚落他又碍着谁了?”
柳断笛道:“知道宁大夫神通广大——所以,请赐药罢?”
宁楀怒意犹起,道:“赐药?我这里倒是有断肠散与败絮膏,不知柳大人想要哪种?”
断肠绝命,败絮催情。
柳断笛面上依旧和气:“宁大夫,倘若你在玩笑下去,在下可是当真回不来了。”
“亏你知道回不来?”宁楀嘲讽道:“你这般性子,倒还真是给人欺负的料。”
柳断笛笑容稍滞,却也并未如何计较,只叹道:“宁大夫……我此行是非去不可,能否通融?”
宁楀这才正色:“下不为例。”
说罢,递给柳断笛两只玉瓶。一只红塞,一只白塞。
“红丸镇痛,白丸吊血。记清楚了?”
柳断笛接过来,温和笑道:“在下明白。多谢宁大夫。”
“能忍就忍着,这两种药药性极强,效果自是不必多说,却也极为伤元气。”
柳断笛额首答道:“我有分寸。”
辗辗转转,便到了酉正时刻。
暮西将落,霓虹渐起。军帐外少有地热闹起来。平日此时,各处军士均是行走于各自岗位,若不是柳断笛吩咐休整,亦不会有任何松动。
柳断笛向帐外的天空探了探——那是,鲜血一般的颜色。
如今娍椿六月,碧水青山,却落幕成殇。
兆文琦掀开帷帐,见是柳断笛出神,不由嘱慰道:“大人,齐家军已然候命歇战。灶房布菜,您是与他们一起,还是单另用?”
柳断笛醒然,只是摇头:“今晚我便去将褚桑换回来。”
兆文琦大惊:“我们来此不过一日,齐家军尚未打点好。况且大人一路劳累,合该稍作歇息。”
柳断笛道:“事不宜迟,我更忧心褚桑的安危。你稍候同他们一起,能是鼓动人心自为大好。倘若他们执意误解,你且忍下,万万不要与他们起冲突。”
兆文琦见柳断笛脸色颇白,心下不忍:“下官明白。只是……齐家军几番讥诮,全然不知大人的苦心。当真委屈大人……”
柳断笛儒声莞尔:“他们愈是误解,日后便会愈加忠耿。大苏朝,从不需要只善阿谀之人。”
兆文琦受教,不禁苦涩道:“不惜以身赴险,去换齐家军一片赤诚。大人这是……将自己也算计进去了。”
柳断笛心中稍凛。
“我除了自己,还有甚么能够作陪。”
兆文琦闻言,兀然发觉柳断笛温润的性子中,竟隐含些许阴狠。
对自己——太狠。
“大人……可需下官护送?”
“不必。宁楀送我至睿和境外十里地,余下的,我自己走。”
兆文琦自知不可回旋,便才答道:“好。下官与齐家军众将,待候大人凯旋!”
柳断笛微微一笑,行容刹那,宛如谪仙。
随后,他便唤了宁楀,便装从次所之后逶迤而去。
待到了睿和十里开外,柳断笛嘱托宁楀道:“我此番前去,便将北齐交予你跟兆文琦二人,还望宁大夫成全,切勿与军中伤者为难。”
宁楀额首:“来此之前,我已做好破戒的准备。”
柳断笛歉然:“当真劳烦宁大夫,倘若不是没有更加合络的人选,我也不会请你随行。”
宁楀应声,道:“我只是瞧不惯毐官猖獗,北齐将士杀身成仁,肝脑涂地,又怎可与毐官相提并论。”
柳断笛轻笑:“宁大夫果真乃是豁达之人。”
宁楀闻言冷哼一声,又道:“不过我可提前明说,假如十日之内你不回来,我便不再管顾那些伤者。”
柳断笛柳眉稍凝:“十日……”
“不可商量。”
柳断笛终是应:“好。”
宁楀上前,执起他的手腕,几度把脉后道:“真是非去不可?”
“北齐长安,刻不容缓。”
“以你现在的身子,本该不得劳累。不过既然你去意已决,我便也不再多言阻滞。惟望珍重才是。”
“多谢宁大夫好意。”柳断笛报以微笑。迈前一步,停足回首:“到此为止罢。宁大夫护送之恩,在下改日再行答谢。往前便是罗门关,怕是有睿和人巡哨,宁大夫请回罢。”
宁楀果真停步:“好。你要应我,定要平安归来。这已是天大的答谢。”
柳断笛道:“在下自当悉力而为。”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朝罗门关走去。
余光瞥过残存花草,战火残壁,满是惜意。
再看一眼,再看最后一眼——
这便是苏朝的土地。
这便是苏偃今后的江山。
柳断笛跨过罗门关。
与苏朝地界两绝。
足下,依旧是枯草梵痕,疮痍遍地。想必睿和也不甚好过。
战,是为不战。
然而太多人却抉择以戮止戮,致使天下间生灵涂炭。
柳断笛渐渐觉得气闷,眼前发黑,怕是病发前兆。眼下局况未知,柳断笛更加顾不得宁楀的嘱告,取出红白各一丸,嚼碎咽下。
苦涩在口中化散开来,柳断笛亦不去在意。
他向来在意的,只有天下,与……将来得到天下的那人。
苏偃。
柳断笛苦笑片刻,自嘲无命观叹。
苏偃多半喜爱自己面皮诚善,只是这世间,又有几人诚善如初。倘若苏偃哪天知晓自己内心狠毒,又怎会继续爱慕。
只可惜,柳断笛即为薄命,又非诚善之人。
前行良久,柳断笛已然感到双腿酸软。好在前方火光隐亮,替他指明道路。
这一路行来,无人阻挡,无人过问。只说明意料当真——睿和等人前往次所置换虏者。
“阁下可是柳尚书?”
声音突兀响起,柳断笛忽觉背后一凉,竟是一把长刀抵近。然他并不惊讶,平静道:“正是在下。”
对方闻言,手中长刀从脊梁处逼上脖颈,嗤哼一声,道:“恭候多时了。”
柳断笛闻声答:“睿和次所静僻,不好找,险些使在下迷路。”
对方冷笑,操着一口怪异的中原话嘲讽道:“休要再逞口舌之利,你方大败在即,识相的,就快些退兵剿降,尚还有一线生还之机。”
柳断笛轻笑一声,不置可否:“你这区区兵卒,口气倒是颇大。睿和首领想我自投罗网,我现下来了,却不见他。莫不是怕了罢。”
“一派胡言!”那人手中微微施力,柳断笛脖颈处便划出一道来。
一丝鲜血顺之涌出,痛感尖锐。
他立时收手,恶声道:“我先不杀你,一切等我家主人发命。”
说罢,抵着他走入军帐。
帐内明晃,比之外处更为刺眼。那兵卒行礼道:“将军,苏朝派人来了。”
坐在主位的人转过身来,打量柳断笛:“你便是苏朝皇帝钦点救战的尚书?”
柳断笛见他语气和缓,却并非友善之相,只点头道:“正是。”
那人轻蔑一笑:“我还当是如何能耐的悍将,原来不过是绣花枕头。”
柳断笛脸色一白。
身后兵卒请命道:“将军,既是无用,便让小人了结了他罢。”
“放肆!”那人斥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这草莽之辈,当真有损我睿和士气!还不快滚出去?!”
兵卒一愣,忙地撤回刀,唯唯诺诺地退下。
帐内,只余两人。
那将军抬眼看他,道:“我叫尉迟古,乃是睿和首领。”
柳断笛心下波动,一边讶于这人竟是一族首领,一边却又思忖不得他的用意,便道:“在下柳断笛。”
“柳断笛,柳尚书。”尉迟古玩味地瞧他,“早有耳闻啊。”
柳断笛道:“在下来此处,只有一个目的。”
“哦?”尉迟古道,“说来听听罢。”
“在下前来,自是为齐樊之子褚桑一事。尉迟首领又何必明知故问?”
“我明知故问?”尉迟古嗤笑一声,“我可从未说过,你来了,便能放他走。”
柳断笛温然道:“齐樊将军已然战死,褚桑失用,他一无兵权在手,二无广漠后盾作为庇护。承蒙首领数日不弃,顾及他日行三餐。与他相比,还是在下更为重要些罢。”
尉迟古道:“不错,现下看来,你自是颇为重要些。不过,倘若我想将你二人都留下,柳大人又有何可说?”
柳断笛依旧泰然自若,反问道:“尉迟首领领战睿和大军,智计谋略均是不差。只是不知,尉迟首领又对我大苏军队,见解在何呢?”
“哦?此话怎讲?”
“尉迟首领怕是不太了解,大苏将士可无良驹利刃,却有军人铁血;可以荠菜溪水果腹,却仍胸怀报国之心。”
尉迟古转视于他,眉目间增了几分煞气:“那又如何!”
“想我大苏援军以至,若是尉迟首领不依我释放褚桑,十万军队将连夜攻城,直破罗门关。”
尉迟古心下一颤,十万……援军竟达十万之多……
“在下希望,尉迟将军能够仔细衡量。”
尉迟古闻言,遂又冷笑道:“有你在手中,还怕那援军袭城?你们中原人,不是最讲究一个义字吗?我可不信,他们会弃你不顾。”
柳断笛道:“在下可从未想过要逃。”
尉迟古忽地脸色一变:“你……”
“不错,在下虽然没有能耐脱身,却完全能够自裁。在下,的确是服毒前来。三个时辰内定会毒发身亡,待在下一死,齐家军众位将士便会以命相搏。”
尉迟古神色冷然:“狠,真是狠。我本以为你中了计,却没想到,你最终将我算计进去了。”
柳断笛不答,只道:“还望尉迟首领,好生考虑。在下可以等,只怕那药性等不及。”
尉迟古不作声。
片刻后扬声道:“来人,将苏质褚桑带上来!”
“是!”门外睿和兵应声,不出一炷香,便将褚桑带到。
只见褚桑浑身累累伤寒,双手背绑。饶是这般,依旧不屑:“尉迟古!又把你爷爷我请来干甚么!”
柳断笛这才注视他。原来这名唤褚桑,身为齐樊义子之人,竟还尚是少年。
尉迟古不怒反笑,讥诮道:“不是本帅要见你,而是你们苏朝人想见你。”
说罢,瞧了瞧一旁的柳断笛。
褚桑发觉,见是那人身形消瘦,清秀绝伦,不由道:“你是……”
柳断笛笑答:“在下柳断笛。”
褚桑闻言一震:“你……是,柳尚书,柳大人?”
柳断笛坦言道:“正是。”
褚桑登时又急又气:“你怎么来了!还有齐家军那些蠢东西……怎么也不知道拦着你!”
柳断笛乃户部尚书,才绝天下,貌似谪仙。为人温婉正直,筹南赈灾与治洲祭天等事,褚桑亦有耳闻。心中对那柳大人自是五分钦佩五分崇敬,当下一见,却是在质地险境……
柳断笛温和抚慰道:“是我自己要来,不干他人何事。”
褚桑跳脚道:“好端端的来甚么!等我伤好了自然便能够回去了……!”
尉迟古冷声接道:“不必等伤好,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褚桑稍愣,忙反应过来。向柳断笛道:“是不是你答应了他甚么!是不是你要用自己来换我!?”
柳断笛额首:“事已至此,别无他法。还望褚将军归队后好生歇息。”
褚桑结舌:“你……”
尉迟古打断,道:“走罢。不要等本帅改了主意。”
褚桑后退两步,竟听柳断笛又道:“慢。”
尉迟古颇为不耐:“做甚么?”
“尉迟首领口说无凭,又怎能让在下信任你已将褚桑放回?”
尉迟古只盼他早些解毒,应付道:“你说怎么办!”
柳断笛略微思考片刻,便道:“不如这样,尉迟首领赠予褚桑一枚青雨烟花,以烟花为信号,褚桑回营便发出信号,在下自当解毒。”
尉迟古别无他法,只得应了。
柳断笛上前接过青雨烟花,揣入褚桑怀中,小声嘱咐:“回了营,一切都听兆文琦大人安排。”
褚桑此刻犹豫不得,只坚毅额首,便出了营帐。
尉迟古见人已走远,也渐渐不敛阙词,道:“放了他又有何用?区区十万军队,又能奈我何?到时候,莫说是北齐城,就连整片苏朝江山都将纳入我睿和麾下!”
柳断笛闻言却是微微一笑:“早闻睿和一族近日来崛起不凡,才使得披靡如催,屡败大苏。只是在下依旧想提醒尉迟首领一句——树大,难免招风啊。”
尉迟古闻言,随即止下猖狂。寒声道:“那便多谢柳大人提点了。”
说罢一扬手,尽是轻屑:“来啊,请柳大人去帐下坐坐。”
兵士抱拳答:“是!”
“柳大人乃是贵客,千万不要怠慢了。”尉迟古目中稍含嘲谑,言中意有所指。
“遵命!”
随后便有人手执枷锁,上前禁锢。柳断笛腕上如同绞了荆棘一般,却是面色不改:“睿和待客之道果然异乎寻常。”
尉迟古缓缓靠入貂背,道:“柳大人亦是盘算在先,本帅如此行径不为过罢?”
柳断笛优容一笑:“自然。”
那兵士将环锁牢扣,将钥匙交予尉迟古手中。尉迟古这才宽心:“将他带下去,严加照管。”
兵士应声,便押下柳断笛朝后帐去。
柳断笛顺承而行。转身之间,目光稍凛。
所言算计,还未开始……
渐渐入夜,褚桑仍是不曾放出信号。青雨烟花,名如其质。绽放开来时,便犹如漫天青雨,耀眼不已,方圆百里内具为醒目。当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柳断笛阖眸而倚,并不焦心。
他此刻在等。
等尉迟古前来问罪。
倘若尉迟古不能瞧出服毒是假,随后的布局将举步维艰。
幔外隐隐响起脚步声,柳断笛唇角微勾,睁眼。
来了。
尉迟古掀开帷幔,大步前来制住柳断笛,厉声道:“你根本没有服毒?”
柳断笛吃痛,艰难开口道:“不知尉迟首领何出此言?”
尉迟古手下施力,直锢地柳断笛眼前发黑:“假如当真服毒,你身上又怎能一无兵器,二无药物!想之一名身负重任之人,也断然不可能寻死!”
无兵器——柳断笛不通武学,自是没有携身之刃。
无药物——则因,柳断笛在踏入睿和次所之前,便将两瓶救命之药尽数吞下,早已将玉瓶丢弃界外。
柳断笛费力笑道:“我还当那搜身之人忘记回禀。不过,既然褚桑已离,我亦无可隐瞒。——的确,我不曾服毒。”
“好!真是好一招无中生有!”
尉迟古早前隐约觉得不妥,方唤了适才搜点柳断笛身物之人,一问之下竟是发觉柳断笛身上并无它物!如此一来,柳断笛何以解毒?倘若不必解毒,那便是本未中毒!
尉迟古顿感奇耻大辱涌上心间,几欲咬碎一口银牙:“是本帅疏忽了……哈,柳断笛?柳大人?……本帅虽不杀你,但你未必能够活的舒坦!”
柳断笛淡然:“在下身即便身死,也不可挽回褚桑归营、放诸人质的事实。”
尉迟古冷笑一声:“此言尚早。你知是不知,比死亡更令人畏怯难耐的,是生不如死……”
柳断笛心中微惊。传闻睿和降伏外族人手腕狠辣,素来制人于不胜之地。倘若落入睿和手中,远不如自缢来的畅快!
不过……宁楀授药,乃有止血止疼之功效,方才一股脑全部咽下,不知能否抵挡一二。
但愿罢……柳断笛宿疾缠身,早也疼惯了。
只是不知,旧疾发作时的疼痛,比之酷刑又如何?
柳断笛浑噩间随着一众人去向反方营帐。走至近处,便有寒气扑面而来。六月上旬灼热不已,即便北境睿和常年偏冷,亦也不该如此寒冷至极。柳断笛正极力抑制住微微发抖的身子,便有人迅速蒙上他的双眼。
黑布叠交,覆盖双目,眼前霎时漆黑一片。
届时尉迟古才将他带入帐内。
空气中只弥漫寒气,并无味。遂又有人牵起柳断笛腕上的铁铐,环锁猛然扣紧,双臂逐渐失去知觉。如此一来,柳断笛五感中失了三感,心下隐隐有些不详。
尉迟古踱步一旁,冷声道:“柳大人官居一朝尚书,想必与刑部来往不浅?”
见柳断笛不答,尉迟古又道:“那便请柳大人猜猜,这是甚么手段罢。”
话音稍落,柳断笛便觉自己向前坠去,刹那间落入水中。
那水潭仿佛深不见底,柳断笛双眼受蒙,双臂得禁,只挣扎片刻便不再动作。
坠入之时并无何感,仅坚持稍晌,寒意竟如同千万只利剪直刺柳断笛身骨。此时双臂均麻,铐锁下阵阵刺痛,柳断笛却也能明白,倘若不是这两根铁链牵制,自己早便坠入潭底。
囚人心智,浸入寒潭。以锁魂链桎梏内关、阴维两穴失其触觉;眼蒙闭光黑布失其视觉;浪涛拍岸失其听觉;寒气缠身失其嗅觉。
并非凌虐肉体,而是使其神智迫受箝制——用以使人供言。
这便是位列逼供刑首的风餮术……!
柳断笛身上冷痛交加,无心回答。尉迟古不依不饶地冷声笑道:“这便受不住了?抑或是,柳大人未能猜到?”
“……风餮。”
柳断笛忍下苦楚,开口。
已然走至此步,又岂能悔改、岂能退缩?
既已将尉迟古引出主帐,便只能坚持到褚桑归营、燃鸣烟花。
柳断笛虽身上痛苦,心中却并未如何怯畏。
至少……一切都在计划当中。
尉迟古讥诮道:“不愧是柳大人……呵。”
柳断笛只觉愈来愈冷,意识逐渐涣散,只得勉强道:“据闻睿和对待监犯总是不太和气……而今一见,倒也不负盛名了……”
尉迟古眼中闪过一丝傲慢:“监犯?柳大人真是有些自知之明。就是不知,这监犯的滋味可好受?”
柳断笛强忍着胸腹处尖锐的疼痛,报以淡笑:“我们中原话,一向精巧细腻……尉迟首领苦习汉文,怕也仅是用来做这等攫夺良民侵犯霄土的腌臜事,又怎会……读懂它的真确含义?近日便让……在下,替尉迟首领温习汉文中‘监犯’的意思……”
剧痛直涌而上,令柳断笛不得不止了话语。
尉迟古此时早已青筋暴起,以至想将柳断笛碎尸万段、骨肉为泥。此刻见他痛苦不已,自觉甚是酣畅,不由大声讥笑道:“总归是个阶下囚罢了!倘若不是现在有眼罩蒙着……本帅还真是想瞧瞧你这副脸儿蹙着眉的样子……一定煞是惹人心疼。”
柳断笛闻言,痛楚又增了几分。心下余存的神智不由庆幸,好在有眼罩代为遮挡……不然可当真要让这蛮夷瞧了去……
柳断笛冷笑道:“玩人丧德,玩物丧志……尉迟首领可有听过?”
尉迟古不屑一顾:“我又不是你们中原人,只懂纸上谈兵。胜负未见分晓,柳大人还是莫要说大话了。”
柳断笛正欲搭话,帐外便响起烟花绽放的声音,顷刻间响彻云霄。尉迟古本想去看,不料柳断笛适当道:“想不到……尉迟首领还是有些口德……竟真的将人放走了……”
尉迟古闻言,神色间更是不屑:“若不是你信口雌黄,本帅自然不会放他!”
烟花燃鸣声逐渐消逝在空中,柳断笛心中终是出了一口长气,愈发头脑昏沉起来。
不知昏睡了多久,柳断笛便被一阵骚动扰醒。定耳去听,便知是苏军回击了……他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身上依然冰冷的没有温度,亦不知这寒潭有多深、谭下有何物,胸腹处依旧灼痛不消。
柳断笛脸上的笑容渐渐化为一抹苦笑。这副身子……还能挨过几次呢……
帐外,睿和军队已然大为溃散。
不知怎的,子时将过,便有探子军书急报,曰是苏军大聚攻向罗门关,前方睿和军队已然不敌,请求支援。
尉迟古勃然大怒,将公桌上的玉杯与烛台,尽数扫落到地上,发出阵阵响声。
——怎么回事?!
——不是已将褚桑放回苏营?!
——为甚么……为甚么如此之快……
尉迟古手下动作忽然一顿。他猛地想起……方才柳断笛曾说,苏朝援军已达十万。
睿和现下仅有六万军队,如何与苏朝十万精兵锐马相抗衡?
倘若现在退兵宣败……那便只剩一条退路——降败与苏朝,从此后再也无法立足世间!
“首领……我们该怎么办?”一旁的候命兵上前小声问。
“攻!先派三万人马,发兵罗门关……随后再静观其变……”
“是!”那兵士领命,极快地退下去传令。
尉迟古一时行如蹇涩,倘若罗门关给那齐家军抢回去,自己这睿和一族怕也是士心退半。此刻……向友邦请求兵援,似有不及之相;硬攻应敌,亦也自伤难驭,真真是行至进退维谷之地。
募地,一双手从身后抚上他的肩膀,耳旁传来温和的声音:“古哥哥,我们非要争夺北齐?我们真的不能退兵返境,总也好过两军伤亡。”
尉迟古闻声,心中躁动登时平缓下来。将人拉至身旁,少有耐心地解释道:“小烬你要知道,北齐得手,苏朝将失半边天,甚至并吞整个苏朝天下也未尝不可。”
名唤小烬的少年稍愣,遂便眉眼轻弯,抚慰道:“我对战事不甚了解,但我相信古哥哥。”
尉迟古心中大慰。
小烬为尉迟古义弟,五年前搭救于构阑处。自那以后,小烬便入赘尉迟族系,尉迟古更是视之如珍宝。
自己这个义弟,果真最能通解自己的心思。
尉迟古揉抚着小烬的脸颊,胸口处积攒的愁云消散开来。
“小烬,你替古哥哥去寒房瞧瞧那位柳大人罢。”
小烬乖巧地应道:“好。”
尉迟古神色一阴,道:“千万看住,莫要让他寻死,他是我们最后一丝希望了。”
小烬纵然不解,却也妥协,只道:“放心罢。”
随后,小烬便回营拿了药箱,急匆匆地寻至寒房。
依照古哥哥的性子,寒房那人定然不会好受。……如今却想他活着,当初又是何必呢。
小烬摸索着拿出火把,点燃壁槽,轻触机关,寒潭中的水便渐渐退去。小烬上前替柳断笛解了锁,又唤人将他挪去另一间房,虽然与军帐不同,却也不似寒房一般严冷无比。
柳断笛双目上的黑布并未取下,小烬担心他兀然见光,视觉受损。
缓了一缓,小烬便觉不对。柳断笛周身温度骤速上升,不一会竟已滚烫。小烬心下一慌,忙去探脉。
是个将死之人啊……
小烬触脉后皱眉。难怪烧的如此厉害。
他从药箱中拿了一粒续命丹喂入柳断笛口中,将柳断笛微微扶起,灌了些温水。
柳断笛昏迷之中,忽感疼痛愈裂,意识也随之清醒过来。
小烬见他醒转,忙上前道:“你醒了,还有哪里不适?”
柳断笛昏沉间听到发问,不由愣神稍刻,遂便摇头。
小烬这才取下黑布,柳断笛眼前顿然光亮。
待瞧清了小烬,柳断笛答谢道:“多谢公子相救。”
黑布掀开,竟是个眉目如画的清秀之人,小烬一时沉浸其中,直至柳断笛开口,才忙跟道:“不必谢,应是我说抱歉,我哥哥向来如此,让你受苦了。”
柳断笛一滞,登时明白。原来面前这人……竟是尉迟古之弟。
如此想来,尉迟古肯让弟弟来搭救自己,必定是兆文琦等人有所行动,可能已经发兵制敌,尉迟古又听信自己故意透露的谣言,认定苏朝有十万大军,故更加谨慎,意图利用自己做为人质。
尉迟古……已经彻底陷入此局。
柳断笛淡笑道:“若是我怕吃苦,也不会选择投身睿和军营。”
小烬道:“我听说你们苏朝人,各个都勇猛坚毅。”
柳断笛面对小烬的赞赏,不由轻笑:“是啊,是啊。我们苏朝人,各个都勇猛坚毅。”
所以啊……苏偃你也不必担心。
柳断笛,在你荣登高位,天下安康之前,绝不会弃你而去。
剧痛直涌而上,柳断笛只觉吼中激起一股腥甜,伸手去挡,已然不及。
鲜血从柳断笛口中涌出,每咳一下,只会使得更多鲜血流失而去。
小烬惊慌失措地帮他擦去不断涌出的猩红,不知不觉间心脏竟是揪疼不已。
他见过无数人受刑风餮,见过不同的人在受刑中苦苦哀嚎,更有甚者熬不过酷刑,将一切供认不韪。却从不曾见过,有如此一个清秀的人,隐忍下苦楚,亦不求饶。
然后淡笑着咯血。
那些血迹,仿佛要将柳断笛的身体抽干似的。
那么瘦弱的一个人,身体中又怎会藏着如此多的血液。
小烬吓得不轻,等柳断笛终于停止咯血,他才发觉自己早已满脸泪痕。
柳断笛疲惫地连笑的力气都丧失了。然而面对一个受惊的孩子,他仍是撑起全身精力安慰道:“不碍事……别哭……”
小烬哭的更凶。
他不明白,为甚么,哥哥要对如此温柔的人下此毒手。
小烬紧紧怀住柳断笛的身子,口中反复重复着“对不起”。
柳断笛歇息片刻,终有能力轻抚小烬的后背,柔声道:“不怨你,别哭了。”
小烬听出他言语中喘息,忙脱开身子扶他靠在帐壁上。
柳断笛轻声道:“你叫甚么名字?”
“小烬,我叫尉迟烬。”
听他亲口证实身份后,柳断笛只得心中苦笑。若是你知晓我是怎样算计睿和,怕是再也不会如此怜悯我了。
“外面怎样了?”
小烬一愣,道:“齐家军有援军相助,睿和很可能不敌大势。”
柳断笛笑道:“你就这样将消息告诉我?尉迟首领定然不会高兴。”
小烬摇头:“事实罢了。”
沉默片刻,柳断笛又问:“你真不在乎,究竟哪方会胜?”
小烬道:“不在乎。”
“那你在乎甚么?”
小烬认真地想了想,遂道:“我关心两边伤亡如何。分明能够和协辑睦,却非要挑起战端,平白葬送万人性命。”
柳断笛一颤。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可惜命数天定,偏偏生在疆场处。
“真好。”
小烬摇摇头,道:“不好。我没有能力阻止哥哥,也不能救民于水火。”
柳断笛笑:“假若你真的救了他们,便只能止战停歇,那时睿和更不会有机会窥探苏朝,你当真乐意么?”
小烬鉴定地道:“当然乐意。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战如烟烬,再无血殇。”
良久,柳断笛不再言语。
他不想玷污这孩子纯洁的心思。
在睿和境地,风餮刑房旁边,曾有那么一个孩子瞪着一双纯洁无暇的眸子,认真地对他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战如烟烬,再无血殇。
柳断笛一时迷茫,竟有些恍惚了。
他要的,究竟是天下晏清,篇词纵逸,还是为了一己之私,将苏偃推上皇位而不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