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三章(上)(1 / 1)
转眼间,便至又一年新春。
历昌二十六年二月二十日。家家户户灯笼高挂,整个京城都洋溢着喜气的味道。前两日是节气“雨水”,老天十分争气,大雨下过两日后便停了。因此在除夕这日,虽然阳光普照,却还能够闻到一股雨露的新鲜气息。
早朝自然免却,然而皇宫中竟也格外地不甚热闹。
由于每年除夕至年初五这段时间,各位皇子都要回宫暂住,苏偃便从柳府搬了出来。
那日苏麟在皇帝面前提起柳断笛,并且要求柳断笛务必出席除夕当晚的国宴之后,苏偃明显地感觉到柳断笛似是又回到了过去,清言寡语,处处躲着自己。
苏偃不知道为何会如此,但却总是无端地觉得这与自己三哥脱不开干系,不知不觉中也开始防着苏麟。
——哪怕是为了柳断笛。
苏偃打心眼儿里抵触苏麟与柳断笛接触,不想让柳断笛受到伤害是一点,更多的,则是柳断笛对于苏麟实在是有些不同寻常。
柳断笛这人隐忍惯了,非但不是对于重要的人,断断不会气的呕血。苏偃心疼不假,甚至在知道导致柳断笛大病一场的主谋是苏麟后,想要亲自惩处苏麟,但是心里却还是膈应。
因为柳断笛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发过脾气,却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那么重视一个外人!
苏偃不甘心。
这天一大早,苏偃就到柳府去寻柳断笛。当日苏麟定是没安好心,所以苏偃更加不愿柳断笛脱开自己视线。
一进门,便看见柳断笛环抱着星辰,星辰在柳断笛怀中拱来拱去,喉咙里还哼哼唧唧地撒娇。
柳断笛见来人是苏偃,竟毫无任何诧异,似乎已经习惯了似的。兀自从旁边的果盘中抽开一把小刀,一下一下地削着苹果,之后将苹果切开,喂给星辰吃。
星辰这才满意,伸出舌头舔了舔柳断笛的手背,从他身上蹦下来,跑到苏偃身边嗅来嗅去。
苏偃摸了摸星辰绒乎乎的脑袋。
……说起来,苏偃还应该好好感激它才是。
当日若不是它,自己断然察觉不了柳断笛发病,更就不会有现在这样飞速的发展。
“星辰儿,这才几日不见,又长大了。”苏偃柔声哄着身边这只小家伙。
柳断笛放下手中的刀,说道:“它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体格变化快了些倒也不是怪事。”
苏偃点点头,走到柳断笛身旁,将桌上的刀包裹好,原放回果盘里,道:“我不阻碍你宠它,可是这种事还是交给下人做罢?”
星辰如同听懂了一般,细细地叫了两声。
柳断笛皱眉,显是有些不悦。苏偃察言观色,忙补道:“好了好了,不让下人触手,我来亲自做如何?”
说着便按了柳断笛的肩,推着他坐下。
“我扪心自问,虽然生活并不太过奢华,但也是锦衣玉食,温饱无忧。为何现在觉得伺候你,便是最舒服的事呢?”
柳断笛心里仿佛是针扎似的。回过头去,对上苏偃温柔的眸子,险些跌进这片浩瀚的温暖之中。
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沦陷了。
沦陷在苏偃的柔情万丈里。
记得以前憋在柳府甚久,苏偃劝着柳断笛出去走走,柳断笛并不是不想去,而是不知道该去往何方。几乎每天都奔劳于三点一线:朝堂、翰林院、柳府。
柳断笛恍然间想起来,有一日,本来同苏偃约好了一起出去游街,但是外头忽然风雪大作,终于还是止了行程,决定另择佳期。苏偃见到柳断笛少有的一丝失落,便提议说比赛写诗,后来却又以自惭形秽为由,抢过笔墨在纸上写下一首读起来颇为曼妙的小诗作为落幕。
那诗的内容却是——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柳断笛看后,面上虽然看似指责苏偃不务正业,实则将那张纸暗自私藏起来。
如今,那张成色较好的宣纸已经微微泛黄,纸上的笔记仍是清晰有力。柳断笛不知苏偃是何用意,偏要选择这样一首抒情诗来一诉惆怅,但是自己心里燃起的那一许炙热,总是挥之不去了。
“阿笛,无论三皇子如何待你,我永远都和你站在一起。”
苏偃见柳断笛失神,不知柳断笛心中波澜万千,只是唯恐他动了逃避三皇子的念头。因此,苏偃不称苏麟为三哥,而是疏远却分明的三皇子。
柳断笛收起断了线的思绪,不由在想,若是与你无利呢?
若是与苏偃无利,自己理应趁早助他抽身,以免卷入这场暗无边际的迷局。
可是,腥风血雨的矛头,全然指向苏偃。柳断笛无能为力,只能一边看着苏偃陷进深渊,一边努力替苏偃抵挡来自四方的明枪暗箭。
“多谢四殿下。”柳断笛应道。
苏偃揉揉他的肩,不悦地说:“不是告诉你了么,你我之间不准再说甚么谢啊谢的,你和我早就越过这层礼节了。”
柳断笛勾唇道:“遵命遵命,全听四殿下吩咐,以后下官不会再犯。”
苏偃高兴地放开他,抱起地上的星辰,用手掌搓着它脖颈处的茸毛,对柳断笛说:“以后不准再忘记,可是有你的宝贝星辰为证呢。”
柳断笛弯眉浅笑。
那副样子使得苏偃再也挪不开眼。
一股脑儿地想,眼前这人是自己的,也只能是自己的。
窗外已是隅中近半,苏偃唤来青衣,叫他备好马车。
青衣立马去速办,止不住心下又喜又惊又疑,喜的是苏偃对待柳断笛果然极好,自己也可以放下心来;惊的是苏偃竟是一人策马至此,并未附待随从;疑的是为何连那可以近身走动的顾风将军也不曾一同前来。
想到顾风,青衣不由脸上一红。
随后即刻将那人魁梧的身影赶出脑海,自己则是亲到马厩挑了一匹身强力壮的良驹,舀了一大盆水饮与上好的饲粮喂予它吃。
一切妥当,青衣便找来轿夫圈车,而自己忙去回禀苏偃。
待到苏偃与柳断笛上了马车,空间又被二人所占有之时,苏偃才神神秘秘地附耳上去,小声调侃:“今日去了,准让你大饱眼福,你只要放宽心候着便可。”
柳断笛有些不明所以。
但是望着苏偃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便又不太忍心颠覆他高亢的兴致了。只是附和着说:“能让殿下如此胸有成竹的物什,当真极其罕见。只望到时候,臣不要太过于‘饱了眼福’才是。”
“阿笛这样表里皆是一尘不染的人,又怎会失态?……不过,我倒是还真的不曾见识,失态的阿笛。”苏偃痞兮兮地笑道。
柳断笛心中有些发窘,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那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苏偃点点头,全然没有发觉柳断笛的窘意,但也收敛了自己玩闹的心思,对柳断笛道:“只是,这次不是甚么‘物什’,而是一个人。”
“一个人?”
“对。虽然不是何等绝世佳人,但也足够倾人城国。”
“然后?”
“甚么然后?”
“臣是说,既是个难得一遇的美人胚子,又何必让臣来饱这个眼福。”
柳断笛面容有些僵硬,虽然努力迫使自己,不将自己与他同置一处,但是却愈来愈管不住这些个逾越的想法,也愈来愈管不住听到苏偃话中对别人的赞许,稍加一毫的爱慕之意时,心脏隐隐抽痛的感觉。
或许已是被苏偃的温柔感动之至。
所以才想那温柔的眼神、温柔的话语、温柔的一举一动,都不要分给别人。
……终究还是逾越了。
他苏偃是何人?是如今的太子殿下!是文韬武略,最受皇帝宠信的皇子!将来是要佳丽三千,子嗣绵延传承的皇族血脉!而自己又是何人?不过一届文官,偶尔纸上谈兵,待用得到自己时出谋划策,用不到自己时,一人孤候茶凉。
苏偃总会殿上为君,而自己终有一日,只能殿下为臣。
二人之间,有着无数羁绊。还有一条,永远都跨不过的鸿沟。
“阿笛这是生气了么?”苏偃暗中观察着柳断笛的每一分变化,见他如此生硬的口气,心中不由忍俊不禁。然后默叹,还是不要去嫉妒柳断笛对苏麟劳什子的情谊了罢,至少那人现在会对自己生气。
虽然不甚明显,虽然远远没有对待苏麟那般,更加动情。
“殿下多虑了,殿下能够寻到如此一位佳人,实是有幸。臣自当为殿下高兴。”
苏偃并不忙着解释,只是揽了他的身子,笑说:“我这里倒是无妨,就怕你,也沉溺于她的美色之中。”
……
傍晚,保和殿。
因是外臣共进国宴,地点便也就设在这处专为封赏赐宴,册立大权的宫殿之中。
虽然每年传召大臣到此地的次数,通常不足五,但还是掩盖不了保和殿的雍容华丽。
金龙和玺壁画蜿蜒而入,直直从宫殿外面通至落座之处。九脊殿顶之上,覆盖一层金黄色琉璃瓦,檐角处皆排满了鸱吻、狮子、天马、海马、狻猊、狎鱼、獬豸、斗牛、行什,称为九小兽。
建筑方面采取“减柱造”,同是十分得道,空间亦是因此更加宽敞明亮,舒适安逸。
柳断笛随着苏偃入殿,殿中的排场使人叹为观止。只不过柳断笛却没有丝毫念头欣赏这些华丽的装扮,而是指望着早些回府。
他总是能够感受到属于苏麟的目光,一直缠着他不放。
柳断笛突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想笑。当初好言相劝让自己去苏偃身边做内应,若是成了,定会好好封赏自己的是苏麟,现在,威胁自己必须尽快除去苏偃的人依旧还是苏麟。
笑话,真真是一场笑话啊。
纵使心中早已笑的翻江倒海,面容上还是不能为之动色,柳断笛只觉忍的辛苦。
稍候片刻,便有宫监宣召各位大人一一入席。
保和殿礼法森严,皇子应坐在正殿之下右侧方,依照序齿的次序入座,后边则是正三品及以上官员;而正殿左侧方,便是三品以下的文武朝官。
柳断笛与苏偃之间,隔了足足六个人的位置。苏偃不放心地想要叮嘱些甚么,话未出口,柳断笛便已向后错开步子,不给苏偃留下时间。
苏偃无法,便到了自己桌前落座。
余光瞥向苏麟时,苏麟仍然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对何事物都视若无睹,不过还是遮掩不过。苏偃仿佛看到了,有一团火,在苏麟心里烧着,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只是在为那火添柴罢了。等到那火旺的沸腾之后,苏麟便能将身边一切东西都化为灰烬,甚么都不放过。
当然也包括,柳断笛。
“皇上驾到——”
公公尖细的嗓音划破了太和殿内喧嚷的气氛,众人立刻停了话语声,跪地行礼,齐声道:“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位卿家且免礼罢。”皇帝行至殿台之上,正身坐下。
“谢皇上。”
随后,便有内侍端着餐盘纷至而入。国宴均为三寿全宴,更是皇宫之中最为丰盛华重的宴客之礼,故而御膳房不敢怠慢。紧着时日,苦赶了整整三天才将这餐三寿全宴完善。
所谓三寿全宴,便是一百道菜样。酸甜苦辣咸,缺一不可。并且有内原菜与外域菜之分,内、外两个地方的菜式各五十样。
寓意在于,一寿国泰民安晴光好,二寿朝官衬和福满梢,三寿君上永不老,与臣共同袍。
“今日本是除夕之日,一年之末,又是一年之初。朕特意在此处设下国宴,便是盼望来年有个好兆头。瑞雪兆丰年,今年这瑞雪是有了,就不知究竟能否开辟出崭新的一年。”皇帝执起酒觥,向众臣说道。
丞相闻言,便站起身道:“陛下不必担心,臣等愿为陛下分忧解难,愿为陛下应得丰年。”
话毕,在座之众皆起身附和:“臣等愿为陛下分忧解难,愿为陛下应得丰年——”
皇帝听后满意地点头,道:“诸位费心了。尔等都是苏朝的子民。这一杯酒,朕敬你们。”语毕,一扬手,将酒觥中上好的古井酒尽数饮下。
皇帝亲自敬酒,乃是体面的不得了的事,一班大臣受宠若惊似的喝下,一时竟也没能有时间去品这酒的味道。
独独苏偃,小抿一口所谓的古井之后,便知这酒性子极烈,不知道柳断笛能不能受得了。
苏偃眼下略带担忧地望向他,却见他将这酒豪爽的一饮而尽。
苏偃着实吓了一跳,柳断笛在人前总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样子,对于他饮酒方面唯一的一次认知,还是在去年的除夕。那一次柳断笛没喝多少,但是却把苏偃给喝怕了。
苏偃担忧柳断笛,并不像普通的关心那样,嘘寒问暖两句后便也就作罢了——而是希望这个人一直好好的,希望这个人不舒服时,自己可以以身代之,希望这个人能够活的轻松,快乐一些。
虽然看起来柳断笛一直在动筷子,但是细细瞧去,就能发觉他跟前的菜基本不见变化。苏偃瞅的干着急,简直连冲上去喂他吃的心都有了。
尔后便是官宦相互敬酒。苏偃的酒品一向不差,招架区区几杯不是甚么问题,他只是担心柳断笛。不过幸好柳断笛形容并不张扬,也不去主动敬酒,除却一些朝廷上的小喽啰过来巴结,以及实在避不开的大人物以外,倒也没喝几杯。而与柳断笛有些许熟悉的,也知他胃疾旧症,都识相地不逼他喝。
当苏偃正要放下心来时,却不想一旁的苏麟站起身道:“不是都说四弟结友甚广,上至丞相京官,下至七品外官,都能谈笑自若,今日为何偏偏冷淡了角落里的柳尚书呢。”
他声音不大,甚至除了苏偃之外再无他人听到。但“柳尚书”三字,还是让苏偃心上一跳,就像有一把锋利的刀垂在胸口处,随时都能剜入胸腔一样。苏偃不知苏麟是何用意,只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三哥真是太抬举臣弟了。弟弟自小就以三哥为榜样,就连这些微不足道的交际能力,也是暗中偷着向三哥学习来的。不过现在身处国宴之上,能人更是不少,所以还是收敛收敛自己这些三脚猫功夫罢。”
苏麟闻言,面上虽然覆着笑容,但那笑容却是像要结冰似的:“四弟当真不愿和我一同去回礼么?”
苏偃无动于衷的样子被苏麟瞧在眼里,苏麟复道:“罢了罢了,四弟不去便不去罢。”
随后不再理会苏偃,小步向前走。
苏偃的眼神一直跟着他的背影。
一步、两步、三部,丞相。
四步、五步、六步,太尉。
七步、八步、九步,御史大夫。
苏麟不瞧他们一眼,只是继续向前走。
十步、十一步……十五步、十六步,最后,终于在第二十步的时候停下。
而那里,是柳断笛的位置。
苏麟便站在柳断笛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苏偃在那一瞬间就后悔了,暗暗骂了自己无数遍。
却见柳断笛从容地站起来,揖身行礼:“臣柳断笛,请三殿下安。”
苏麟冷笑一下,道:“口头上的请安作什么数,陪我喝酒以代请安罢。”
柳断笛怔了怔,但又迅速地遮掩过去:“既然三殿下都开口了,下官岂有不尽全力之理?”
语毕,提了桌上了执壶替二人斟酒。
苏麟端起酒觥一饮而尽,柳断笛同是如此。
一杯下肚后,苏麟只有简短冰冷的两个字:“再斟。”
柳断笛一杯一杯地斟,一杯一杯地喝。
他是不会忤逆苏麟的。不知为何,就像是被下了蛊咒一样,不论苏麟的行为多么恶劣卑鄙,柳断笛总都不会忤逆他,只是无条件顺从。
一连五杯酒灌下,柳断笛已觉头脑发晕,胃部隐隐作痛。
“再斟。”苏麟道。
柳断笛并不疑迟,反手去提执壶,这才发觉提壶中的酒已经倒尽了。
一旁的户部侍郎算得上满朝文武中,与柳断笛最为深交之人。瞧这阵势,便也明了了些——估计是柳断笛何处招惹了这位不善的主儿。
趁着提壶中无酒的空档,户部侍郎连忙凑到三皇子身边,道:“臣赵淙恩斗胆,向三殿下敬酒一杯,不知三殿下可否赏脸?”
三皇子望了柳断笛一眼,再也无话。接过赵淙恩手中的酒觥,随着他到旁边去了。
柳断笛仿佛是抽了全身力气一般,跌坐回椅子上,与胃中疼痛相抗衡。哪知刚送走苏麟,苏偃便接踵而至。
苏偃道:“柳大人桌上的提壶已经空了,所以换我来斟罢。”
尔后倒了满满两杯,将其中一杯推给柳断笛。
柳断笛的神情有些复杂,却也不好推脱,只端起杯子饮了一口。
划入胃中的不再是辛辣的滋味,而是一股暖流。
柳断笛登时便明白过来。
这哪里是酒,分明是白开水。
苏偃只是笑笑,不再言其它,转身回去。柳断笛缓缓坐下,眼前阵阵发晕,心下暗叫不好。
好容易捱过了这顿晚膳,之后便是各位公主才子献艺。
不过倒也不是谁准备好了谁就能上的,这样忒俗气。前头早已备好了字谜,抽到是谁便是谁,若是不曾准备,就只有等着受罚喝酒的份儿了。
柳断笛并不知道有这么一出,下意识瞅了苏偃一眼,却不想苏偃也正在望他。
苏偃用眼神安慰道:不必担心。
皇帝取出了第一张字条。
上面写着:人人相并,行之乏也。
皇帝只看了一眼,便笑道:“众仁?徐众仁,你今日怕是躲不了了。”
人人相并,则是几人相对,得一“众”字,行之乏也,走起路来觉得累,索性就将偏旁与部首上各减一画,又得“仁”字。
当朝御史大夫,便就叫做徐众仁。
只见他有些自嘲地站起来,将桌上摆的罚酒喝尽才道:“下官无才,只得自罚三杯以示规矩。”
皇帝看他喝的一滴不剩,只得放他入座。
然后便接着抽下一个。好半晌过去,多半人都不愿献艺,而是选择罚酒。
“父皇,你的这班大臣在政治方面还能说一论二,但在才艺方面未必能行,您也莫要为难与他们了。”
从外头进来一名衣着华丽的少女,年纪及笄上下,身上的气质连连引人侧目。
“桥儿说的是。”皇帝的脸色本是有些不悦,但现在见到那女子,却突然转了性子。
名唤“桥儿”的女子,便是如今苏朝的五公主苏桥。苏朝皇帝膝下育有有四位皇子,三位公主,其中两位公主已经分别下嫁,独独苏桥年纪偏幼一些,尚还未出阁,所以皇帝也当她如同宝贝一般宠在宫里。
“桥儿为父皇舞一曲可好?”苏桥浅笑倩兮。
“当然是再好不过,桥儿一舞,当真天下无人能媲美。便便宜了在座各位一同欣赏罢。”
“不过……”那苏桥公主面色一豫,似是犹自斟酌顷刻,才道:“父皇知晓,女儿的规矩可不能坏。”
皇帝点头了然,苏桥霓裳舞惊艳天下,四方周知,不过相传她舞前要有人专笔提词,选精通音律之人为之奏乐,方而尽兴。看来这个规矩,饶是自己这个父亲,也破不得。
“在座的文人不在少数,桥儿看重哪个,自己挑便是。”
“尊父皇圣意。”那苏桥公主伏了一伏,行礼道。语毕,转过身子望了一眼大堂,寻思着究竟选谁才好。
突然眼前一亮,纤指一伸,向那个角落道:“就你了。”
苏偃顺着她的方向望去,却见柳断笛仿佛认命一般地站起身。苏桥颇似邀功地看了苏偃一眼,苏偃顿时放下心来,想他柳断笛堂堂一介文科状元郎,写一首小令自然不在话下。
柳断笛上前一揖,恭敬道:“不知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苏桥在心中酝酿了一会儿,又见外头开始飘雪,便笑说:“大人就以今日的雪景作诗一首罢。”
接着命人呈上纸墨笔砚,铺在大殿中央的桌子上。
柳断笛沉吟片刻,提笔写道:“初闻乍雪乱晴冬,枯草迎年黄花瘦。几度争春轻尚好,先生落曲侃红楼。江南水色晕旧友,鸳鸯比翼纸鸢绣。道是一语尽不休,千万声,请君莫回头。”
写罢,便收了笔。
苏桥忙凑上去看,瞧到最后一句“请君莫回头”时不禁莞尔,赞道:“好,好一句请君莫回头!大人好文采。”
她笑说:“词律便就是它了。不知在座的哪位大人,愿意与本公主琴瑟相合,共兴一舞?”
语毕,带着些许期待望着柳断笛,柳断笛却羞赧地一摇头,道:“臣在音律方面并不精通,怕是不能协公主合奏。”
苏桥隐隐失落,面上依旧大方。她举止高雅,又是皇女,自是不少雅士想要博得好感而毛遂自荐。而苏桥仅是瞧了一眼,便就作罢,丝毫不理睬他们谄媚。
“臣赵淙恩,不精音律,但久闻公主大名,斗胆请命班门弄斧。”
苏桥秀眉轻敛,盯着那人不放。她悄悄打量赵淙恩的双手,见是修长无比,完美无疵,便已知晓他的确是不怎样擅长琴艺。不过相较其余夤缘攀附的人来说,苏桥更是满意赵淙恩一些,于是露了惊讶的神色道:“赵大人也知,本公主向来只瞧得上名门大家,而你凭甚么来‘斗胆请命’?”
赵淙恩亦是不卑不亢,道:“慕名已久,顾及不得。”
“你倒真是大胆。”苏桥闻言笑道,“那本公主便予你一次机会,不过,弹不好可是要罚的。”
赵淙恩对苏桥公主可算是一半敬仰一半爱慕,现下听苏桥如此说道,心中早是欣喜若狂,忙伏地谢恩:“谢公主。臣若是不合您心意,任凭处置。”
此时宫监麻利地撤去了殿中央的桌椅,给苏桥公主空出一大片地方,又有二人从侧屏后抬出一架古琴。
赵淙恩上前调试音色,直至自己满意,才抬头说:“臣一切准备就绪,公主可好了?”
苏桥公主额首示意,行步至中央。
赵淙恩见她步若涟漪,双手便也抚上古琴,心中不禁大赞。这琴琴头微昂,琴尾稍翘,琴弦乃是天蚕丝而制成,音色惟妙惟肖,犹如清泉抨石,叮咚作响,实是七弦琴中上上之物。
随琴音绕梁,苏桥身形出转,婉若游龙般开出一步,舞风惊鸿,翩然似绝。
赵淙恩打量着那首小令。
“初闻乍雪乱晴冬,
枯草迎年黄花瘦。
几度争春轻尚好,
先生落曲侃红楼。
江南水色晕旧友,
鸳鸯比翼纸鸢绣。
道是一语尽不休,
千万声,
请君莫回头。”
忽地曲风一变,从先前的缓而不惊转为高俯有序,时而温婉。苏桥对此变更显得极为拿手,随曲子回身轻展,婀娜似柳。
赵淙恩将小令中“乍雪乱晴”的景象勾勒的活灵活现,仿佛万鸟争春近在眼梢咫尺。苏桥心中更是惊异,想着许是小瞧他了。
琴音如若百灵,声声刻在众人心中,苏桥舞步又似轻云出岫,夺人眼目。
一曲一舞相互迎合,恰到好处,将场面推向□□,顷刻间蜻蜓点水般收尾,在场众人无不为之吸引,久久还沉浸其中。
这便是“霓裳舞”惊鸿之处,收尾时方惊艳无比,倒是衬了那句“千万声,请君莫回头。”美艳至此,饶是何人都无法抛开视野的罢。
“好,好!”皇帝回过神来,鼓掌赞喝道。朝臣这才从余音绕梁般的琴音与霓裳舞之中回神,如梦初醒后抢着叫好。
“多谢父皇赞誉。”苏桥公主伏身谢礼,尔后转身向赵淙恩道:“我收回原先的话,琴艺如此惊绝,赵大人也足够与那些名门大家齐名了。”
“臣惶恐,能博公主一笑便好,又怎能与高人相提并论?”赵淙恩道。
苏桥笑说:“大人何须过谦。你这琴艺纵是极好,也的确合本公主的意。不过——照样得罚。”
赵淙恩打破脑袋也想不出,为何公主依旧要罚自己,但能够与日思夜想的爱慕之人搭上话,便也已经知足万分,只道:“臣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苏桥道:“你刚开始说甚么来着?说自己班门弄斧。明明是极好的,但又偏偏贬低自己。”她稍稍一顿,回身面向皇帝:“父皇您说说,这样的人,该不该罚?”
皇帝朗声笑道:“的确该罚!赵卿这般人才,若是不将自己看重些,又怎能够替朕分忧啊。”
赵淙恩心下一窘,却也甘愿受罚:“陛下说的是。但不知,公主殿下想要如何惩罚臣?”
苏桥樱唇一抿,道:“这个,我还不曾想好,赵大人便欠着罢。等本公主想好了,再告诉你。”
“臣遵命。”
赵淙恩揖身退下,心里早想开怀大笑。殊不知,自己千般万般盼得的事,却给自己描上终章。
进入下一个礼场,柳断笛与赵淙恩得以回座。方才柳断笛一直在硬撑,实则双腿发软,恐怕坚持不了太久。苏偃瞧他面色不佳,便也明白开来,暗悔自己不该放任苏桥去提名柳断笛写诗。
后边的内容,柳断笛几乎全部不曾参与。
待到国宴结束,皇帝合情合理地将众皇子留在宫内,苏偃去寻柳断笛的身影,但他早已隐匿在众人之中,不见其踪。苏偃四下打量,发现赵淙恩还未走远,不由拽住他道:“你帮我看着些柳大人。”
不等赵淙恩回神儿,苏偃已然随着皇帝等人回内殿去。赵淙恩虽然心下略有些诧异,但受了嘱咐,便也叫车夫赶了车到柳府。
他这个同袍,从来都很让人省心,却不知如此,更让人无法省心。
外头的天气很冷,寒风瑟瑟,未化的雪迹将山河冰封起来,就仿佛将人心中最温暖的地方也封住了似的。赵淙恩身上套了几件袄子,还是止不住地朝手心呵气。
抵达柳府,青衣见来人是赵淙恩,心下寻思着这人倒也熟悉,便没挡着他往内殿闯。
其实赵淙恩平日知书达理,相貌堂堂,也并非今天这般横冲直撞,只是今日这天儿——忒冷。
赵淙恩方踏进内殿,躲了好一阵儿,才问起柳断笛来。
青衣答道,柳大人已经歇下了。
赵淙恩连连皱眉,心底不由想着要不然寻几个大夫瞧瞧。他虽是对于四皇子与柳断笛之间的事儿一窍不通,也不想知道,但他却很清楚,如果柳断笛在他眼前有个好歹,那么自己今后必定过得不安生。
不过青衣制止了他,说是已经差人去喊太医了,请稍安勿躁。尔后给赵淙恩斟茶,自己又去后院厨房瞧了瞧炉上的药。
青衣从不让外人插手柳断笛的药食,柳府上的厨子因为此事,不知道让他赶跑了多少个。但他还是声色不改,以致柳府上多出来一个禁忌,那就是谁都不能碰柳大人的药,除了管家青衣本人。
他端了药蹑手蹑脚地绕进柳断笛房内,却见柳断笛整个人蜷缩在榻上,星辰安静地俯在一边。
步至柳断笛身边,想扶他坐起身,而柳断笛像是抽干了浑身力气一样,任由青衣摆布。柳断笛费力地撑开眼,瞅见是青衣,竟然松了一口气。
不是苏偃,就好。
柳断笛不想苏偃看见他此时狼狈的模样。
青衣看他靠在床头喘息了一会儿,渐渐平复下来,才将手中的药碗端起来,轻舀一勺送至他唇边。
柳断笛闻见了熟悉的味道,胸腹间立刻绞成一团,疼痛间意识有些模糊,一把将药碗打翻在地。
待他稍稍清醒一些,见到青衣站在床边既是担忧,又是不知所措的样子,立刻心软了。
他轻声道:“青衣,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我……”
话未出口,便被再一次涌上的疼痛掠夺了神智。青衣虽然慌乱,但也有几分理智。他扶着柳断笛躺平,压住他不断蜷缩的身子,一手在中脘穴处轻轻按揉,几番周转未见效果,便又加了些力度。
柳断笛终于安稳下来,青衣再要去重新熬药的时候,柳断笛却拽了拽他的衣角。
柳断笛的声音虽弱,但青衣可以足够听见。柳断笛说:“不必忙活了,我现在喝了药也是呕出来,你还不如拿它浇花。”
他轻笑着打趣,笑容却刺痛了青衣的心脏。青衣感到心脏揪疼着,好像,除了对于柳断笛,心脏再也不会为了别人疼啊。
柳断笛阖上眸子,再无力气说别的话,或者睁开眼。
如果,还有余力的话,他一定会对青衣说,不要让苏偃进来。
因为自己太狼狈。
如果还有力气的话,一定会这么说的。
对吧?
他在心底默默问着自己。
回答自己的,却是一阵凄凉。
青衣不语,服侍柳断笛躺好,给他掖了掖被角。他瞅瞅柳断笛煞白的面颊,心下固然百般不愿,却还是扭头走开了。
待到前堂内殿,赵淙恩忙跳起来询问柳断笛。青衣想了想,没有明说:“劳烦赵大人费心,我家大人不过是饮了些酒,倒也无大碍。”
赵淙恩一颗心抖了又抖,方才生怕青衣慌慌张张的跑出来,大喊出事了。现下瞧着青衣从容的模样,这才得以歇了口气。纵是如此,赵淙恩心底下对于自己还是有些鄙夷,不说这事儿是四皇子吩咐的,光凭着自己和柳断笛的私交,与朝堂上密不可分的职务关系,也应该多多关怀一些。他又道:“不知柳大人现在可得空?我若是见不到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青衣依旧面不改色,只是语气中隐隐地多了些许坚决:“柳大人已经歇下了。您要是有私事,请择日;要是有公事,不妨过几日到了朝堂上再办。”
“你多虑了,并非公事或私事。你家大人身子一向不太好,我仅是出于关心。”赵淙恩解释道,说罢又叹了口气,道:“算了算了,既然不方便,那我也无需再……”
不想青衣一听,脸色竟然稍稍变了几分,忙截住他的话:“仅是关心?”
赵淙恩心生诧异,答道:“不错。”
青衣过了一会儿才问:“是不是有人托您来这儿的?”
赵淙恩没想到败露的如此之快,口上本能的回辩道:“不是不是。我知道你是青衣,这儿的管家,你也应该认识我才对。我与你家大人相交不浅,关心更是自然,何必沦落到受人所托?”
青衣半信半疑,赵大人的确来过几次,自家主子也的确对他很是热情,足以说明二人关系不假。青衣一边推翻了自己的猜想,一边又不肯放弃,只说:“您是好人,但今日,真的不能让您见柳大人。”他顿了顿,又补道:“无论您究竟是自己来的还是受人所托都好,只是劳请您,如果真是受人之托,也麻烦您转告他,请他务必尽快来一趟。”
他不能让赵淙恩见到柳断笛,他知道柳断笛不想让任何人瞧见他现在的样子。但是,苏偃不一样。所以青衣便顺藤摸瓜,顺着话儿试一试,或许真是四皇子呢?
赵淙恩推辞几句,佯装镇定的从柳府出来。进了马车,他暗骂自己庸才无能,好歹也是在官场火热中打拼好几年的人,怎么遇个事就慌成这样?
难成大器,难成大器!赵淙恩骂道。
但是转念一想,中午在保和殿见到的那抹鲜艳夺目的身影,瞬间苦水化为甘甜,胳膊腿儿也不抖了。说不准入宫去找四皇子,还能凑巧碰见苏桥公主?那倒也值。
他好容易说服自己,但是却止不住下一个念头往外蹦——离了宫又入宫,如何找借口?即使放自己进去了,又如何能够找到苏偃?
赵淙恩无法,只得瘫坐在软垫上冥思苦想。
马车摇摇晃晃,赵淙恩沿路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额头冷不防撞上车顶的木棱上,但竟然如同开了窍一般想到了法子。
“老王,老王!快停下!不去皇宫了,咱改道去四皇子府!”
可以去找四皇子手下的从将顾风,顾风手中有特赦令,那玩意儿可以随意出入皇宫。况且顾风是四皇子的随侍,带话更是方便。
而自己,只用在皇宫外头等候。
赵淙恩正美滋滋地想着,忽然又苦了脸。
如是如此,那岂不是没机会见苏桥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