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雁来音信无凭 路遥归梦难成(1 / 1)
李煜转过身来,茫然地看着光义。对方已经放开了对他的束缚,往前踏了一步。
烛光被他高大的脊背挡住,李煜看不清他隐在黑暗中的脸庞,鼻尖又萦绕着那股熟悉的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味,他没来由觉得安定平和。但是心跳又像刚刚那样,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光义想重光一定不知道此时的他多么秀色可餐。稍稍低了头,露出一段雪白光洁的颈项,光义无端想到初冬时分被新雪压弯的青竹,鲜翠的绿配上纯净的白,是他惊叹的一段风流。脸颊又染上了妃色,纤秀的睫毛好似忽闪忽闪的鸦翅,眼睫下的瞳仁却是一片懵懂无知的茫然,虽然竭尽全力装作镇定却被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出卖。
光义抬起右手,绕过了李煜的左边肩背,将他大半个身躯圈在臂弯里,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拥在怀里。这个动作太暧昧,李煜吃了一惊,正要抬起左手推开光义,却被光义的左手一把攥住。习武之人手劲极大,李煜挣脱不得,被牢牢钳制住。
“别动,你的脖子上沾了树叶,我帮你拂去。”光义本就比李煜高半个头,此时低头说话,声音低沉温柔,暖热的鼻息全都吐在李煜的耳廓上,李煜只觉得那热辣辣的烫。
冰凉的指尖碰到了他温热的颈项,两人都是一颤。不过那只手仅在上面蜻蜓点水地抚弄了两下,便收了回来,捏着两片枯叶在李煜眼前晃着。
“谢王爷,许是方才在庭院里勾到的。”李煜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竭力甩开刚才脑海中龌龊的想法,迫切地想逃离这种尴尬的气氛。
“重光,我们之间一定要如此生疏客气?”光义的语气有些无奈和落寞。
“嘻嘻,你是客我是主,我们这不是相敬如宾嘛。”李煜狡黠地笑了,眸子里闪着灵动的水光。
“哦,我倒更愿意与你伉俪情深。”光义心情格外好。两人又畅快得开怀大笑。
“王爷日理万机,明天还有早朝。请早些歇息,保重身体。重光先告退了。”
看着李煜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光义的眼里有着意味不明的欣喜与志在必得的自信。
下人房的床板很窄,又硬,李煜本就瘦弱,背脊的骨头被硌得生疼。这令睡惯了柔软大床的李煜很是苦恼,翻来覆去折腾到四更天,却是越睡越清醒。脑海中不断闪过近在咫尺的光义的脸,和他身上那股清新沁人的沉水香味。虽然不知道对方接近自己有何企图,李煜仍是喜欢这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仿佛再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这双有力的臂膀都会牢牢地拽住他,不让他有丝毫的危险。
被自己不合时宜的想法吓了一跳,李煜自己都暗暗吃惊,明明只是初次相见,却仿佛已经知交数年。
他辗转难眠,索性披衣坐起。
窗外月华如霜,洒在枝头盈盈绽放的梅子上,凉薄的空气里浮动着安谧的馨香。李煜觉得熨帖,以手托腮,默默望着隐在夜幕中的草木。
院中的花木有些还是含苞欲绽的青涩,有些已经盛开出一派雍容华贵。春的气息在每一个树梢、每一片花瓣上停驻。上苑里处处是赏景踏青的王孙贵胄,飞盖车马竞相追随。
他一人逃离开这许多喧嚣,穿花拂柳,寻到了一处僻静的水榭。水榭是八角形的,每个飞檐上悬着一个莲花状的铁马,风过有声,琤瑽脆响。可以想象,荷风略水而过时,殿内应是盈满了雅淡的香气。
八面无窗,只垂了透明的轻绡,如烟似雾,令殿外的人看不真切。此时殿中有一人、一琴、一香炉。随着他走近,淡淡的檀香味越是清晰。那人奏的是一曲《霓裳羽衣》。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在抚琴之人的背后停住,那女子专注至极,对他的举动毫无所觉。他突然伸出双手,蒙住了那人的双眼。
“李从嘉,你放开我啦!”伸手就去掰李煜的手。
李煜却不放,反而用手臂将女子箍在了怀里,低头就去吻她的耳廓:“瞧你奏得多难听,上苑的蟪蛄都躲起来了,不信你听听。”
“那你还偷偷摸摸得听!”女子嗔怒道:“。。。。。。不对!现在才三月,哪来的蟪蛄!李从嘉你耍我!”
那女子挣扎得越发厉害,李煜只好放开她的眼睛,转而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
“娥皇,你还在气我不是?我和女英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李煜在娥皇的耳后温柔地说:“生气归生气,你身子不好,要好好保重,不然我会心疼的。”
当初听闻自己的丈夫和妹妹偷情的时候,娥皇无论如何也不想原谅李煜,但是又想到自古帝王无不是始乱终弃、朝三暮四的多情胚子,自己已经独宠多年,色衰爱弛也是无可避免的宿命,便也渐渐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只是骄傲如自己,又如何能容忍亲生妹妹横刀夺爱,满腔愤懑无处发泄之下,她寻了僻静地方,独自抚琴,聊以排遣忧思。未曾料到,手随心动,竟是那曲《霓裳羽衣》。
“唔。。。。。。原谅你也行啊。”娥皇露出了捉狭的微笑:“听闻南唐国主工诗文,擅书画,不知舞技如何?”
“哈——”李煜哭笑不得,声音里都带上了笑意,狠狠掐了把娥皇的细腰:“小人不才,怕是要扫皇后的兴了。”
“既是如此。。。。。。慢走不送。”
“诶诶诶,我错了我错了,你若能在一炷香之内谱成一首新曲,我便从了你。”李煜知道她怒气消得差不多了。
“那有何难,一旦曲成,可莫要反悔。”娥皇满脸自信。
顷刻间一柱香燃尽,宣纸上墨迹还未干透,是一曲酣畅淋漓、一气呵成的舞曲。
“从嘉的舞姿定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加之现下薰风拂面,虽无杯盏,亦令人不饮辄醉,就叫《邀醉舞破》吧。”
“娥皇你真是惊才绝艳,这下我不得不服了。”李煜赞叹道,他一向以这个色艺双绝、琴瑟和鸣的妻子而骄傲。
“就你嘴皮子伶俐。”
知道他不好赖掉,娥皇说完便开始抚琴伴奏,白净修长的手指在弦上翻飞,如翩翩起舞的蝶。琴声如高山响泉,圆润无瑕得像打磨光滑的玉石,听不出半分棱角。
他半卧在旁边的席上,闭目听着。远处车马如龙的喧嚣模糊依稀,此刻他只盼韶华静好,盛世长宁,他和她可以这样白头终老。
梦境中的琴声渐渐真实,恍若身临其境般聆听。
李煜睁开眼,窗边挂着一钩清冷的残月,远处有断续的雁鸣。春回北地,雁自南归。只有他不巧做客汴京。
琴声是从自己的卧房方向,分花拂柳而来。李煜不禁微笑,良宵美夜,府上除了自己亦有未寝之人。
静心听下去,李煜暗暗吃惊,竟然是一曲《霓裳羽衣》!数月前金陵城坡之际,自己亲自下令焚毁乐稿。那段或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静好岁月,或画堂夜半、提鞋密约的风流年少,都被滔天火海吞噬成一片灰烬。
恐怕世间除娥皇、女英与自己外,再无人知晓曲谱,而他是如何演奏出的。
抚琴之人似是对曲调不甚熟悉,乐音零零落落、几不成调。毕竟是娥皇整理的曲子,魂牵梦萦、夜夜入梦。再是破碎再是凌乱,李煜还是能够立刻听出。
再听音色,确是今晚宴会上御赐的名琴。音色圆润婉转,如高天流云般清澈透净,又如林间响泉般跳脱灵动。
至于抚琴之人,李煜心下一片了然,了然之后反而愈加烦躁。
伸手点了枱面上的灯。因是空置的下人房,房里并没有书架书籍,更别说文房四宝。仅有的一壶茶、两只杯都是临时添置的。
李煜碰了碰壶身,里边的茶早已凉透了,地上的月色愈加清冷了几分。一灯如豆,他瘦弱的影子投在坑洼的墙壁上,显得空虚而浮夸。
光义琴艺很好,照着曲谱弹了两遍,指间就熟络顺畅起来。
李煜觉得,光义弹出来的曲子,与娥皇的就是不同。前者胸中意气激荡,奏出的乐音慷慨雄健,听着听着仿佛看到了万国来朝、四海臣服的煌煌盛唐。连贯处如怒涛排壑,气势汹汹,隐隐有兵戈肃杀之相;而顿挫处如遽然扼断咽喉,斩钉截铁,狠厉果敢。
李煜心下搅成一团乱糟糟的线球,怎么剪,如何理,都是乱。
夜深了,琴声慢慢疲弱下去,也许是自己困了。床板好像也不是那么硬了,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翌日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重光昨晚睡得似乎不太好。”
李煜走进正厅的时候,光义正在观赏美人觚里插着的迎春。
花瓣是明丽的鹅黄,初春二月,正是它芳妍的时日。光义用指腹缓缓摩挲着柔嫩的花瓣,微微倾身,闭眼体味淡淡的芬香。
听到李煜的脚步声,光义回过头,笑着问好。
“唔,王爷不去早朝。”李煜避而不谈。
“喏,这迎春开得好艳。”
“王爷若是喜欢,礼贤宅里多得是,赠王爷一株也不妨事。”
“玩笑罢了,下了早朝回来看看。”光义随意坐下。“倒是重光,睡到日头高起,莫不是春宵苦短?”轻松地笑笑。
“王爷取笑,王爷睡得舒坦便好。”半夜三更弹琴,睡得舒坦才怪哩。
一时无话,堂中诡异地安静下来。
“女英她。。。。。。现在怎么样?”李煜率先打破了沉默,却是从昨夜牵挂至今的。
“。。。。。。到底是侯爷夫人,府中的下人省得的,必不会亏待了她去。”光义背过身,语调毫无起伏。
“如此甚好。。。。。。”
“御赐之琴,果真仙品,我抵不住诱惑,私下胡乱拨了几曲,重光不会介意吧?”
“哪里哪里,得以聆听王爷琴音,重光三生有幸。”既不知光义何处得来的曲谱,李煜也不好直问。
“昨夜国宴上重光所奏,方可称之为天籁之音。”光义的目光明白地看进李煜瞳仁里,李煜与他对视久了,没来由有些局促。
“重光若无事,能不能指点一二,就当我附庸风雅吧。”
“自是无妨,王爷何时得空。”
“择日不如撞日,现下就很好。”
李煜微微诧异:“王爷没有公务在身?”
“重光你再敢赶我走,我真要生气了。”光义嗔道。
“行行行,王爷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重光可不敢逆了龙鳞。王爷您这边请。”
两人又是一阵畅快大笑。
庭院里的暖阳耀眼得近乎放肆,深吸口气,空气中浮动着熏人的和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