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二 马滑霜浓 不如休去(1 / 1)
眨了眨眼,李煜终于看清眼前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开封府尹兼中书令、当朝圣上同胞亲弟,晋王赵光义。
对方正含着兴味盎然的微笑,定定看着他,仿佛发现了什么他身上极之有趣的事。
李煜却没那么轻松,女英深夜未归,毫无音信;晋王漏夜前来,侍从皆未通传,所为何事。他没时间也没心情去猜,下一刻他便起身见礼。
只是他坐睡已久,腿脚酸麻,突然间起身两脚绵软无力,正要狼狈地栽回椅子里,就被一双坚定有力的手臂扶住。
两人此刻的动作颇为尴尬。
李煜的一只手臂被托住,肘部被光义的手攥住,对方用了些手劲,李煜觉得吃痛,又不敢出声斥责。而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绕到背后,稳稳地揽住了腰,虽然隔着几层衣物,但是被陌生男子搂腰的感觉太过奇异。腰部又是他的敏感地带,李煜觉得那里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接着他的全身不自觉地紧张绷起。
呼吸相闻,李煜又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气,想起刚才摩挲自己脸颊的锦帕与流连不去的温热手指。
心跳扑通扑通地加快,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胸腔里跳跃出来。脸颊早已飞上了两团粉晕,衬着玉雪洁白的肌肤,仿佛春风中在枝头初绽的粉樱。
光义看到羞涩而又茫然地注视他的重光,露出孩子般懵懂无知的表情,脸上的绯红却诚实地暴露了他的紧张与窘迫。
光义想起宴席上执拗地不肯夸赞赵匡胤诗作的重光,他是这么倔强,认定了的事便绝不改口迁就。他知道他不肯欺骗自己,所以也不屑欺骗他人;而他在险恶的官场上习惯了欺骗他人,骗着骗着就把自己也骗了进去。
五代十国,兵火连天,战乱频繁。而弱肉强食、强者生存就是乱世的铁律。宋朝建立之初,他并无军功。节度使都是战功赫赫的从龙功臣,虽远在边疆,仍然嚣张跋扈,从来不将依附于赵匡胤的他放在眼里。那些表面上的恭敬,都是看在他哥哥赵匡胤的面子上施舍的,从来都不是他自己挣的。
他只能从在京文臣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宦海沉浮这些年,他在开封府尹的位子上如鱼得水,在官场上混得游刃有余。不被人杀,便要先下手杀人;不为人害,便要深藏城府、步步算计。笑脸迎人、见风使舵,是他的处世哲学;拉帮结派、巩固势力,是他纵横朝堂的手段。
当年他伙同赵普,密谋陈桥兵变,给赵匡胤黄袍加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登上至高宝座、坐拥万里河山。赵匡胤犹疑软弱,绝非谋朝篡位之人,而他要想出人头地、名垂青史,便只有依附赵匡胤一条途径。
现在四海局势基本稳定,国内政策与民休息,而他也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晋王。
有时他觉得自己满手鲜血,浑身污秽,肮脏不堪。
李煜也曾是南唐一代君主,官场的人心险恶、互相倾轧,他绝非一无所知。都是泥淖深潭里打滚的人,谁能不同流俗不忘初心。正因为如此,他的赤子之心是光义从未预想到的。他有自己的坚持,有深埋的一段风骨,不是权力强势可以肆意摧折的。
光义问自己,为什么他可以这么无辜、这么纯洁。重光孤高到就像隆冬季节的大雪,本就不是人间世俗富贵之花,一旦沾惹了凡尘利欲,便会无可挽回得凋谢。
“侯爷没事吧?又不是在朝堂上,以后我们私下见面,礼数就免了吧。”光义若无其事地放开了李煜,后者堪堪站住。
庭中刮进来一阵冷风,李煜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方才的梦境仿佛已是转世那般久远的回忆。光义已经站在他一臂之外,方才暧昧的气氛一扫而空。
“多谢晋王爷,王爷夤夜前来,为何不差人禀报一声,重光也好扫榻以待?”
“王子猷访友,乘兴而行,兴尽辄返,何必这许多繁文缛节。”光义笑得潇洒。
“王爷真真性情中人,重光艳羡。”李煜真诚道:“方才王爷于宴会上数次替重光周全,又赠琴予重光,重光一介罪臣能得王爷如此青眼相看,实在受宠若惊。只是微末飘萍之身,却是无以回报王爷恩德。”
“小王久仰侯爷才名,早有结交之意,怎奈山川阻隔身份有别,一直未能如愿。如今侯爷客居汴京,不知可否不吝指点一二?”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煜恭谨答道。
“侯爷可知汴京居大不易,虽是天子脚下然而豺狼虎豹环伺,凶险异常。侯爷芝兰玉树如明珠曜熠,易为小人所妒。小王忝居开封府尹,又获封王位,今夜替侯爷解围便是为了警告那些居心叵测的人。”
“王爷用心良苦,重光省得。”
“重光。”光义缓缓吐出这两字,仿佛将它放在唇齿之间细细品味。
“《文选注》曰:重光,谓日、月也。灿烂辉煌,好名好名!”
“《书·顾命》曰: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重光,亦比喻累世盛德,辉光相承。真是莫大讽刺。”李煜的神情有些落寞,低垂了眼睑。
光义觉得心好像被尖锐的刺扎了一下,痛得他哑口无言。
沉默尴尬地蔓延着,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幽寂潭水。
“重光。。。。。。”
“晋王爷。。。。。。”
两人同时开口打破了宁静。
“抱歉,王爷请先讲。”
“说不准我们想提的是同一件事。”
“王爷恕罪。”李煜看进光义眼里:“拙荆今日入宫赴宴后,至今仍未回还。然而宫门早已落钥,重光不知拙荆现下身在何方,心急如焚。若王爷知晓拙荆去处,还请告知。重光感激不尽。”
方才晋王突然到访,李煜打起十二分精神尽力与他周旋,一时竟忘记了女英的事,后来虽欲询问却唯恐不合时宜。晋王短短几句推心置腹的话让他心生好感亲近之意,不知不觉竟将这难以启齿之事和盘托出。
看到重光一脸焦急担忧的神色,光义莫名有些愠怒:“这个嘛,本王再清楚不过。女英她。。。。。。”光义顿了顿,转开目光:“在我府上。”
“啊。。。。。。”李煜吃了一惊,伸手掩住微张的口,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惊惶。初来开封就听说晋王好色,前段时间刚刚因为纵容下属买卖良家女子,被赵匡胤下令严查。女英落在他的手上,势单力薄,岂不是羊入虎口,注定被抽筋剥骨、吞食入腹。
他突然很想冲上前狠狠给光义一巴掌。做出如此卑鄙下流的禽兽行径的人,为何可以道貌岸然、若无其事地站在这里。之前在宴席上风度翩翩,多次出口襄助的彬彬君子,为何可以一转脸变成道德沦丧的无耻之徒。
李煜不解,但是他绝不敢真的伸手打人,甚至不敢出言呵斥。像他这样的臣虏楚囚,对方只需像捏蚂蚁一样轻易就可以碾死。什么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都只是华丽的空壳,他不过是赵匡胤为了仁义的名声,圈养在开封的囚徒。
光义看着李煜侧目而视的神情,只觉得莫名火起。原来自己在他心中就是这样一个霸占□□的下流龌龊之徒。
“怎么?有所不满?”光义的语气倒真有些像强抢民女的恶霸:“你又有什么能耐保护好她,不如将她安置在晋王府,倒还可以护得她周全些。”
话是真话,不过在李煜听来却是另一番意味了。羊进了狼窟是不可能被其它狼叼走了,但是被吞食入腹的命运还是不能改变。
妻子受辱,仇人站在面前,自己却连斥责的勇气都没有。李煜紧了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扎得他疼痛而清醒。
眼前此人今晚为他求琴,几次三番替他解围,又处处替他考量,应该是真心诚意想与他结交的。自己原不该如此冲动,未经思考便认定他是夺妻凶手的。晋王若真想霸占自己的妻子,完全可以仿照赵匡胤,秘密将自己毒死再暗度陈仓纳女英为妃。若他真有心,自己又如何能活到今日。
“重光不敢。只是拙荆自小骄奢惯了,恐怕会给贵府添不少麻烦。再者如今昌平盛世,京畿治安良好,拙荆在宅中足不出户,生命安全应是无虞。”李煜出言试探。
“若是我说不呢。你若想探望她,我自不会阻拦。”光义的声音很决绝,没有商量的余地:“但是她必须宿在我府上。”
听到重光对女英如此回护,光义心头不痛快,说出的话自是不会好听。
“王爷作决定一定有自己的考量,重光信得过王爷。”李煜真诚地看进光义的眼中:“王爷方才差人告知重光的话,重光明白了。既然王爷真心想交重光这个朋友,还请不吝告知重光,王爷这样处置的缘由。”
无论是他专注而真诚地神情,还是一番无可挑剔的说辞,都让光义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不卑不亢,就算屈居人下也不甘自折身段;温柔敏感,却在突发巨变的时候理智清醒;见机行事,却从不违背原则违背本心。
光义觉得他很羡慕李煜,可以在吃人不眨眼的乱世中保留着珍贵的初心,活得如此适世随性。
“宴席结束的时候,王继恩传女英去万岁殿见驾。”光义言尽于此。
李煜却能猜出剩下的大概。赵匡胤这个禽兽,上次御花园强吻不成,这次明目张胆强留女英在宫中夜宿,其心昭昭。恐怕只一个花蕊夫人并万千后宫粉黛都满足不了他的欲望,而他还想打女英的主意。至于为何女英现下在晋王府上,恐怕是晋王捷足先登,先过王继恩将女英带走了。
晋王事先应是不知赵匡胤的色心,却能抢先赵匡胤一步,若不是他自己也存着一样龌龊的心思,如何能够做到。李煜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晋王的清白。
“别这样看着我,”光义看穿了李煜的疑惑:“我事先也不知情,只让王继恩回禀,就说女英已经被晋王府上人带走,早出宫门了。我担心她回礼贤宅会有麻烦,就直接把她安置在晋王府了。”
要说汴京城最安全的地方,除了皇宫,就是开封府尹的宅邸晋王府了,把女英藏在晋王府,赵匡胤的手应该是伸不到了。话说到这里,李煜心中又觉得万分愧疚,对方冒着忤逆圣上的风险,自己却一直疑他惧他,拒他于千里之外。悔愧之余,也生出无尽的感激,对方是炙手可热的亲王,自己却是无权无势的降臣,素昧平生,对方却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襄助。
不置身险地,哪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如此,重光可愿真信我?”光义的语气里有些微无奈,他知道重光的小心翼翼与防备。
听闻女英安然无恙,李煜脸上浮起笑容:“若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如此殷勤,重光必要起疑;若是王爷的话,重光信得过。”
重瞳子乌沉沉的,粼粼春水之上闪着明澈的浮光。他说“信得过”这三字,便真的是以至诚之心相待了。
光义的语气不自觉得带上轻快的笑意:“唔,我累了,今晚便宿在礼贤宅吧,正好女英在我府上,空出间厢房。”
李煜皱了皱眉,直觉觉得不妥,但又没有强硬的理由拒绝。现下已过三更,回还不便,留宿也是人之常情。虽说圣上有旨意不允他随意外出,但又没说不可留外人在礼贤宅过夜。
转念一想,女英平日与自己同榻而棉,哪会空出什么厢房,又不好委屈晋王去睡下人房,那便只有自己去了,思及此便有些愁眉苦脸。
光义看他有些犹豫,脸上露出捉狭的笑容:“怎么?重光希望我回去。嗯。。。。。。长夜难眠,又有温香软玉在府,让人不想入非非也难咯。”
李煜知道光义只是打趣,嗔了他一眼:“王爷若是真想要,明晚也不迟嘛。”说罢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李煜将光义引到自己平素起居的卧房中,打发侍从去烧水准备沐浴。他转身正准备离去,却被光义一把攥住了衣袖,一步也不能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