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1 / 1)
一直翻来覆去地练习一首曲子,他与他心知肚明。
大多时间,光义在弹,李煜便在一旁静静地听。李煜没问,光义也就很有默契地没有提。
若说昨夜的指法还略显生疏,今天已经可以称得上登堂入室了,李煜不得不暗暗叹服。
“唔,这个宫音不纯,你右手的中指是不是滑过了附近的商音?”
每次衷心夸赞的时候,光义总是不甚在意地嗯一声。久而久之,李煜便只挑错处说了。像光义这样身份地位的人,平日里赞赏与恭维应是听得多了。
“哦,这样啊。宫音短促,不细听倒是察觉不出。”
光义将这小段又反复了数次,然而此处的衔接转折总是不尽人意。
“诶诶诶,乏了吧,且听我弹几曲。”李煜看他心气浮躁,屡屡犯错,便想让他休息片刻。
“洗耳恭听。”
北方的冬天日头很短,不知不觉入夜了。灯油里添了香料,烛光摇曳的时候有丝丝缕缕的沉水香气弥散在室内。
光义微微退了开去,腾出琴前的小片坐榻给李煜。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仿佛搂抱在一处般缠绵。
耳廓有些痒,有温热的气流在刮擦抚触着耳垂,李煜不自觉地稍稍避开。一偏头,光义的唇那么近,堪堪擦过他的脸颊,毫无意外的,雪白的肌肤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北上之前就听闻晋王清俊秀美,待人接物虽然表面上和煦如三月春风,实则阴鸷狠辣、杀伐无情。明德楼上他虽然也随驾左右,但相距太远李煜看不真切。只觉得黑压压一片公卿贵胄中有一道目光清明锐利,暴露其下让李煜觉得被拆筋剥骨、体无完肤。大概便是位高权重、荣宠有加的晋王吧。
之后的晚宴上他坐在紧靠御座的位置,而李煜的席次在临近门口的地方,宫人穿梭往来、歌舞眼花缭乱,仍是没有机会看清他的样貌。
直到后来他的面容在自己惺忪的睡眼中放大。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李煜这样想。
他就像一块磁石,靠得越近,就越是被牢牢吸引。眸子是纯净的黑色,是深不见底的幽谭,又是暗流涌动的漩涡,李煜就在这样的对视里,静静地不容抗拒地跌入一个温柔的陷阱,或是一个有着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幻梦。
在这对捉摸不透的瞳仁里,李煜清晰地看到自己,与其说是惊愕不如说是局促的脸,清澈见底、一览无余,没有别的什么了。
“唔,师傅弹琴,徒弟自然要看得清楚才好。”光义一脸无辜地看着害羞的李煜:“重光不会介意吧。”
李煜恍惚了一会,醒转过来后马上偏回头去,只一副心无旁、专注抚琴的样子。琴从案上被李煜抱下来,搁在盘坐的双腿上。微微俯首,鬓边垂下几缕柔软的发丝,堪堪遮挡住了绯红的脸颊。
勾、挑、剔、吟,一招一式都是如此流畅自然。若说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有些洒脱不羁、收放自如的意思,重光兼有其随性澹泊而多了几分娴雅、谦和的风度。
光义可以想象出他注视指下古琴时,秋水般的重瞳中盈满了专注与温柔。自己若是成为重光怀中之琴。。。。。。光义禁不住想。
“哎哎哎,错了三个音了,就这样还当师傅,没得把徒弟教坏了。”光义在李煜的耳边低低地笑起来。
李煜觉得饱读诗书一向伶牙俐齿的自己,在光义面前总是理屈词穷。何况自己心神不宁犯错在先,急于解释反而越描越黑。
“是谁几个时辰前告诉我抚琴时要‘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而达到‘天乐’的境界啊?”
羞赧难当,正搜肠刮肚地思忖反击的辞藻。
“咕——”李煜的肚子适时地哀叫了一声,两人俱都一愣,旋即大笑起来。
“哦,我来看听听是不是孩子在闹腾。”光义没头没脑地来一句,马上把李煜怀中的古琴放到一边,将耳朵贴到了腰上,好似那里真有一个小生命。
李煜明白过来时,光义的双手开始在他腰间不安分地抚摩,□□的感觉呵得他忍俊不禁,边推搡着光义欺近的上身,边慢慢挪动着后退。
“哈。。。。。。别闹。。。。。。啊哈。。。。。。好痒啊。。。。。。”
喘息中带着无法掩饰的笑意,从小就异常敏感的腰部被人挠痒,李煜甚至不能讲出一句完整的话,更是无法在意语气的不恭不敬。
整齐的束发冠早变得松松垮垮,原本被绾住的三千青丝大半披散下来,有些挡住了飞红的面颊,有些垂落在肩头,沿着雪白的颈项与精致的锁骨蜿蜒入微微敞开的胸襟里。清澈的重瞳子蒙上了氤氲湿润的水汽,纤密的眼睫因为剧烈挣扎颤动着仿佛受惊的鸦翅。
手臂一软,没了支撑的力量,李煜的上身径直下坠,蝴蝶骨撞上软榻的一瞬间,痛得他嘶得吸了口气。
不过他没时间去按揉撞痛的部位,光义敏捷地用手制住他的双臂,他被强硬地锁在对方胸前的位置。宽阔的肩背投下的阴影笼罩着他,一股熟悉的沉水香味纠缠在两人过于贴近的躯体间。方才的抵抗与大笑消耗了太多的力气,乍然摔倒在榻上令他有些昏昏沉沉,那味道闻着仿佛带上侵略性的浓烈。
本就昏暗的烛光全然被遮挡,光义的眉眼在晦暗中看不真切。李煜直觉今夜有些危险,说不上来难以名状的恐慌。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门边传来踢踏的脚步声与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的声音,旋即是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呼,之后门再次被关上,室内又恢复一片阒寂。
时间突然变得滞涩,周围的空气变得黏腻。身下的坐榻冰冷坚硬,李煜迷迷糊糊地恍若堕入无尽的空虚。
只有两人渐渐急促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瞧你,送膳的小婢子都给你吓跑了。”李煜尽量让语气变得轻松:“诶诶,一会儿饿死了把你自己喂给我吃啊。”
“好啊,让我把衣服剥光,洗干净身子,到时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啊。”
李煜唰的红了脸,被这句噎得说不出话来。
倒是光义先轻轻笑起来,李煜也扑哧笑了出来,先前暧昧不清地气氛一扫而空。想到自己被光义先是呵痒后是压在软榻上欺负,李煜一时忘记了尊卑秩序,玩心大起,也往光义的胳肢窝挠去。
光义那肯依,又是一番你推我拒,在敞阔的坐榻上滚闹了好一会。李煜怎是他的对手,几番下来筋疲力竭,没了躲闪的气力,最后软趴趴地伏倒在榻上,腰部快要笑到抽筋,肚子酸痛不已早就忘记饥饿的感觉,只任由光义不依不挠地抚弄。
“呼呼。。。。。。哈。。。。。。好痒啊。。。。。。别闹了。。。。。。”
李煜边喘息边道。
大概光义也累了,终于停了手。李煜翻了身,腰间一阵酸痛,挣扎着要坐起来却是不能。
光义见状,笑着伸出一只手递给李煜。
李煜犹豫了半秒,握住了递过来的手。就着手臂上坚定沉稳的力量支坐起来。
他的手摸上去凉凉的,像冰一样没有温度,骨肉匀停,莹白的皮肤只薄薄的一层,稍一弯曲,骨节就泛出更纯净剔透的玉色。
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光义心想。
他细细地用手掌心的皮肤感触五指的形状,明明是干燥的却因为光滑显得柔腻,一旦握在手里便不想放开。
许是光义捏得紧了,李煜又是第一次被男子捉着手,暗暗使劲试了几次仍是抽不出来。光义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多了些捉狭的意味。
“唔,好饿啊,再不放开我就咬了。”李煜说着真张开嘴,作势就要啃掉光义手背上的一块肉。
“啊啊啊,你还真咬啊。”
李煜的嘴很小巧,唇瓣凉凉地贴在光义的手背上,内里的舌头柔软湿润,配合着玲珑剔透的贝齿,在肌肤上带起酥□□痒的感觉,说是撕咬,实际更像是负气的舔吻,格外刺激。
光义不自主放开了攥着的手,被舔咬过的小块肌肤沾上了滑腻的津液,暴露在空气中有浅浅的凉意,仿佛那儿一直被那人的小嘴啜着。
李煜饿了好些时候,之前被光义纠缠着没法进食,现下看到精美的饭菜,不禁食指大动,顾不得什么文人雅士慢饮缓食的风度,只顾低头扒饭。
突然斜刺里伸过来一双筷子头,夹走了唇边粘着的一颗米粒。李煜抬头,坐在对面的光义气定神闲地将那颗米放进嘴里,大口嚼了嚼:“嗯!今天的米好香。”
李煜放慢了咀嚼的速度,渐渐尝出些酸楚的滋味来。这米,是曾经南唐宫廷的贡米。颗粒饱满晶莹,随着热气腾起的还有清甜的稻香,若细细品尝,则齿颊留香。
他闭上眼,现在的江南应是湿润朦胧的雨季。
阡陌纵横的水田里,散落着几个佝偻的身影,是辛勤劳作的平民。天青色的苍穹倒映在澄净的水面上,被悠闲的水牛踏碎了影子。牛背上的牧童信口胡吹着什么不知名的曲子,空灵的笛声愈飘愈远,化作了远处茅屋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
也许在离开之前,一切的邂逅都是那样顺理成章;也许在失去之前,一切的拥有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从未想过远隔千里的异国他乡,可以品尝到朝思暮想的味道。
他的故国旧梦,或早已被小楼上的东风吹散,或只是高天孤月中虚幻的影子,或被大宋十万铁骑撕扯践踏,他仍固执地倔强地寻觅,哪怕凄凄惨惨戚戚。
回忆中的雨越下越大,他的视线也不可遏制地模糊。
直到对面的筷子夹过来冒着热气的饭,停在他的唇边。
“乖,张嘴。”
他就讷讷地把嘴张开,瞬间回过神来,却并没有啖入那小口米饭。
光义见他推拒的样子,皱了眉:“重光,窗外的那株腊梅有这么好看,你盯着看了这许久,难不成比我还好看?”
说道最后笑了起来。
“喏,今年的贡米,听说是解甲归田的兵士种的。现今除了契丹与依附它的北汉,天下底定,陛下轻徭薄役,军队裁兵,不少将士被安置在汴京周围的城郊,做些农活养家糊口。北地苦寒贫瘠,不比鱼米之乡的江南。不知生长于斯的米还合重光口味否?”
“这米。。。。。。竟是北方生长出来的。”
“自古江南为天下粮仓,隋运河贯通南北,于粮食物资漕运有大利,汴京就因水陆四通八达而成为我大宋都城。然国都毕竟人口众多,陛下遂下令引南方稻种至北方种植以自足。初引晚稻,却因光照过长而徒长无收;后改种早稻,终于有所收获。”
北地竟然可以长出江南的稻米么。
“原来是这样,可是我听闻,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李煜喃喃地说。
光义的手慢慢覆住李煜的,掌下的肌肤白净,微微的凉。
“重光,你听过一株橘树的故事么?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株生长在淮南的橘树,刚刚到了淮北,住得不太习惯,任性使气、日思夜想地渴望回到淮南去,但是它没有脚又不可能自己走回去。年复一年的怀念让橘子憔悴了许多,后来它慢慢接受回不去的现实,渐渐发现原来淮北的水土风光,虽然与淮南迥异,却也别是一番意趣。”
光义微笑地看着李煜,他笑起来时眉眼弯弯,晶亮的眸子里盛满了温柔。李煜在这双清润的眼睛里,看到了愉悦、憧憬,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李煜没法像他这样笑得如此轻松、洒脱,他只觉得嘴里的稻粒有些涩涩的酸苦。
明德楼前的朔风刚烈,像结实的皮鞭一下一下抽打他的背脊。漫天风雪遮蔽了视线,模糊中似有百兽狂舞,群魔作乱。他只穿了单薄的白衣跪在冰冷的地上,砂石磨破了膝盖,渗出星星点点的血斑。
高大的城门以灰黑色砖石砌成,仰望的时候有巨山压顶的紧迫感,而伫立在山巅的人穿着冕旒衮服,被风吹起的下摆红得刺眼张扬。有门使在大声念诵什么只是被风裹挟着吹向不知何处,在他听来像哑巴含混不清的呜咽。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聋了。
再一眨眼,身旁原先跪着的妃嫔旧臣俱都了无踪影,门楼顶上的身影也消失无迹,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人孤立在那里。他试着动了动僵硬的膝盖,却因为疼痛和疲累一头栽倒,趴跪在地上。
有人大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紧接着将两只手捆绑到一处,野蛮而毫无体恤的暴戾,腕骨被扳到咯咯作响,痛得他嘶嘶吸气。他奋力地扭动四肢,扑腾的身躯像搁浅在岸上受惊的鱼。
呼--呼--李煜大口大口喘息,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睡梦中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般的窒息让他心有余悸。现在的他像刚刚被人从寒冬的冰水里捞出,全身被冷汗透湿,料峭的晨风一吹便带来一阵瑟瑟的战栗。
虽然囚居汴京已经月余,礼贤宅里的高床软枕也一点不输曾经的金陵皇宫。每天夜晚躺在陌生的床榻上都像卧在灼热的铁板上,辗转反侧般受着炙烤,难以成眠,总是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得挨到了黎明。
大概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就是好的。李煜现在的愿望很简单,从某种意义上说,很难。
落入网中的猎物暂时没有被开膛破肚,它的主人可能是没有想好是煎、炸、烤、蒸中的哪一种,更有可能只是纯粹地欣赏猎物在濒临死亡的恐惧绝望与徒劳挣扎。
若说曾经的皇储之争,他不想跳入肮脏的权利漩涡里,就可以潇洒地选择隐居出走,过着一棹春风一叶舟的散漫悠闲的生活,在万顷碧波中得到他向往的自由。
而现在他无法选择,选择权永远在胜利者手中。他甚至没有资格逃避,也许只有在精神世界里,他可以暂时躲进坚固不摧的象牙塔,祈求佛祖的怜悯。
他又不知不觉走到了大相国寺。东京最负盛名的佛寺。
传说为战国时魏公子信陵君故宅,唐睿宗时期改名相国寺,十五年前遭遇火灾,后重建。到得如今已是香火旺盛、殿宇宏伟。
除了作为佛寺供皇室平民供奉香火之外,大相国寺还作为汴京万姓交易的大市场,每月固定时间举行集市。李煜北上后郁郁寡欢,素喜清静,加之南冠楚囚之身,行动多受束缚,并未亲眼目睹过集市盛况,只是从晋王口中听说过“伎巧百工列肆,罔有不集;四海珍异之物,悉萃其间”的繁华。
寺院今日似乎比往常清净许多,殿前的庭院只数名小和尚做些扫洒的简单活计,并不见平日络绎不绝的善男信女。李煜心下生疑,只道或有达官显贵要来参拜是以闲杂人等统统回避。
石砖上爬着苍翠的青苔,沾着雨过天青的水意。参天茂密的古木筛去了几乎所有妄图到达地面的阳光,曾经赤红的墙根也因为多年风雨的浸淫,斑驳出片片灰迹,不复往昔的鲜亮干净。
独立其中,格外清幽冷寂。
小沙弥默默地敲着木鱼,回荡在深幽的大殿里。李煜双手合十,闭目祈祷。虔诚而平静的,正如他做过千次万次的祷告;安详而悲悯的,是佛祖一如既往的目光。
不知过去多少时间,木鱼清脆的声响早已消失,寂静笼罩了大殿。李煜睁开眼,小沙弥不见了踪影。二十扇雕花木门悄然关上,外头的阳光被阻挡在门外,那些炫目的光亮跟他没有半分关系。
纤瘦的腰被藤蔓般遒劲的手臂缠住,绞得他腹部一阵疼痛。李煜惶然回头,几乎碰到赵匡胤的鼻尖。